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洪波
一
午后的阳光漫不经心地照在村庄农舍蓝灰色的屋脊上。一群麻雀飞翔了好几圈,显得有些疲惫。这里很静,麻雀们最终还是落回了村头的这座房子上,一字排开,不停地向着辽阔的田野张望。穿一身黑衣的男子,就站在这座小院门口,张望很久了。他手里攥着一把油腻灰暗的钥匙,仿佛攥着一把沉重尖利的杀猪刀。
这座院子里仿佛藏着什么危险,他不敢轻易地走向这座院门,以至于老眼昏花的石头汉觉得自己是不是撞见了鬼。村庄里没有人,新旧房屋参差错落。午后的阳光慢慢退出村庄的时候,一闪一闪地划过黑衣男子脸上凝重的沉思。
他终于把钥匙插进锁孔,那一刻,就像一把杀猪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听到了自己在锁孔里的挣扎、铁腥的、疼痛的声音。一把陈旧斑驳的“三环”老牌大挂锁,“啪”一声打开了,他的胸腔猛地一颤,仿佛被刀捅开了个大口子。老屋子陈年旧味,如血喷出,扑面而来。
他推开大门,怔怔地站在门口。院墙和房屋都是石头砌成的,墙上的石头虽然已经发黑发暗,但院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疯长的杂草,以及破烂不堪的荒芜。院子里实在是干净,他断定,每天都有人打扫。杀猪用的长案板和那口褪毛用的大铁锅,依然还安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案板已经严重腐朽,大铁锅也让厚厚的红色锈蚀啃出了大大的豁口。
他笔直地站在大门口,迟迟不敢朝院子里迈进半步。他仿佛清楚地听到了案板上猪的惨叫声,继父磨着杀猪刀的霍霍声;母亲端着接血盆子,迈着小碎步儿,嘴里锵锵响着的鼓点儿声;鸡子扑棱着翅膀的逃跑声,還有自己被杀猪场面惊吓后的啼哭声。
继父那时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哭,还大声地呵斥他:哭哭哭,就知道哭,惹老子恼了,我把你也放在案板上。
案板是用来杀猪用的,继父要把他放在案板上,当然是要把他当猪杀了,他的哭声就更加响亮了。母亲扭着一副浪里浪气的细腰,停下她嘴里的锣鼓点儿,埋怨继父说,你好好说话中不中?他就是被你吓着了,就不会正经一点,哪像个当爹的!继父挥舞着杀猪刀,让我当他的爹,就得学会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像我的儿子。继父说着,一刀子就戳进猪的脖子里,猪嚎叫着,他大哭着,小院里显得非常热闹。
场景定格在他的脑子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又虚幻。
母亲抱着他,走进这座石头砌成的小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不适应。母亲一直拍着他的头说,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会有好面馍吃、会有猪骨头汤喝,你也很快会长大的。他根本听不懂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时候,他太小,他还品味不出猪骨汤的味道。他把头拱到母亲的怀里,他要吃的是奶,可是母亲没有奶。他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看到了院子里杀猪用的长长的案板,和案板下的那一摊紫黑的血污;他看到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铁锅,大铁锅里汩汩响着的滚烫的开水。他一下子就不想再吃奶的事了,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后来,他母亲说他是猪托生的,和杀猪的有仇。
院里的堂屋是一排瓦房,屋顶上原来是一片鲜艳的蓝机瓦。他开始会走路的时候,每天都在小院里学走路,都要仰着头看一会儿屋顶上的蓝机瓦。蓝机瓦很蓝,太阳照上的时候蓝机瓦像蓝色的云朵,他觉得除了继父家的屋顶好看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母亲细声细气地告诉他,等他长大了,让继父给他娶个漂亮的媳妇,再给他盖一处这样的房子。继父掂着杀猪刀过来了,说,你叫我一声爹,杀猪挣来的钱全用来给你娶媳妇。他两眼发光,瞪着继父手里的杀猪刀,拔腿就往石头汉家跑。
继父在他身后对着母亲吼,这小子早晚都是我的对头。
他从懂事时起就时刻准备着逃出这个家了,不为别的,就为不愿听到猪被杀时的惨叫声。他终于逃出这个家的时候,那年他才十四岁。今天,他用这把钥匙,打开这个家门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整整二十年。现在,母亲和继父都不在了。还好,这个院子还在,老房子还在。
原来明明晃晃的蓝瓦房,早已变成了灰蒙蒙的破屋顶,几十株瓦松不知什么时候干枯的,东倒西歪地烂在破瓦片上。屋顶上有补过的痕迹,灰瓦蓝瓦交错叙说着过往。
他真想一头撞进院子里,高声喊叫一声,妈——
二
他听到了脚步声,一定是有人路过这里了。他退出大门,重新又把那把“三环”牌挂锁锁好。
身后传来声音:不进院看看?
是石头汉的声音,仿佛对着虚无说话。
不进了。
他不看他。他仿佛对着虚无说话。
他没有告诉石头汉他是谁。
这个小村是虚无的,石头汉是虚无的,穿黑衣的男子感觉自己也是虚无的。
一把灰黑的钥匙颤动着——夕阳是虚无的。夕阳拎着影子慢慢地移动——夕阳是虚无的。不远处,血红的霞光漫卷过来——霞光也显得是虚无的。
夕阳掠过灰暗的钥匙,跳动了一下,钥匙的光亮一闪。石头汉才觉得一切还都存在。仿佛世间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只要有光,虚无也会回到实处来。他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了。
石头汉一直都没敢仔细地去端详黑衣男子。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手是抖抖瑟瑟的,现在接钥匙的手,还是抖抖瑟瑟的,好像钥匙是一把极易着火的干草。
黑衣男子回过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票子,票子上跳动的霞光很好看。他把票子塞进石头汉拿着钥匙的手里,石头汉知道这是一万块钱,这只手抖得就更厉害了,仿佛被钥匙燃着了火,那票子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
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村口的路边,石头汉看着他坐上车,一溜烟地开走了。他再看看手里的票子,票子和钥匙放在一起,更像是梦境,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夕阳照着他,梦境里畅游一般。
刀把兰家到他家,一百米的距离,硬是走了一千米的路程,夕阳都要沉进西沟里去了,他才走回到自家门口。
石头汉把钥匙和那沓票子,紧紧地按在衣袋里,不是怕插翅飞走了,而是怕燃烧成灰烬。
石头汉迈着疲惫的脚步走进家里,女人劈头就问,是不是兰晚生回来了?
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了。
怎么就不可能呢?他又不是小时候被人拐卖的,是他自己跑出去的。
自己跑的就更不会回来了。
不是兰晚生你干啥给他拿钥匙?
人家说要看看房子,我能不让看吗?
你就没问问?
怎么问?问你是不是兰晚生?你小时候为什么要跑?
谁要你这么问呢?
那我该咋问?
你问问马细腰、刀把兰找到他没有。
我没问。
你就是猪,猪还知道抢食吃呢!
石头汉不再理她,任她唠叨去。
女人在做晚饭,他找来一个红色塑料袋,把票子和钥匙紧紧地裹在一起,包好后按进那个饼干盒子里。他不能告诉老婆子,那个黑衣男子给他钱了,她的嘴太碎,心太小!如果她知道了,那人看了一眼刀把兰家的老房子,就给了他一万块钱,她可受不了,会吓死的,活不过当天晚上。
吃晚饭的时候,他蹲在门口,眼睛死死地望着刀把兰家的大门,闷头抽烟。烟雾中,他看到刀把兰家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响了起来,三头大黑猪从大门里晃晃悠悠地出来了,像头小牛一样的大黑猪走在前头。大黑猪在大门口屙了一泡屎,洒着长长的尿。那两头猪跟在大黑猪身后,也洒着长长的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黑衣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了出来,一只手紧紧抱住了走在前边的那头小牛一样大的黑猪的脖子,另一只手里分明攥着的是一把钥匙,那把钥匙却变成了一把锋利的杀猪刀,直接刺进了猪的脖子里。他听到了凄惨的猪叫声。
石头汉下意识地,捏捏兜里的东西,钥匙和格格整整的新票子依然还在,只是烫手的热。
他知道,他这是又犯癔症了。
往西沉去的夕阳“咚”的一声闷响,像刚刚接下来的,一大红色塑料盆子的鲜猪血,一头栽进了西沟里了。盆子里的猪血溅在了村道上,也溅在了刀把兰家的大门那把大铁锁上。大铁锁上的血锈味儿更浓重了。
石头汉的手在衣兜里被烫疼着,他看着被血色夕阳染红的村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三
一岁那年,母亲抱着他走进了继父家血腥刺鼻的小院。从中牵线搭桥的就是石头汉和他的老婆。他那天还吃了两口石头汉老婆的奶。母亲是硬扭着他的头,把他从石头汉老婆的怀里拽出来的。然后,她抱着怀里哭叫的晚生,走进刀把兰家的大门,大门里刚刚传出一阵凄惨的杀猪声。
石头汉和他老婆原来是想要抱养他的,他们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没喂上半个月奶就夭折了。石头汉的老婆年龄也不小了,况且此时奶水正足,石头汉就和老婆商量着抱养一个孩子。听说唱草台戏班子的马细腰生了个儿子,马细腰生下儿子后,相好的那个男人就不见了。马细腰除了跟着戏班子到处唱戏,并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曾经到处放风说要把孩子送人了。石头汉和老婆听说这事后就找到了马细腰。那时候兰晚生还不叫兰晚生,只是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猴头,小猴头的头有气无力地靠在马细腰的细腰上。马细腰细声细气地骂着那个天杀的男人。石头汉的老婆看孩子瘦得可怜,说这孩子怎么这么瘦呀?马细腰哭哭啼啼,说,生下孩子后没法去唱戏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连口荤腥都没尝过,哪来的奶水!
石头汉老婆正憋得奶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过孩子就把孩子的嘴巴捂到了奶头上。
石头汉没有开口说要孩子的事,却让她把孩子抱到他家里去喂。石头汉老婆拍着吃奶的孩子,品尝着做母亲的滋味,满口应承着让孩子以后吃她的奶。
马细腰听了石头汉和老婆的话,很是感动,忙不迭地让孩子叫她奶妈。
从那以后,真的每天就找上门去了,离老远就开始叫,晚生找奶妈吃奶了。石头汉老婆很乐意让晚生吃奶,晚生经常饿得哇哇乱叫了,马细腰才把他抱过来。石头汉老婆實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孩子饿得嗷嗷叫了,她才抱过来让她喂。她想问,却没问,问起了为何把孩子起了这么个名字,马细腰就笑呵呵地对石头汉老婆说,你是不知道,这孩子我可是夜里瞎摸生的,跟前没一个人呀,我就自己瞎摸着给自己接生。这孩子命大,脐带在脖子里缠了几圈子,也没被勒死,天快亮的时候,房东听着我屋里不一样,仿佛有孩子的哭声,才救下我们娘俩。孩子是夜里生的,识字人不是称夜里叫晚上嘛,我干脆就给他起了个晚生的名字。晚生晚生,晚上生的,只可惜他那个天杀的父亲,知道我怀孕后就跑了,老娘我又不指望他养活俺娘俩。有时候,马细腰一提起那个男人就骂。
自打马细腰认识了石头汉两口子之后,晚生是越来越胖了,胖嘟嘟的样子越来越讨人喜欢,马细腰再也不提把孩子送人的事了。
一天,刀把兰提着一只大猪头走进石头汉的家。进门就粗声大调地叫,汉哥汉哥,俺嫂子在家吗?那会儿马细腰刚把晚生抱来让石头汉的老婆喂奶,还没等石头汉老婆回话,刀把兰就闯进来了。刀把兰把手里的猪头丢在地上,猪头上肥大的耳朵呼扇了几呼扇,说道,听石头哥说你抱了个孩子,给你送个猪头补补奶。
石头汉老婆拍着孩子的屁股说,我就是过过当奶妈的瘾,人家亲妈就在这儿坐着呢。
刀把兰看了一眼马细腰,马细腰正好也在看刀把兰。刀把兰身材魁梧,面膛黑红,短衫黑裤,黑裤子上有几处明显的血迹,是杀猪溅上去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半高腰翻毛皮鞋,皮鞋上的血污涂满了鞋面。
石头汉的女人对马细腰说,刀把兰,邻居。
刀把兰礼貌地点了一下头,说,杀猪的,吃肉了去我那里,保证斤两足准,老少不坑。
刀把兰的手红润油亮,能洗下来半斤油似的,马细腰有点羡慕,两眼一热说,杀猪的有油水,都是好身材!石头汉老婆轻飘飘地说,身材是好,就是光棍一条,石头汉可是没少替他操心,踅摸了好几个对象了,都没成事儿,不是嫌他是个杀猪的,就嫌他岁数大了。杀猪的有肉吃,连这个都嫌弃,真不知道这些个女人都是咋想的?马细腰细声地说,是的是的!那些个女人这山望那山高,一门心思寻浪漫。她心里却打起了主意,这个刀把兰有力气有手艺,倒是个能养活女人的主儿,不如慢慢地接近接近,也许后半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也不用辛辛苦苦去找草戏台子唱戏了。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马细腰当时就决定跟定刀把兰了。
石头汉两口子怎么也没有想到,马细腰看上刀把兰了。马细腰托他们说媒的时候,石头汉两口子还有些为难,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孩子。他们想这也是个功德无量的好事,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石头汉就去了刀把兰家,对刀把兰说,马细腰想跟着你过,你掂量掂量合适不?刀把兰正把刀捅进一头大黑猪的脖子里,大黑猪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鲜红的血浆咕噜咕噜地流。刀把兰把流着血滴的刀,在死猪身上一拍,说,掂量球哩掂量,就是她啦。让她把那个带把儿的,也带过来吧,过两年都会扯猪腿了,我日他娘也少费劲儿鼓捣了,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鼓捣出个带把儿的。
四
那年刀把兰四十二岁,马细腰三十五岁。兰晚生有了姓兰的姓,被人一直叫到现在。自打他记事起,就觉得母亲马细腰的脚下永远是小碎子步,嘴巴里永远敲不完的破锣鼓点儿,偶尔也听到母亲唱两句不知来由的戏词,声音比继父刀下的猪叫还难听。他弄不明白,她哪来的那种极其满足的幸福感,一旦继父对她的帮忙不力而传来呵斥声,她的幸福感就会让兰晚生产生一种寄人篱下的惊悚和虚幻。
他已经从石头汉夫妻的嘴边零星的话语里,品摸出自已的出生,他知道他并非刀把兰的种。恍惚里由于他的顽劣,在遭到刀把兰的责骂时,马细腰为了袒护他,露七露八地说些不是他血脉就不怎样的埋怨话来。后来他终于知道,他还有一个未曾谋过面的父亲,是马细腰带着他嫁给这个杀猪匠的。
兰晚生随着母亲马细腰的腰逐渐变粗变壮,他也一天天长高长大了。应该说兰晚生十四岁之前的生活是幸福的。他的继父虽然脾气有点暴躁,对马细腰有粗鲁的一面,但从没动手打过他们母子,或者对他们母子有什么特殊的虐待。白天他在嗷嗷乱叫的杀猪声和香气缭绕的猪骨头汤包围下,身体壮实有力,脸蛋子油光发亮,日子还是蛮滋润的。村上的孩子们没有几个不眼气他,他时常用一块破抹布包上几块刚刚出锅的猪血作为礼物,到村头找孩子们玩耍,或者带到学校里让伙伴们一起过瘾。那是他最为自豪的时候,那个时候伙伴们才会夸他有一个杀猪的好爹。
石头汉两口子是仁心宽厚之人,一直都对兰晚生好。兰晚生见了他们也是伯伯奶妈地叫个不停,还偶尔去他们家玩一玩,住上一夜,他们两口子心里也总想着亏得自己没有收养下他。如果收养了他,在他们家可是没有在刀把兰家享福。看看刀把兰把他们母子养得滋润的样子,私下里总是说他们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刀把兰也不忘他们的恩情,经常让马细腰给他们送些猪头肉、猪下水什么的,他们跟着也沾了不少油水。
兰晚生该去城里上学了,县城离村子也不是太远。刀把兰用自行车驮着猪肉在县城卖,夜里很早就起来了,每天都是如此,马细腰有时也跟着去,每星期给兰晚生送一次钱。天快冷了的时候,马细腰给兰晚生买了一双新棉鞋,她去学校给兰晚生送鞋和零花钱。兰晚生接了鞋子却没有要钱,他看了一眼那几张油渍渍脏兮兮的零票子。他告诉马细腰,他现在不需要钱了,别再给他送这些用屠杀生灵换来的钱让他上学,他夜里光做噩梦。马细腰说,你这孩子,是不是上学上傻了,哪有你这号人?这钱又不是偷的又不是抢的,别不把人家当爹看,人家对你好着呢。
兰晚生说他就不要。
马细腰对儿子的话根本没放在心上,再过一个月就是年下了,儿子这一个月一直没有回过家,刀把兰和马细腰都以为年底学校抓得紧,他们也忙着到乡下四处收猪囤猪,年下了多杀些猪挣钱呢。
石头汉看着这家人忙忙碌碌,烟火味日渐昌盛,再看看自己的家,心头倒是一酸一酸的。
年底的一天,刀把兰和马细腰到石头汉家,样子非常紧张,和石头汉两口子说,兰晚生不见了,学校说他一个星期都没有上学了。他们都很焦急,刀把兰手上的猪血都没来得及洗,马细腰哭了起来,这孩子死哪去了?死哪去了?马细腰一哭,她身上的贅肉就开始抖动。估计他们也是刚刚接到消息。
刀把兰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说汉哥,我们去找晚生去了,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回来,你麻烦给我们看个门吧!石头汉和老婆都有点吃惊,但还是慌忙接了钥匙,让他们赶紧去找人,保证让他们家丢不了一件东西。临走出门的时候,刀把兰扭过头对石头汉说,汉哥,圈里还有三头猪呢,一头该杀的,一头半大的,还有一头小猪,别让它们饿死了。石头汉说,你们放心吧,我和你嫂子会把猪养好,等着你们找到晚生回来。
刀把兰的自行车就停在门口,后车座架子被一层厚厚的油腻包裹着,马细腰一屁股坐在自行车上,只听得自行车不堪重负地吱呀一声闷响。
刀把兰驮着她,慌慌张张地往县城方向去了。
石头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很是愣怔了一会儿。
天气有点冷,小北风儿吹起来,哧哧地叫着,溜溜地往院子里钻。
女人问他,这孩子能到哪里去?
他说,我怎么知道。
现在的孩子是不是都不愿上学了?
咱家又没有孩子,上不上学碍咱屁事!
你是不是嫌弃我不会生?
说的哪里话。
你就是嫌弃!
石头汉掂起刀把兰家的那把钥匙,串在钥匙上的那条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红绳子,已经被猪油浸成了黑紫色,倒是越发的结实。他把它放在屋里条几上的一个空着的饼干铁盒内,又把铁盒子盖好,生怕钥匙会自己跑掉似的。
女人又凑过来说,是不是晚生谈恋爱了?听说现在的初中生不好好上学,都在谈恋爱。
你也知道谈恋爱?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你谈过没有?
屁!
五
自从刀把兰把钥匙交给石头汉两口子手,两口子却忙开了。
每天他们都要把那把油腻腻的钥匙从饼干盒子里取出来,再去刀把兰家打开他家的大门,大门里虽然不见人影,但能听到猪哼哼的叫声。第一天,他们在刀把兰家的西厢房里很容易就找到了猪饲料,他们没有费多大的劲儿就把猪喂好了。三头大小不一的猪,圈在院子西边不大的猪圈里,猪圈是一排低矮的小瓦房。猪们吃饱喝足了就老老实实地在圈里睡觉。第二天他们照样去喂猪,猪们吃饱喝足了依然趴在圈里睡觉。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天一天这样过着,过去将近一个多月的时候,石头汉两口子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刀把兰马细腰,不就是找儿子去了嘛,估计是没有找到,找到了不就回来了。可是西厢房的猪饲料没有了,所有的袋子都让他们翻了个底朝天,这让他们慌了神,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他们想在刀把兰家找些粮食来,坚持喂上几天。刀把兰两口子找到儿子就回来了,他们找遍了所有房间,除了杀猪用的工具,衣服被褥,没有找到一粒粮食。他们恍然大悟,刀把兰家的粮食已经全部变成了猪饲料,你想想,一个杀猪的一年得收多少猪?喂多少猪?杀多少猪呀?女人说把咱家的苞谷都拿过来喂猪了吧,你听见了没有?猪都饿得嗷嗷叫了。
石头汉说是嗷嗷叫了,我们家的粮食也不多呀,我们饿了也会嗷嗷叫。
女人说那可咋办呢?
石头汉说,啥咋办呀,咱承许给人家喂了,就不能让它们饿死,只是它们得先过几天紧日子。
女人不知道这猪的紧日子咋过。
石头汉说,少喂粮食多喂草。
从此,石头汉两口子又多了一份活计——打猪草。
猪草也不是好打的,得起五更打黄昏;沟里洼里,山岗野地;阴天下雨,风里来雨里去,还要把大捆小捆的草背回来。三头猪呀,每天得打多少草才能喂得饱它们。一开始,石头汉两口子每天累得腰酸腿痛。女人到了夜晚,往床上一挺,大呼小叫,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石头汉对老婆说,坚持坚持吧,也许明天他们就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两口子还是准时准点地起了床,带上镰刀绳子又上地了,仿佛地里到处都是金子元宝,仿佛他们割猪草割上了瘾。
就这样,过罢了一个月又一个月,过罢了一年又一年,小猪喂成了大猪,大猪喂得像一头小牛。石头汉两口子喂过猪之后,经常累得直不起腰,就会扒着门头朝村外的大路上望上一望。他们常常念叨着,这两口子上哪儿找儿子去了,上天了,入地了?他们有时候逢人就问,你们去城里见没见过刀把兰马细腰?我们还替他们喂着猪呢。问得多了,就有人逗他们,猪都喂成牛了,还不杀了吃?你们两口子吃不完,就不会分给大家吃。
女人一摆手说,那可不中,我们是替人家喂的,又不是我们自己家的猪。他们总觉得,既然答应人家的事,这既是一种承诺,又是一种责任。
那头大猪喂得已经走不动了,两只肥大的耳朵遮住了双眼,眼睛也像瞎了似的,算算也有五六个年头了。他们每天喂猪的时候,都要在心里盘算一下,刀把兰他们出走的日期,不是他们怕麻烦了,是他们为这几头猪发愁,谁家的猪能一下子喂五六年?可是接下来,他们还得喂,这五六年来,刀把兰两口子一直都没有音信。第七个年头,那头大黑猪终于老死了,石头汉两口子只好在院子里挖了土坑,把老死去的猪埋了。
接下来还有两头猪要喂。这两头猪看起来还挺欢实,再喂个十年八年也死不了的样子。他们有时候也想,这算什么事儿?难道说,他们的命运,生来就是为了喂刀把兰这三头猪?刀把兰和马细腰要是一辈子找不到儿子,他们就得一辈子把这两头猪也喂下去。他们的命运似乎和这几头猪捆在一起了。有时候他们也想,喂喂猪有什么呢,他们不就是下苦力的人嘛!他们已经习惯了每天来这个院子里喂猪了,如果真的不让他们进这个院子了,听不见猪叫声,他们真的还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该怎么过。
又过了二三年,那两头猪也死了,都是老死的。石头汉两口子把那两头猪依旧埋在了院子里,他们觉得这很重要。因为,这个院子里依然有着三头猪,一头也没少。等它们的主人回来了,他会指给他们看,说,看看吧,你家的猪一个都不少。都在这里,一座一座小小的猪坟,就像依然趴卧地上的猪。
没有猪的日子里,他们每天还会去那个院子里去看看,打扫打扫院子的尘土,秋天是落叶,冬天是雪花,仿佛依然能听到猪圈里猪的哼叫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是他们不需要再去地里打猪草了,再去剁草喂猪了。
有段时间,石头汉手又痒痒了,就对老婆说,这院子闲着也是闲着,咱们喂猪喂习惯了,不中了,咱自己也再喂两头吧。女人说,那可使不得,都这么些年了,万一刀把兰他们回来了,咱把人家的猪喂死了,你说这是咱自己养的,还是为人家养的?这能说清楚吗?石头汉想想也是,就断了再养猪的念头。
可是,这刀把兰和马细腰在哪里呀?
六
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年,突然这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的男子来到村里,在刀把兰和马细腰的家门口不停地转悠。有时候他还会向村里老人打听马细腰。村里老人说,谁知道呢,二十年了,说是去找儿子去了,儿子找到没找到不说,人也不见了。有几次,黑衣男子走上台阶去推门,大门是锁住的,一把旧锁,把小院紧紧地锁死了。他只能透过门缝朝院子里看,院子里干干净净,除了房子有点破,没有一点荒芜的感觉。他梦里见到过的东西,一一对应,清晰地摆放在院子里,恍若置身其间,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他转身再向其他地方去看,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村庄、陌生的树木、陌生的鸟叫、陌生的人、陌生的土地。
有那么一次,石头汉远远地看见了这个黑衣男子,感觉这个男子的行为举止有点古怪,他怎么老是围着刀把兰家的房子转呢?他远远地望着这个黑衣男子的一举一动。石头汉就想上前看个明白,问个究竟。可是,当他朝黑衣男子走过去的时候,黑衣男子快步地离开了,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石头汉看到那个背影突然矮下去了,矮成了一头蹒跚着行走的大黑猪。这头大黑猪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把它喂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埋在院子里的。石头汉紧张地揉了揉眼睛,他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大黑猪正一步一步,缓缓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神经兮兮,长吁短叹,摇着头回到了家里,老婆问他,你这是又咋了,谁又惹着你了?
石头汉说,我在刀把兰家门口见到一个人。
老婆说,见到一个人有什么氣可叹的?
那个人又不像个人。
不像个人还是人吗?
他的影子像头猪。
你才是猪呢!
那鼻子、眼、脸盘子像个人。
你是不是中邪了,光说不着边际的话。
像喂死的那头大黑猪。
你老眼昏花了吧,咱喂死三头猪哩,这都多少年了,不就是为了等刀把兰和马细腰嘛!
你说,是不是那个孩子找回来了?
石头汉想想也是。
老婆突然又说,人家要是真的回来,会不会让咱赔他们家的猪?
说什么呢?石头汉瞪了老婆一眼。不会吧!
咱是把人家的猪喂死了,这样说能说得清吗?人家要是不信,说咱杀了卖了咋办?
石头汉陷入了沉默。
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别说是几头猪,就是几头牛也早死了。咱庄上这二十年来,先后死了多少人!张大头、李二楼、王小狗、杨兴隆……有的比咱年龄还小。石头汉强词夺理地说。
老婆说也是,他们若不信,咱就把猪骨头扒出来给他们看。
石头汉说,是不是咱们想得多了,原本人家刀把兰就不是那种人。
老婆说,刀把兰不是那种人,他两口子要是不在了呢?回来的这个人是不是兰晚生?人家说人家要刀把兰的家业咋办?
石头汉说,他?他的,咱把钥匙给他不是得了,咱们又不要他们的财产。
说得轻巧,咱拿着人家的钥匙呢,现在房子烂了,东西烂了,这个孩子要不是个省油灯,讹上咱们,咱俩可是有苦难言了。老婆愈发显得忧心忡忡。
石头汉听她这么一说。也变得没有主张起来。你说,你说,咱们拿钥匙还拿错了?
老婆连自己说的话也不相信了。谁知道呢!老婆说。
接下来几天,石头汉和老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七
自从石头汉让黑衣男子打开刀把兰家的大门看过之后,那个黑衣年轻人再也没有出现在村子里,村子里却刮起了一股风,一股让人高兴又惆怅的风。
镇子上人说,一个回乡的有钱大老板,看上这个村子了。说是他小的时候在这个村子里住过,这个村子地方好,要把这个村子全部买下来,开发成大型养猪场,让这里去外地打工的人都回来养猪。
石头汉也听说了,但石头汉不信。
石头汉听说后觉得是村里的人是在说梦话,大老板在这个村子上住过?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他自己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从没有想过这个村子有什么好的。他祖祖辈辈在这个村子上种地,春来树开花,夏来知了唱,秋来叶飘黄,冬天里扫雪忙。村里人跟着季节走,忙忙碌碌,又懒懒散散,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谁家发了财。前几年孙家出一个大学生,村上人都说孙家的地气动了,祖坟上冒青烟了,孙家人呢也还得意了,面子上要多光彩有多光彩了。可是好景不长,这个大学生在城里打工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孙家人哭天抹泪,村里人都作了哑巴。
石头汉觉得村上人说的大老板,一定是他见过的那个黑衣男子,黑衣男子还给了他一万块钱呢,这一万块钱让他夜里睡不好觉呀!
他会是人们说的那个大老板吗?
想到这里,石头汉就一阵苦笑。小时候一直怕杀猪的人,怎么能办养猪场呢?他这样想着,他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犯癔症了。
是的,这些天他真的有些犯癔症,夜里老是做梦,梦见他们喂得老死后埋掉,也不愿杀了让全村人吃肉的猪。都怨女人,说什么刀把兰回来了要讹人的话。他真的梦见刀把兰了,连着好几夜,他梦见刀把兰掂着杀猪刀在街上帮兰晚生打架,一群小混混们把兰晚生打得头破血流,刀把兰急了,用杀猪刀把欺负兰晚生的人给捅死了。刀把兰劲儿大,一连捅死了好几个,刀把兰成了杀人犯,最后吃了枪子儿了。
他本来要对女人说说梦的,想想又咽了回去。他还梦见了马细腰,马细腰对他说,她找到儿子了。儿子成了一户有钱人家的儿子,娶了个漂亮的媳妇,还有了孩子,儿子不愿意认他们了,他们苦呀,一直在这个地方流浪,他们想让儿子回心转意。马细腰是哭着给他说这话的,马细腰瘦了,又瘦成了马细腰。他想给他们说说猪的事儿,说我赔不起你们的猪了,可是每每到这个时候,他的梦就醒了。
八
石頭汉想来想去,觉得村里人说的这些话,并不是空穴来风,那个黑衣男子一定是兰晚生无疑了。兰晚生要回来了,那是个天大的好事呀!石头汉这些天一扫不愉快的感觉,他把饼干盒子里的那把油腻腻黑乎乎的钥匙和那一万块钱揣进兜里,紧紧按了按,开始在门口踱步。他要把钥匙和钱全还给他。
他从自家的门口踱到刀把兰家的门口,又从刀把兰家的门口踱到自己家的门口。偶尔村里人见了他问,石头汉,你这是干吗呢?他会远远地望着村口反问那人,那边有小汽车来吗?问他话的人说,没有呀!石头汉就不说话了,他把手装进衣兜里,攥着那把钥匙和那沓子钱,继续从他家的门口踱步到刀把兰家的门口。
有时候,他会停下脚步,他的心一紧一紧的,他听到了院子里那三头大猪争食吃的嚎叫声。兜里的那把钥匙像一把刀子,在那沓崭新的钱上嚓嚓作响地摩擦着。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