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
在黄昏中的小镇上游走,歪斜,肆意。
“吱呀呀——”,身后传来木板门的开阖声。望着油漆斑驳的门板,生锈的狻猊门环,心中一动,又怅然,仿若一只雀儿飞来,停在细枝上,弄得枝条轻颤,又忽地飞去,飞远了……
飞到四十年前小巷里的一扇院门前。红漆斑驳的门虚掩着,门上一对铜狻猊瞪着大眼放哨。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推门,“吱呀呀”,门似乎在说:“快进来!”
一座老式四合院,院中一方天井,天井四周的長条凳上坐满了人。一个说书人立在中央,腰板笔挺,双目炯炯,旁立一架红漆铜钉的鼓。说书人一手持鼓槌,一手持折扇,绘声绘色地说着古旧的故事。故事,总在最精彩处随着“咚”的一记鼓声戛然而止,听众们带着满足,又遗憾,更带着期盼,散了。等到人都走散了,静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才缓过神来,起身出门。“吱呀呀”,身后传来一声关门声。“再来啊!”小女孩听见门说。
小女孩望着长长的街巷笑了:揣着这些故事,她就可以像倒出香喷喷的蚕豆一样,倒给那些眼睛眨也不眨地围着她的小伙伴们了。
常会在旧光景里重逢曾经的自己,也会重逢那些久违的声音。
旧光景里有趣亦有情。冬夜,雪花“沙沙”地敲打着紧闭的窗玻璃。一盏荷叶形的玻璃灯罩罩着15 瓦的灯泡,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泻在一张大方桌上。我们写完了作业,母亲也批改完学生作业。那张大方桌,铺上好看的布料,母亲开始给我们姐妹仨赶制过年穿的新衣。等我们洗漱完上床,母亲已手持一把大剪刀,顺着布料上刚画的滑石粉线,裁布——“咔嚓,咔嚓”。我闭着眼,静静听着剪刀裁布的声音,深的、浅的,滞顿的、顺畅的,剪刀在布上行走,一步一步,走出了一件小褂、裤子的雏形,也走进了一个孩子盛满期待与欢喜的心。下半夜,“哒哒哒,哒哒哒”,缝纫机的针尖在花布上跑起了马,欢腾腾的,在我的心上跑起了马:穿着花衣裳的小女孩,骑在马上,两只扎花小辫飞了起来。哒哒声中,我带着对年的期盼和欢喜,沉沉睡去。
很多年过去了,那些衣物早已不知所踪,但那剪刀声、缝纫机声,却异常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喜欢这样的声音,真的喜欢。
除了这些,还喜欢钥匙在锁孔里的旋转声,“咔嚓”——锁开了,喧嚣、聒噪、委屈、龌龊,被摔在了门外,门内温暖、舒适、宁和、轻松;喜欢脚踩雪地的“咯吱咯吱”声,那是为生计而奔波的人,从冰冷的世界回到温暖的家的唱和;喜欢往热水瓶里注水声,“咕嘟嘟”——每天清晨,就在热腾腾的白汽中,开启了热腾腾的烟火人生;还喜欢细雨落在伞上的淅沥声,高跟鞋敲击砖石声,小鱼吐泡泡声,窗下风铃声,自行车摁铃声,雨洒阶声,落子声,煎茶声,还有雪轻敲玻璃窗声,以及深夜从雨声里穿越而来的鸟鸣声。
它们干净,又留恋尘世间的屋檐和饮食男女;它们从生活的边角划过,又带着生活的温热。它们,源自安静。
安静时的我们,内心是打开的。内心豁亮了,聒噪便被清查出来。清除它们,就有更多的空间盛放那安魂的声音。常常,在一个人的静默中,我安静地听着,很怕一瞬间走神,那声音便消失无踪。声音没有了,我的世界便空了。
安静,能使人听见平常听不到的声息,譬如暮色移动的潜息,青草萌芽的幽响,还有山林的微语。一个又一个写作的深夜里,我常常听见许多窸窣的声音。不知哪里的铁管子,滴着清水,像群山里寺院的木鱼,敲打着月色如水、夜深如海的夜晚。风平地而起,树木簌簌作响,夜色中一灯荧荧欲蕊,鸟啼虫鸣之声断续相闻,仿佛还夹杂着远处谁家未眠人的转侧之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如同天籁。
世间种种,常让我的心无法平和喜乐,我知道自己需要一次次安顿,因此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去山里。在岳西鹞乐坪休养,大山里有数不清的小路,我已记不清哪些是我走过的。在那些弯弯绕绕的山路上,很多时候,我站在那里,耳朵里充满簌簌下落的声音,不是风声,不是落叶声,很多声音,并不属于什么东西。谁知道那是在天地之间的什么孔窍里发出来的呢?你听到了,心里欢喜,这就够了。
与每一座山相遇,其实都是在别处回看过往经历的人和事,将他们置于一个更广阔的时空去反思。在山中,一个人可以浩瀚如星空,也可以渺小若芥子,变化不过瞬息一念。耳中充斥着天籁、地籁,萦绕于心的烦恼便如山上的云雾,很快被太阳消融了。
一段话,在心中袅袅升起:一个在寂静中枯坐、感受生命流淌并经历内心风暴的人,他惊心动魄,而世界一无所知;他翻山越岭,而天地寂静无声。
立春以来,天总是下雨。湿湿的阴冷,从去冬一直持续到今春,我被顽固性失眠症困扰着。它黑幽灵般死死纠缠着我,怎么也甩脱不开。那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听远处传来隐隐的滚雷声,像是天公持着双锤,在天边奋力擂着一面大鼓。鼓声中,一个个活泼泼的春娃娃穿着绿叶服,打着滚儿上台了。春天的一场大戏,开场啦!草儿、花儿、虫儿和鸟儿,摇着、笑着、唱着、飞舞着,欢腾腾的。听着听着,内心渐渐明亮生动起来,“黑幽灵”如黑山老妖败给了孙悟空,化作一团黑烟,逃走了。是夜,一觉到天明。
盼到一个清晴的周末。系一条红纱巾,在野外青草地上,静静闭目晒太阳。“吧嗒”,极细微的声音,额上一丝冰凉,带着淡淡的香芬。没有拈它,眼也没睁,心底,却腾地开出一朵花儿来,粲粲然。
人,总会有那么一刻,对这个世界,可以不存芥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