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道吉在写黄河,是因为这个选题在2014年被中国作协定为作家“深扎”项目。中途零零星星在《人民文学》《莽原》《人民日报》《文艺报》《奔流》等报刊,看到了道吉的相关作品片段,我就揣摩着道吉的“深扎”不敷衍。
提起黄河,可不是一般性重量的题材。她的深远可以回望到目击以外的苍茫与混沌,她的话题可以伸延到生命的无限里。她的每一次改道,每一个转弯,每一段舒缓甚至清冽、浑浊、跌宕、咆哮等等怒吼与温顺,随便以一朵浪花一圈涟漪一滴水珠作为切入点,都会进入到人类历史的纵深,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源头甚至太阳光下一切生灵或歌或悲的心灵。
那是我们的生命之河,一代代生命或顽强或孱弱终结的时候,黄河仍以轰烈与持久的姿态与天地共存,与日月相映。陪伴见证了有史以来甚或以前的尘灰湮灭、风霜露雪。阅尽了朝代兴衰、人世沧桑。但是我们记述历史、赞颂时代与英雄,往往忽略黄河母亲,忽略母亲河对人类命运、生存环境以及文化传承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正说明我们对黄河的生命情感、心路历程以及丰厚的哲理思想,至今一知半解没有读懂。
鉴于此,就需要学习黄河、深入黄河、研究黄河、弄懂黄河。道吉正是奔着这一视角去“深扎”的。
但是,黄河奔流不息,历代写黄河的诗文篇章滔滔不断,人家写“长河落日圆”,你写长河月亮圆吗?其实道吉早已想到了我的这一点儿顾虑。把触角引申到黄河水以外的地方,比如邻水的陆地、大山、植物、人物、工程,甚至水的源头以及水下原来太阳光照射的地方,没有直面水的澎湃和回旋。窃以为,高明!更能体现黄河的深度、宽度和长度。于此,便觉书名《黄河的第三条岸》之精妙了。
当《河水洇湿了我的身影》,便知道岸上踽踽行走着一个执着的身影,肩负行囊,提着个相机,穿越茫茫戈壁,跨过雪山草原,亲吻高海拔稀薄而珍贵的氧气。风,大把扒拉着无所顾忌的发型,光的紫外线无情地针刺着古铜色的肌肤。在星宿海旁边高高的山头,牛头碑是现代黄河源的文化符号,是探寻黄河水如何从“天上来”的最佳标识。那个洇湿的身影拥抱着碑的通体,脸紧贴着那个符号的面颊。眼光呢,从积雪覆盖的巴颜喀拉山雪峰,飘逸到融化洇流着的星宿海,及至鄂陵湖扎陵湖。满眼的星星啊!是太阳光嗎?待湿着的身影从遥远的空旷里醒来,擦完眼泪,整理好思绪,方才回看一眼好奇了的黑色牦牛。心里说,对不起,没事的。
这个经历是珍贵的,是要有一种强悍的意志力的。道吉给我叙说这一经历时,他仍然很动情,那个暗暗背过脸的细节还是被我捕捉了。我当时就有直感,道吉能写出好文章。
当然啦,不是说有经历就可以写出好文章,我早年在《散文选刊》编刊的时候就知道道吉的文字,再加上他报纸副刊和地方文学刊物的主编的磨炼,文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况且文学的修养和感知,都已到了一定的水准,难怪他曾作为一个地方的作协主席,用作品来带动呢!
道吉的“深扎”是够深的了,不仅仅是拜谒了黄河源,还曾经在小浪底潜泳。他的“潜”,不是在水里,是在水淹没前太阳光朗照的地方。那是一系列村庄,各个村庄里都有历史烟云的印痕和星月雾霭的轮廓,都有祖祖辈辈的农民或喜或悲的恩仇。太浓烈,太丰厚,太撼动人心。于是就反复在相距数十公里的不同移民村里奔波,在大山深处和移民留下的窑洞里借宿,就着蜡烛和农民大伯谈心,听农民大伯讲故事……为了挖掘和延续一个家庭的完整的悲凉,不惜用半年的时间采访一个单一的故事。道吉告诉我,写这个篇章的时候是动了真感情的。李德亮在黄河里消失了,家里的天塌了,喜莲娘为了让孩子活命,将小孩子送了人,喜莲悲伤到气绝出嫁,一切的一切压迫得喜莲娘透不过气,半夜里像洪水一样在村后的鸡血石旁恸哭发泄,那凄凄切切的诉说,那揪心揪肺的哀怨,让黄河水翻滚着动容。道吉说是自己写作时的悲恸惊动了家里人,那是在深夜。我知道,道吉爱流眼泪,和他一块儿看节目,台上一个情节一个凄切的声音,就会让他泪光闪闪。后来我在2019年第六期《人民文学》上读到了这篇近两万字的散文《百米深处的人家》。
河流通常是两条岸护卫,黄河当然也是。由于道吉对自然界万物的好奇与兴趣,没有放过对任何一草一木的留意和观察。在第三条岸上生长的各种树木和植物,都在文字中有所涉猎。你如果是个植物爱好者,就读一下《秋的倒影》。那里面以颜色分类,红、黄、绿、白以及褐色的苍茫,扮靓着黄河以外的世界,你会看到格外的五彩缤纷、花枝招展。“鲜红的柿子叶用接近疯狂的激情为果实庆祝,为自己精彩的人生喝彩:纷纷表演各类舞蹈的动作,擦地,划圈,小踢腿,大踢腿,单脚跳,单脚蹲,下叉等。甚至把体操动作前滚翻、后滚翻、滑翔、直立以及随风的推力去和杨树叶媲美。各种动作、各种姿态把秋的内容丰满到动人的极致。”
道吉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老刘,是生活在水上的,那是河北省廊坊农村的一个农民,在黄河以打鱼为生,并且带动了小浪底库区沿岸的民众搞水上养殖。2004年,小浪底库区因风浪有一沉船事故,是老刘架着打鱼船救回17个人。为了弄清渔民生活,道吉就和老刘经常漂在水上,被老刘邀到“家里”(生活船)吃饭,喝酒时和老刘一样下手捏菜吃。“妻子在‘厨房嗤嗤啦啦就是几个下酒菜。一个清炒黄河大虾,一个油炸小银鱼,一个干炸鱼块,一个煎白鲦。老刘拿两个碗倒上酒,说没什么菜,随便吧。就用手捏了吃,我也下手捏,老刘就把我当了真朋友。”一来二去就学会了钓鱼,并且技术相当不差,仅装备的配置就让初学者望而生畏。他告诉我曾在黄河里一天钓过50斤鲫鱼,用4.5米手竿钓过一条17斤重的红尾鲤鱼。那是何等的刺激。道吉炫耀着对我说:“李洱,写小说我不如你,敢和你比钓鱼。”
其实,能钓鱼,也能写好小说。《小鱼沟大世界》写得很精彩,不仅写出了鱼情、鱼技,更把黄河第三条岸上的风土人情和无限风光描摹得淋漓尽致,妙趣横生。
“刘平仔细看了看媳妇的脸,真诚是真的。好不高兴。但是嘴上却说:你身体刚好,一个人带孩子做饭不容易,其实钓不钓鱼无所谓。此话一出,媳妇狠狠看了我一眼,一达蒙,说:那好吧,你明天带孩子,我做饭。我一下显出慌乱,唧唧呜呜想收回那句话。媳妇看在眼里,崩了脸奚落说:你还想耍个小心眼,和我玩虚情假意。我赶紧说:我这个木匠锛耍错地方了。”
到一个地方抢钓位很重要,你去得早占住了就会有好的渔获。“到了地点天已大亮,心里说不行了,保证有人占了。下了车往沟下一看,没人!苗峰激动万分,背上包就往那个拐角处跑。三四十度的山体斜坡,噔噔噔噔没收住脚,直接进了水里。当人们听到水声往下看,苗峰嘴里“哎呀哎呀”喊着,就剩头和鱼包露在水面。几个人慌忙拉上来,看他落汤鸡一样狼狈,都说,苗峰,以后凡咱们几个人来,这个钓位不用再抢了,非你莫属!苗峰看看大家,想笑而没笑出声。”
第三条岸承载了太多的风物,都有鲜活的生命和生机。从“湿漉漉的身影”“烈日下的浪花”“黄河入海流”到每个章节的简短引言,都是在设定的区域内活动。把工程、人物、自然、故事、人文、动物以及民间传说等,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特别是黄河的源头、壶口、小浪底、入海口等重要阶段的串联,让黄河完整了下来,这样,第三条岸才丰满。
对于河水,对于我,是有着特殊的情感牵挂的。我的童年居住在黄河的重要支流沁河岸边,流水声伴随着我的童年,能听懂水车吱吱呀呀的诉说,那时候我的耳边全是水,后来“洱”就成了我的名字。道吉也在沁河岸边住,先在村里当民办教师,后来进工厂,编撰县志,再后来,进报社当了副刊编辑。这时候道吉说“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我说是吧,对于文学,你主编《济源文学》杂志20余年,更是一种修炼。一个地市级党报的副刊作品经常在全国范围各大党报副刊作品中获奖,没有一定的政治、文学素养能行吗?道吉对文学是有韧劲的,20世纪80年代在王屋山下起步的近百名文学青年,至今坚守的只有道吉了。几年前我看到《1300年前的一粒种子》获得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又看到《沁园春》获得《莽原》2020年度优秀散文奖,高兴的同时,认为是一种自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嘛!
道吉说他最终还是会写小说的,写散文是工作性质的临时改变。他的第一本作品集《过水桥》就是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