王京雪 吉玲
1964年,15岁的丘成桐在杂志上读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数学家陈省身的文章《学算四十年》。“人们当时普遍认为中国人做科学不太行,知道陈先生是伯克利引领潮流的重要人物,对我是很重要的启发。”时隔近60载,丘成桐仍记得年少时的兴奋,他当时已经立下要成为大数学家的志向,却是头一次听闻已有中国学者在世界数学界取得举足轻重的成就。“那我也可以做这个事情。”他想。
四年后,在香港读完大三课程,丘成桐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破格录取,师从陈省身。在那里,他仅用两年,便取得博士学位。1976年,年仅27岁的丘成桐证明出数学难题“卡拉比猜想”,一举成名,开创了“几何分析”这一崭新领域。33岁,他获得被誉为“数学界的诺贝尔奖”的菲尔兹奖,成为获此殊荣的首位华人。
近年来,丘成桐花了大量时间与公众沟通。他说:“很多数学家比较害羞,不愿讲话。但我14岁时父亲去世,要靠自己完成要做的事情,轮不到你害羞。”
父亲丘镇英是哲学教授,小时候,丘成桐随他阅读中国文史典籍,练毛笔字。少年时代,丘成桐就已经开始向往创造对人类有益的不朽伟业。他多次提及父亲在其所著的《西洋哲学史》引言中引用的《文心雕龙》里的话:“标心于万古之上,而送怀于千载之下。”
父亲的早逝是丘成桐一生的转折点。本就清贫的家庭因父亲的去世陷入窘境,有亲戚劝丘成桐的母亲让子女退学去养鸭子,被坚决拒绝。丘成桐加倍努力地读书,同时,靠做家教帮补家用,但他丝毫没动摇过成为大数学家的念头。他读自己能找到的所有数学书,找各种感兴趣的问题尝试解答,为去另一所大学听一小时课,花两小时坐火车、乘船、转公交车……这种勤奋和对数学的热情,终生未变。
尽管被视为“天才中的天才”,丘成桐本人却并不相信天才之说。“我做东西很慢。”丘成桐说,数学家要做出成果,天赋只占三成左右,更要紧的是持之以恒的努力、耐心和对数学的兴趣。
1979年,丘成桐应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华罗庚的邀请,回国交流访问。到了北京,走出机舱,他俯下身去触摸地上的泥土。“我不是个大情大性的人,时时都会收摄心神,那次竟会有如此的举动,连自己也感到惊讶。”这一年,他30岁。
出生后未满周岁就随家人由汕头迁居香港,丘成桐对故土全无印象,但在父母的教导与自小吟诵的诗文里,他一直盼望着这一天。从此,他把推动中国数学的发展、提升中国在科学领域的声望,视为自己科研之外的事业与使命。
在与中国学生的多年接触中,丘成桐发现了一个严重问题。“我问进了清华北大的学生,你对数学的什么最感兴趣?结果他们几乎无一例外讲的都是些高考题目或者奥数题。”
他认为,当下的中学生花整年整年时间只为准备中考、高考,不读考试之外有价值的文献,看不到自主精神,问不出有趣的问题,失去了对数学的兴趣,而兴趣对一个想有所作为的数学家至关重要。如丘成桐所言,他所做的重要课题,每个都要花五年以上的时间,没有兴趣如何坚持?
20世纪90年代至今,丘成桐在全国各地创办了八个数学研究中心,做了很多重要工作,但从不领薪水。他多次公开批评对学术缺乏热情和操守,急功近利,仅仅为拿奖、赚钱、当院士而做学问的学者;批评学术界的“圈子文化”、利益争执和因此造成的科研损失;批评不够公正的评审制度阻碍年轻学者的成长……
丘成桐一直在嘗试打破现有框架的桎梏,探索一条更有效的数学人才培养路径。2009年,应清华大学邀请,时任哈佛大学数学系主任的丘成桐来到清华创办数学科学中心,并担任主任。在这里,他开展了更深入的创新教育实践。
2020年年底,清华大学推出“丘成桐数学科学领军人才培养计划”。2021年,又在此基础上成立“求真书院”,丘成桐担任院长。每年遴选100名左右具有“突出数学潜质和特长,并有志于终身从事科学研究”的高中生和特别优秀的初三学生,无须高考,入学后直接接受为期八年的本硕博衔接培养,帮助他们尽早成为国际数学领域的杰出人才。
在清华大学丘成桐数学科学中心的团队中间,流传着一个说法:找七个人跟着丘成桐,都不一定应付得了他的工作量和高要求。他保持精力充沛的秘诀是:做自己喜欢之事。数学研究当然是他喜爱的,培养人才也是。“我很喜欢看到小孩子成长,所以越做越高兴。”他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我们书院每个人都去丘先生家里吃过饭。”有学生说。
尽管日程忙碌,但只要时间允许,每周一晚上,他都坚持为求真书院的学生讲一个半钟头的数学史。他认为一些中国数学家的研究方向太过狭窄,究其原因,是对数学的潮流和古今中外的发展不够了解。学习数学史,能够打开视野,同时看到历史上伟大的数学家们是如何走出自己的路的。
丘成桐还定期带着学生们游学,去安阳看甲骨文,去西安看兵马俑,去曲阜看孔庙……在路上切身感受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历史文化。游目骋怀之余,丘成桐设立了“求真游目讲座”,让学生们走进各地中小学,给孩子们做数学史讲座,既向公众科普数学知识,又锻炼学生的表达能力。作为授课教师,周杰觉得求真书院的大一学生已经能达到十年前清华数学系研究生的水平,“他们的数学基础和数学思维的成熟程度,都比我们那时候要好”。丘成桐则表示:“我们现在才有机会做这些事。中国在改进,水不到,渠不成。”
偶有闲暇,丘成桐爱读古文当作放松,间或也会创作诗词歌赋。求真书院的院歌歌词出自丘成桐之手:“日出亮兮,陟步高冈。月出皎兮,好学毋荒。路遥遥,水泱泱,立德立言做栋梁。少相知,壮不忘,肩负使命耀上庠……”
去年是首批00后大学生的毕业季,丘成桐给他们写的寄语是:“多言、多动。”这多少有点儿顽皮。想当年,丘成桐刚进初中,因为爱在课堂上说话,第一学期得到的老师评语就是“多言多动”,第二学期是“仍多言多动”,到了第三学期才“略有改进”。丘成桐解释道:“多言是多做一些有意义的发言,多动是希望你们多参加一些能够增长智慧的活动。”
少年立志成为大数学家,距今已过去60载,他依然为数学的真与美激动。那是他痴迷一生、流连忘返的世界:“数学家盼望的不是万两黄金,也不是千年霸业。毕竟这些都会成为灰烬。我们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理,我们热爱的是理论和方程。它比黄金还要珍贵和真实,因为它是大自然表达自己的唯一方法;它比诗章还要华美动人,因为当真理赤裸裸呈现时,所有颂词都变得渺小;它可以富国强兵,因为它是所有应用科学的源泉;它可以安邦定国,因为它可以规划现代社会的经络。”
(沈瑀摘自微信公众号“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