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
大哥,出生在上世纪50 年代初期,比我整整大十岁。
大哥三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一个晚上,他的耳朵肿得亮汪汪的,当父母第二天早上发现时,整只红肿的耳朵变黑了,当父亲把他送到当时的公社卫生院时,耳朵已经坏死。大哥虽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却少了一只耳朵,成了一个疤耳,从此,人们就叫他疤耳,小的就称他为疤哥。
大哥自从得了那场重病以后,也很少感冒吃药了,只是身体不长个,十七八岁时,还不到一米六,体重也不到一百斤,可他做事利索、勤快、能吃苦。
60 年代末,大姐出嫁,读过小学回家的大哥也成了我们家的副劳力,副劳力干一天要比主劳力少两个工分,由于他吃苦耐劳,生产队里的各种农活他都干得很出色,栽秧、挞谷、挑粪样样在行。我们家地处海拔八百米以上的山区,有着漫山遍野的竹和树,都说“靠山吃山”,竹和树也成了当时生产队里的主要副业收入,尤其是竹,它是造纸的主要原材料。每当农历的五月夏至,都是砍竹料的最忙时节,也是最辛苦的一个月,那时叫大战“红五月”。先是栽秧,收麦,间隔几天就是砍造纸的嫩竹笋料入塘用生石灰腌泡。大哥也是砍竹料的一位高手,与人同时进山放嫩竹,破开成一米八长一捆的竹料时,他都比一般的人要快,并且每次从山上挑回家的嫩竹料的重量都是二百四五十斤左右,而且林中的路都是爬坡上坎的荆棘小路,现在想起来,这么重的量,大哥那瘦削的肩膀是怎么承受住的?当然,这样的活工分也是最高的。每年大哥挣下的工分有三千多,加上父母亲和我在生产队放牛的工分,年终时,我们家也有一万两千多工分。到年终结算分红时,生产队除了造纸做副业收入外,还可以变卖竹木换钱。所以,集体收入积累的資金也不少,以十个工分为一个单位核算,一个单位的劳动值将值八毛至一块钱的劳动价值。为此,我们家年底分红,除了扣除集体该收的部分,还能分得到三四百块钱的现金,每当结算发钱时,我都要跟着大哥去,当大哥从出纳员手中接过那花花绿绿的拾元、伍元、贰元、壹元钞票时,我们的心情都十分兴奋。而此时的大哥也总会把零散的块钱和毛票钱塞到我手里以示友好和奖励,我感激地向大哥挤了挤调皮的大眼,以示回报。
1995 年4 月初,眼看就到了插秧的时节,可我家的秧苗全都烂根死苗了,自从包产到户以后,在我家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这一年,我去了妻子的单位当了一名合同工,当大哥把秧苗烂根死苗的事告诉我以后,我就说:那今年就不种田了吧,撂荒一年也没事。可把土地当生命的大哥哪能让它荒芜,而且还安慰我说,老二,你就放心上你的班吧,我会想办法帮你把田里的秧苗栽上的。
端午节过后,大哥感到胸闷气短,周身乏力,精神也是萎靡不振,大嫂劝他去看病,他却不以为然,认为这都是前段时间累的,休息几天就恢复没事了。一有小病他也不会轻易去看个医生,也从不轻易吃点药,还说“是药三分毒”。
十天过去了,大哥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走路脚都提不起,行走都要拄着竹棍才能移动脚步,当我知道这一消息后,便从单位请假回家带大哥上了医院,在血液检查中发现竟是血小板减少,有可能是白血病,医生为了证实这一结果,又做了个骨髓穿刺,看着那长长的针在大哥的背脊上扎进去时,我的整个身体都软了,心里也隐隐作痛,化验得出的结论还是血小板减少,已是癌症的晚期。医生说,如果要根治,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到上海的一家大医院去换血,医疗费要几十万,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不知所措,几十万块钱对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大哥来说,那简直就是要命的事,又哪来那么多钱?正当我恍惚之际,医生叹息一声,血型如果亲人匹配不上还要等血型的配对成功才能做手术,不然……医生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可我知道医生那后半句没说出的话的后果,一想到这,我整个人都傻了。回到病床,看到躺着的大哥,心里是五味杂陈,强撑着轻松愉悦的样子向大哥说,大哥,你这次感冒拖久了有点严重,需要住院治疗几天。正在和一病友谈笑风生的大哥听了我的话回答道,医院我是不会住的,家里还有庄稼地要忙,两个儿子在家哪个来管?没什么大事,不就是感冒了吗?开点药带回家吃两次就好了,免得你们来回地跑。
去找医生要求住院,医生说,如果不换血的话没有多长时间了,住院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告诉医生,先住下再说,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好说歹说,大哥才勉强住在了医院,背过大哥,我和嫂子商量该怎么办。忠厚善良的嫂子也没了主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流着眼泪,如果你哥走了,我们这个家就散了。我只好安慰嫂子,别想那么多,先想法给哥治病要紧。我只好先回单位借了几百块钱让大哥先把院住下,接着是写信和三个妹妹商量大哥的病该如何治疗,三个妹妹都说想尽一切办法给大哥治病,大哥辛苦了一生,现在日子刚好过一点,我们要让他渡过这个难关。
大哥的病稍有好转,就强烈要求出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同意大哥的想法把他接回了家。大哥回家稍坐片刻,等气一缓过来就拄着根竹棍去到了自己的庄稼地,看着那长势喜人的玉米就来了精神,丢下竹棍,用手拉着嫩绿的玉米叶子摸了又摸,抚了又抚,口里也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想到几天不见都长这么高了。微风吹过,绿油油的玉米苗似乎在向大哥点头微笑。
大哥坐在堂屋的竹椅上,万分苦恼,有气无力地说,这个病真是害死人,我要受尽折磨不说,还要连累婆娘儿女,老二,你回厂里去上班吧,回家也这么久了,别耽误了你的工作。我背过脸去,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哽咽地说,工作不要紧,我已请好假了,大哥,你也别想那么多,谁还没有个小病小灾的,把眼前这段日子熬过去就好了……没想到,这段话以后,竟然是我和大哥的永别。
几天后,我从厂里返回家的时候,大哥已直挺挺地躺在他自修堂屋里的门板上没有了呼吸,看着大哥那瘦小的身子,虽是六月,外面的太阳似火,而我的心却是不寒而栗,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
听邻居说,大哥走得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