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
王树声大将有三个儿子。
长子鲁光,解放战争中出生在沂蒙山区,清华大学毕业。1972 年年底,离婚期还有3 天,鲁光正筹办婚事,清晨大雾,他骑自行车出院门,被无轨电车撞倒,婚没结成,落了个高位截瘫,终身残疾。后来鲁光和邓朴方一起主持过中国残联的工作,几年前不幸罹患尿毒症去世了。
二子楚还。王大将老家湖北麻城,红军长征时是红四方面军副总指挥。十余寒暑,戎马征战,解放战争又打回了老家,他不仅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也收获了一个宝贝儿子,“楚还”的名字就是纪念这次解放之旅。可惜楚还自幼体弱多病,只活到四十多岁就殁了。
三子建初,生于1952 年,明显的,名字取建国之初的意思。建初长大后,成了北海舰队的一名士兵。入伍不久,身体强壮的建初,发现自己经常头痛难忍,写信给父亲,要求回北京诊断治病。从来对子女要求甚严的大将,以为儿子是害怕部队基层的艰苦生活,就一直没有答应儿子的要求。此事一直拖了两年。没想到儿子是真病了,而且病情非常严重。被接回北京治疗,但为时已晚,脑子坏了,最终落下了个精神不健全的病根。
鲁光生前说:“世上所有的倒霉事,都让我们家摊上了。老爷子69 岁就患癌症去世了,母亲有糖尿病,三兄弟没有一个健全完整的。”一代元戎,家道零落,确实令人同情,令人扼腕唏嘘。
我家和大将家同在一个院里,又毗邻而居。大将家的房子是平房,已经破旧不堪,多年没有修缮过。在高楼林立的大院,算是一个例外。大将在世时,组织上建议他择地重建,他没有同意;大将去世后,组织上要帮他家彻底翻修,杨大姐也没同意,觉得没必要那么高档,能住就行。我从自家的窗户,就能看清小小院落的全部。原来鲁光在的时候,屋顶平台还有一个鸽笼子,每天有一大群鸽子绕着树梢飞翔。鲁光走后,鸽子也没了。蓬门乱径,落叶荒草,院宅凄清,门庭冷落,只有“光荣之家”的门牌还在。只是到了夏天,院里的丝瓜藤结出一串串丝瓜,围墙上开满炮仗花,到了秋天,几棵老柿子树上悬着一些鲜红的柿子,才显出一些生气。
我和大将的三个儿子都有过一些交往,说过话儿。如今老大、老二走了,我和建初的交往就多了些。
如果身体健康的话,建初也应该是一条汉子,一米七几的个儿,敦实,憨厚。他除了精神不健全以外,别的没什么毛病。他不喊,也不闹,沉静得像一个木桩,一块石头。大冷的天,好大的北风,他披着一件迷彩服棉袄,下身是一条绒裤,足穿旧军鞋,从不戴帽子,也不结领扣,就坐在马路边冰冷的水泥牙子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也不见他伤风感冒。他不看报纸,也不看电视,每天就坐在马路边看风景,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他唯一的爱好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常常打开烟盒纸,展平后,垫在屁股下面。
三兄弟都继承了大将那来自农民的秉性:质朴,善良,厚道。试想,当年建初刚患病时,如果不是老实听话,如果常常打着“高干子弟”的金字招牌,早就溜回北京了。即使现在家道这个样子,也从没向组织上提出过任何额外的要求,总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打发日子。
一天,我遇到他,聊了起来。
“一天抽几盒?”
“两盒。”
“你抽什么牌子的烟?”
“丰收牌。”他略微停了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补充说,“过去两块三,现在两块五。”
我暗暗吃了一惊,丰收牌,这年月,谁还抽这么廉价的烟啊!我对他说:“为什么不抽好一点的烟呢?”
他憨厚地笑了笑,嘴里蹦出兩个字:“没钱。”
再问,他不说了。
他常去大院的凉亭闲坐、抽烟。我去游泳馆总要和他打声招呼。等我游完泳回来,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再路过亭子,他还在。问他为什么在亭子里待这么长时间,他总说:“没多久,不刚来嘛。”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甚至忘记了在别人看来十分荣耀的“大将之子”这样的身份。
有人跟他说,市面上有10 位大将的明信片,想送他一套,问他要不要。
他断然回答:“不要。我要那玩意儿干什么!”
宠辱不惊,安之若素。某些高官子女,嗜权如命,敛财无度,把父母的余荫发挥到极致,而他完全不是。对权,对钱,对利,他都没有欲望。有时,我换一种角度想,像建初这样脑子受损,有点“不正常”,也未必完全是坏事。他没有金钱的烦恼,没有人情交易的负累,不做冠冕堂皇的坏事,不担贪赃弄权的恶名,没有争斗,没有愤怒,心静如水,清清白白、普普通通地生活一辈子,住在破旧的平房里,就像一野老村夫,不也很好吗?
快过春节了,我看到他乱草一样的头发,对他说,该理发了,胡子也该修理一下。他未置可否。第二天,他果然理了个小平头,对我说,发理了,胡子没刮,理发员不会这活,我用剪刀铰短了。然后咧嘴一笑。
建初今年61 岁,还像一个孩子,有着没有污染的灵魂。
大将之子,命途多舛,可叹。
子之无邪,安于清贫,可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