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与当代资本主义危机

2024-03-06 06:06崔慧敏何寅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金融资本

崔慧敏 何寅

摘 要:马克思在对资本积累的论述中隐含了生产性积累和非生产性积累两重逻辑。资本原始积累是非生产性积累的一种表现形式。大卫·哈维结合当代资本主义发展在对“资本原始积累”概念重构中提出了剥夺性积累理论,并指出剥夺性积累是当代金融资本主义积累的主导逻辑。金融资本凭借其绝对的垄断地位,通过股票及证券市场投机、信贷体系、危机操纵等方式对普通民众、中小企业和落后国家等进行剥夺性积累。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限制了生产性积累的发展,推动了财富的巨大集中,使普通民众愈加贫困化,导致了资本主义经济停滞与失衡、政治合法性危机和社会对立加剧等危机。金融资本在解决危机的过程中进一步加大了剥夺性积累,使资本主义陷入了更深层次危机。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已经成为当代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的桎梏。

关键词:金融资本;剥夺性积累;经济停滞;社会对立

中图分类号:F831.59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2101(2024)01-0009-08

当代资本主义已经进入以金融资本为主体的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在这一阶段,资本积累逻辑呈现出了新的变化,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国家也正面临着经济、政治、社会等各方面的系统性困境。如何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和危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界面临的重要问题之一。美国纽约城市大学教授大卫·哈维,凭借着社会学家和地理学家的双重身份,在马克思主义立场和方法的基础上,构建了独特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模式。他在《新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简史》《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等著作中阐述了新自由主义、全球化、金融化等问题,为理解当代资本主义危机提供了新的思路。哈维在继承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的基础上重构了资本原始积累的概念,提出了剥夺性积累理论,用来解释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资本扩张及其积累的发展趋势。剥夺性积累是在私有化的基础上,通过商品化、金融化、危机的管理与操控、国家再分配等方式,超越扩大再生产获取剩余价值的一种非生产性暴力掠夺积累。这种积累方式已经成为金融资本欺诈、盗窃和剥削广大劳动人民财富的重要手段,也是导致当代资本主义陷入困境的本质根源。哈维的剥夺性积累理论阐明了当代资本主义由于资本积累的内在矛盾所引发的系统性危机,对我们认识当代资本主义面临的各种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分析工具。

一、资本积累逻辑转化:从生产性积累到剥夺性积累

哈维的剥夺性积累理论是在对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的继承和发展中创造出来的。资本积累具有生产性积累和非生产性积累双重逻辑。资本原始积累作为非生产性积累的典型形式之一,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也存在类似的积累特征。哈维在对马克思“资本原始积累”概念的解构中确立了“剥夺性积累”的概念。在金融资本主义时代,哈维认为剥夺性积累作为非生产性积累的现实表征,已经从生产性积累的幕后发展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积累的主导形式。“剥夺性积累从其在1970年之前所处的暗影位置中显露出来,成为资本主义逻辑内部的主要特征。”[1]109

(一)资本积累的双重逻辑:生产性积累和非生产性积累

马克思的资本积累理论是哈维剥夺性积累理论的前提。马克思对资本积累的论述中隐含了生产性积累和非生产性积累双重逻辑。在资本主义社会,价值增殖是最根本的目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指出:“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是这个生产方式的绝对规律”。[2]714然而在剩余价值的获取上,资本既可以通过在生产过程中对活劳动的剥削不断创造新的剩余价值;也可以在流通过程中通过暴力、立法等手段直接剥夺他人的剩余价值,进而实现对现存剩余价值的再分配。前者表现为生产性积累,后者表现为非生产性积累,资本积累是两者的统一。生产性积累对于资本主义来说是实现价值创造最基本的经济活动,它建立在雇佣劳动的基础上,以实体经济的发展为前提,通过生产过程中绝对剩余价值和相对剩余价值这两种方式不断提高剩余价值量。非生产性积累是单个资本追求的必然趋势,它存在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各个阶段,既是原始积累的主要方式,又是扩大再生产过程中的必然产物,还在垄断资本主义时期占据重要地位。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道:“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中介而赚到钱。)”[3]67因此,资本积累最喜欢的方式是无需经过生产过程的直接剥夺。值得注意的是,资本生产性积累是非生产性积累的根基,只有在生产性积累生产剩余价值的基础上,非生产性积累才能通过剥夺进行再分配。非生产性积累是资本家获取利润的最理想方式,每个资本都想在竞争中吞并其他资本,获取垄断地位,以便可以通过强化非生产性积累获取剩余价值。然而当非生产性积累上升为主导逻辑时,它势必会挤压生产性积累的空间,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构成威胁。

(二)从“资本原始积累”到“剥夺性积累”:资本非生产性积累的概念重构

資本原始积累较为深刻地体现出非生产性积累的特性。在《新帝国主义》中,哈维主张用“剥夺性积累”重新定义“资本原始积累”,其主要原因就是前者与后者一样都具有非生产性积累特征。剥夺性积累并不是对财富和收入的增加,而是对现有财富和收入的重新分配。在哈维看来,这无非是马克思曾称为“原始积累”的那些行为的延续和扩展。原始资本的大量积累建立在对大多数人的土地、生活资料、劳动工具的最残酷的暴力剥夺基础之上。它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点,通过政治强迫、宗教改革、盗窃欺骗、暴力掠夺、立法强制、清扫运动等方式对农民土地进行大规模剥夺,实现了生产者和生产资料相分离的过程。具体来看,这种积累的主要措施有通过对农民的强行驱逐进而实现土地的私有化,通过对教会地产的大规模盗窃将越来越多的封建土地所有者抛进无产阶级行列,通过欺骗方式攫取和掠夺国有土地,权贵势力依靠自己的权威将名义上的所有权转化为私有财产权等。资本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体现了资本积累过程中的直接掠夺、欺骗和暴力特征。哈维认为,“直到今天,在资本主义的历史地理学中,马克思所说的资本原始积累的全部特征都还强有力地存在着。”[1]86当代的资本原始积累特征主要表现为资本对土地的控制,公共财产资源的私有化和商品化,对自然资源毫无节制的掠夺和开发等。剥夺性积累作为当代资本主义获取利润的主要方式,哈维将其概括为四个方面:对国有资产和公共资产的私有化与商品化,通过虚拟资本经营和股票投机的金融化,利用危机管理与操控对企业和发展中国家的劫掠,利用国家政策和法律支持下的再分配。然而资本原始积累开启的是资本的生产性积累,是资本主义生产剩余价值的前提条件,而剥夺性积累则是将非生产性积累发展到极致,进而引发当代资本主义危机,两者在发展阶段和发展方向上具有极大区别。

(三)剥夺性积累:当代金融资本主义的主导逻辑

哈维在继承马克思资本生产性积累和非生产性积累的理论基础上,分析了当代资本主义资本积累逻辑的剥夺性积累转向。哈维认为,扩大再生产和剥夺性积累这两个方面是交织在一起的。20世纪70年代之前,资本处于自身垄断性和统治性不断增强的阶段,剥夺性积累不能脱离生产性积累而存在。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阶段,尤其是信用体系和现代银行兴起之前,生产性积累是获取利润的主要方式,借贷资本和货币资本等剥夺性积累的要素服务于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它们在剩余价值的创造中,共同推动了经济的繁荣。资本通过暴力或欺诈等方式剥夺的剩余价值大部分還是要投入到扩大再生产中,依靠生产性积累不断加强自己的统治力量和垄断地位。然而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特别是在银行信用的不断完善下,货币资本从产业资本的附属地位逐渐演变成独立的主体。货币资本可以不再依赖产业资本,甚至是凌驾于产业资本之上,就可以实现自身循环获得利润。这种形式的货币回流时间短、速度快、收益多,并且可以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这种利益的驱使下,资本更多以货币的形式存在于流通领域中,而不是转化为生产资本或商品资本。“以实在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3]6720世纪70年代新自由主义在世界范围内推行之后,资本积累的重心已经由扩大再生产领域转移到了剥夺性积累领域,这种非生产性质的剥夺成为资本积累的主要方式。“新自由主义化的主要实质性成就不是生产财富和收入,而是对财富和收入进行再分配……我将之称为‘剥夺性积累。”[4]166剥夺性积累的本质是对剩余价值的再分配。当代社会,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依靠剥夺进行资本积累的现象愈演愈烈。比如,股票交易、庞氏骗局、通货膨胀所导致的资产亏损,通过并购和兼并实现的资产剥离以及公司诈骗,借助信贷和股票而进行的资产剥夺等都已成为当前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1]87哈维将剥夺性积累理解为当代资本主义积累的本质特征,实现了21世纪马克思资本积累理论的新发展。

二、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机制

20世纪以来,金融资本逐渐发展成为垄断资本主义的主体。它作为不同职能资本相互融合的总资本①,也遵循着资本积累的逻辑规律,即生产性积累和非生产性积累两种逻辑。20世纪70年代之后,以美国为代表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逐渐形成了以金融资本剥夺性积累为主导的积累体系。这个体系的经济核心已经从依赖实体企业的产业资本,转向了更为虚拟、更为抽象的金融资本。在这一体系下,通过金融途径获得的巨额利润已经越来越脱离了传统的生产过程。因此,剥夺性积累已经成为金融资本在国内和国际市场上获得巨额财富的重要积累方式。

(一)金融资本基于股票、证券投机的剥夺性积累

在投机利润的诱惑以及金融衍生工具的不断创新推动下,越来越多的普通民众将货币投入股票市场。据统计,“国际市场的日均金融交易流通总量在1983年保持在二十三亿美元,而到2001年这个数字增加到一千三百亿美元。”[4]168但是,金融资本作为背后操控者,拥有并能制造更多的信息,他们不仅动员和集中了普通民众的闲置资本,还能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在股票发行和交易中进行操作和投机,进而剥夺民众的财富。“市场中拥有更多信息和力量的一方可以轻易借此良机获得更多信息和相对更大的权力。”[4]70金融资本利用股票和证券投机等方式获得了巨额利润。20世纪80年代以来金融部门利润的规模不断增长,狭义和广义金融部门利润分别从1980年的317亿美元和324亿美元上升至2017年的4 456亿美元和4 622亿美元。[5]为了刺激经济增长,资本主义国家甚至也参与到金融领域的活动中,利用国家权力来引导企业和民众参与股票和证券等投机市场。然而,当金融机构和债券持有人报酬的完整性和公民幸福发生冲突时,政府更倾向于优先考虑前者,导致大量人民陷入穷困潦倒的境地。政府官员逐渐沦为金融财阀进行剥夺性积累的工具,社会问题如腐败案件、劳工骚乱事件频繁发生。在美国,监禁已经成为政府对付下岗工人和边缘群体的关键策略。国家的强制武装被用于保护企业利益,并在必要时镇压反对者。[4]79

(二)金融资本基于专利权、定价权的剥夺性积累

金融资本依靠其垄断地位可以直接通过专利权或定价权来剥夺剩余价值。首先,世界领先的卓越技术已经成为金融资本实施剥夺性积累的一种重要手段。一方面,在金融资本的巨大投入下,美国引领了世界上大部分的科技发展,在生产能力、创新能力、产品设计等方面具有绝对优势;另一方面,美国金融资本利用自身在联合国中的影响力推动国际知识产权法的制定,利用专利权、知识产权等方式严密地保护其技术优势,从而进行技术垄断。美国在全球技术变革中不断引导其他国家走向与自身利益相符合的发展方向,利用全球的技术资金需求来获得巨大利润,从而确保自身获得持续性垄断技术优势。当其他国家采用美国的创新技术进行生产时,美国可凭借自己的知识产权以最小成本获得最大收益。例如,“2010 年从中国进口到美国的每部 iPhone4的零售价为549美元,其中仅有10美元(最终销售价格的1.8%)用于支付中国从事零部件生产和组装的工人的工资,但其毛利润却高达324美元(最终销售价格的59%)。”[6]其次,金融资本还垄断了石油等关键资源,通过垄断高价直接剥夺其他国家。欧洲、亚洲等地区的经济发展严重依赖石油资源,美国通过强大的军事力量控制全球石油资源,并凭借对这些关键资源垄断的定价权,剥夺和牵制其他国家,确保金融资本核心积累的条件。恰如哈维所言:“谁控制了中东地区谁就控制了全球的石油阀门,而谁控制了全球的石油阀门谁就能控制全球经济。”[1]11

(三)金融资本基于危机操纵的剥夺性积累

世界范围内的危机制造已经成为金融资本对落后国家进行剥夺性积累的重要手段。“区域性的危机和以高度本地化的地方为基础的贬值成为资本主义依赖不断制造‘他者而生存的主要手段。”[1]89美国财政部、华尔街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共同构成了一个强大的金融管理体系,对全球的金融机构均有一定程度的控制。金融资本利用国际金融体系作为媒介,精心制造或转嫁危机,尤其是债务危机,并通过资产贬值、信用操纵等方式来劫掠落后国家的经济。纽约债务危机发生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优先满足银行和金融机构的需求,却同时降低了债务国的生活水准。这种做法实际上是从不发达国家提取剩余价值,以便偿还国际银行家的债务。“自1980年代起,据计算有超过五十项马歇尔计划(超过四点六万亿美元)由外围民众递交给他们在中心的债权人。”[4]170金融资本还利用通货膨胀或信贷危机的方式制造金融危机,将中小企业手中的资产和权力转移给操控危机的大金融资本家手中,将财富从贫困国家转移到美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危机过程中,金融资本还会故意制造失业现象,而政府为了讨好金融资本,急切地为企业和富人争取税收减免,同时削减社会的福利保障,以便为金融资本的进一步积累创造更加便利的剩余劳动力。“一次全球金融危机,将容许美国政府最终为自己免除一切公民福利保障的义务,只有军事和治安力量方面的义务不减反增,因为美国需要它们来镇压社会动荡并强加全球秩序。”[4]160金融资本利用危机操纵加速了资本的集中,加剧了对社会的剥夺能力。

(四)金融资本基于信贷体系的剥夺性积累

金融资本利用信贷体系使民众长期陷入为偿还债务而劳作的困境中,这一做法建立在金融资本对工人未来剩余价值的剥夺上。金融资本通过银行向个人提供贷款,包括房贷、车贷、医疗贷款等,使人民群众的生活成本和经营成本大大提高——大多数人常常要陷入长期还贷的境遇中去,出现了一批努力工作却仍然深陷贫困状态的工薪阶层。随着金融资本泡沫和投机的加剧,更多的中产阶级开始依赖信贷体系来满足他们基本的生存需要,如住房、医疗和养老等。“家庭债务已经上升到个人可支配收入的133%,金融機构债务已达到极限。”[7]在这期间,他们的工资和收入被金融资本榨取。而当经济出现下行时,资本主义社会就会出现信贷系统收缩、流动资金枯竭和企业被迫破产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过度负债的资产所有者可能会因为失业难以偿还贷款,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将自己的资产让渡给手中有流动资金的资本家。哈维对美国楼市中普遍存在的这种基于信贷体系的剥夺性积累进行了深入分析,“一处劣质房产被以极低的价格购得,经过一些装饰性的翻修之后,在售房者安排的按揭贷款的帮助下,再以高价卖给渴望成为有房一族的低收入家庭。如果买房的家庭在偿还贷款方面有困难,或者无法应付几乎肯定会出现的维修难题,那么这栋房子就会被收回。但是由此带来的结果却是剥夺了低收入家庭的财富,骗取了他们那些少得可怜的存款。”[1]90据美国房产数据公司RealtyTrac的统计,2007年,美国就有超过266万套房屋因断供而被银行收回,并进入拍卖程序。②尽管信贷体系表面看似是为帮助普通民众满足生活需要,但实际上,它已经成为金融资本进行剥夺性积累的一种有效手段。

三、金融资本剥夺性积累主导的当代资本主义危机

基于剥夺性积累的经济运作已经成为当代金融资本主义的核心。哈维认为,相较于扩大再生产领域的积累,剥夺性积累已转变成积累的主导形式。这种积累策略获取利润的数量和速度比基于实际剩余价值生产的生产性积累策略更多、更快。然而,它同时也构成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诸多问题的源头,例如经济持续下行、虚拟经济与实体经济脱节、以及各种形式的社会危机等。正如哈维所指出的,“开启通往扩大再生产道路的原始积累是一回事,而破坏和毁灭已经开启的道路的剥夺性积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1]96

(一)当代资本主义危机的具体形式

习近平指出:“就从国际金融危机看,许多西方国家经济持续低迷、两极分化加剧、社会矛盾加深,说明资本主义固有的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但表现形式、存在特点有所不同。”[8]从 20世纪70年代开始,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常遭遇各种类型的经济危机。与早期主要由生产过剩引发的经济危机不同,现代的经济危机形式更加多样化,包括次贷危机、债务危机、信用危机等,反映出当代金融资本主义经济的脆弱性和复杂性。当今西方资本主义在金融资本剥夺性积累主导下面临着一系列经济、政治和社会困境,主要体现在经济停滞与失衡、政治合法性危机以及社会对立加剧等几个方面。

1.经济危机:经济停滞与失衡。

自20世纪70年代滞胀危机发生以来,西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经济一直陷入一种深度困境,表现为经济增长停滞、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严重失衡等。这一问题在2008年次贷危机发生后更为凸显。2010年以来,美国国内生产总值年均增长2.1%。[9]欧元区在2010—2013年的平均年增长率只有0.6%,基本处于停滞状况。[10]西方经济学家虽然一直在探寻经济复兴的破解之道,但资本主义却始终无法扭转经济停滞的趋势。实体经济不断萎缩,经济增速持续低迷以及产业结构的失衡进一步加剧了失业率,拉低了全球经济增长率,显示出资本主义在经济运作和积累模式上的根本性问题,展现了这一体系的不可持续性。

2.政治危机:政治合法性危机。

产业空洞化和制造业的衰退导致政府财政收入锐减,使政府为维持公共开支被迫向金融资本家举债。2010年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 (CBO) 警告称,到2021年联邦政府的债务总额可能达到经济年产值的100%,而到2035年可能达到近190%。[11]在经济持续衰退的同时, 政府的债务负担却持续加重,致使社会福利制度难以为继,贫富差距不断拉大,债务危机可能随时爆发并压垮资本主义经济。这些问题导致民众对政府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引发了对特权政治本质的反思与批判,最终导致了政治合法性危机。而这种对政府和国家的极度不满和悲观情绪,成为了右翼保守势力煽动民众情绪的肥沃土壤,他们通过控制舆论、煽动底层民众,助长了右翼民粹主义和反智主义势头。

3.社会危机:社会对立加剧。

社会危机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日益凸显,中产阶级的持续缩小和国家平衡机制的失效导致了社会结构从橄榄型向M型转变,“形成了1%最富有人群与99%的低收入人群的严重对立”[9]。这些国家普遍出现财富和权力高度集中的趋势,巨大的财富和权力大多被集中于资产阶级的上层。根据世界不平等数据库的数据,美国中产阶级和底层群体的收入占比由1980年的63.6%下降至2019年的54.2%,而富有阶层的收入占比由34.2%上升至45.5%。[12]贫富差距的不断拉大加剧了社会矛盾和冲突,约20亿人不得不以每天不到2美元过活[4]179。在资本主义消费文化的影响下,金融行业收入丰厚,而底层民众则不得不承受医疗保障丧失和各种形式的使用费用增加带来的沉重经济负担。这种极端的贫富不均和社会不公正在加剧社会对立,并逐渐成为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

(二)金融资本剥夺性积累对当代资本主义危机的传导机制

当代金融资本主义在积累的过程中存在一个悖论逻辑,即金融资本一方面不遗余力地通过深化剥夺性积累来获取高额利润,另一方面这种非生产性积累方式又在不断地减少其依赖的生产性积累的空间,成为当代资本主义危机频发的根源。哈维指出,“1980年以后开始的金融化强劲浪潮,呈现出投机和掠夺的姿态”。[4]168金融寡头基于私有化、商品化和金融化,利用金融机制和市场投机等剥夺性积累策略从普通民众和落后国家中更加迅速、广泛地掠夺财富,不仅导致当代资本主义经济、政治、社会危机,还在解决这些危机的过程中引发了更深层次的危机。

1.金融资本对剥夺性积累的狂热追逐,限制了生产性积累的发展,导致资本主义社会再生产陷入萎缩。追逐剩余价值是资本的本性,“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2]871。随着产业利润率不断下降和资本过剩危机的发生,金融资本将积累重心从生产性积累转向剥夺性积累。由于投资虚拟资本能带来的利润远远超过产业资本通过实际生产过程能创造的利润,大量的资本便从实体经济涌向了虚拟资本领域。在这一领域中,剩余价值的获得主要依赖金融体系对国内国际市场中的货币持有者阶层进行剥夺,尤其是借助信贷和证券操纵来进行企业欺骗和资产掠夺。信用货币的流通为金融市场提供了巨大的货币供应,进而加剧了虚拟资本泡沫的快速膨胀。但这种虚拟资本并不是真正的价值,它只是未来收益的预期在当下的折现。在金融过度发展的条件下,金融部门的活动更加偏向短期利益投资,而非实体经济的长期稳健发展。特别是偏好投资金融衍生产品和其他复杂的金融工具,因为它们能带来更高的短期回报,这导致了制造业的不断萎缩。因此,虚拟资本已经独立于产业资本,凌驾于整个社会经济体系之上。另一方面,剥夺性积累侵害了工人阶级的利益,降低了劳动力的质量,进一步影响了社会再生产的过程。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并不创造新的财富,“这种收益的本质不过是对价值和剩余价值的分割”[13]。当虚拟经济膨胀到超过实体经济的承载能力时,金融泡沫极有可能会破裂,导致银行破产、股市崩盘和经济衰退。哈维强调,“投机型虚拟资本的流通无可避免地导致崩盘,造成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巨大损失。” [14]23总之,金融资本为了获取短暂的巨额利润,不惜牺牲经济的长期可持续性,导致资本主义生产的空间持续压缩,新的剩余价值产生不断减少,最终导致全球经济的衰退,并加剧了资本主义经济的脆弱性。

2.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通过剥夺底层社会生产者导致财富巨大集中,催生了一批寄生阶层,加深了民众的普遍贫困化。日益复杂的金融体系通过信贷、股票、证券等投机性方式掠夺中小企业和养老基金等,将社会财富越来越集中到极少数人手中,助长了寄生阶层和特权阶级的壮大。马克思在描述信用制度和虚拟资本时曾说道:“把资本主义生产的动力——用剥削他人劳动的方法来发财致富——发展成为最纯粹最巨大的赌博欺诈制度,并且使剥削社会财富的少数人的人数越来越减少。”[15]随着一些公共财富和资源如住房、教育或知识产权、基因材料等在新自由主义政策中被私有化和商品化,它们的价格被金融资本垄断,使金融寡头能够向广大人民群众不断攫取租金,导致普通民众基本生活消费品价格上涨,许多劳动者被迫依赖金融信贷来维持其基本的生活需求。这种借贷模式实际上是对劳动者未来剩余价值的一种提前透支,它将劳动者未来的收入提前转移到现在实现,加速了资本的周转,为资本的快速积累创造了条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债务和利息的不断累积,逐渐侵蚀了劳动者的实际可支配收入,并加剧了他们对金融系统的依赖。以房地产为例,金融资本对土地的投机导致房地产价格远超于它的价值急剧上涨。消费者为了生存,只能进一步增加信贷消费,如信用卡债务、抵押贷款等。在这一过程中,普通消费者为债务膨胀付出的利息和费用,金融资本利用地产投机产生的垄断高价等,都成为金融机构的收入。“在2005年的10月至12月间,新的住房按揭贷款净增长了1.11万亿美元,使得待偿还的按揭债务上升到了8.66万亿美元——这一数字等于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的69.4%。”[16]在这种全民负债的背景下,剥夺性积累使得普通民众的财富从多个方面流入金融资本家的口袋,形成了两个极端阶级,一方是持有大量金融资产和货币资本,获取剥夺性收益、社会地位显赫的寄生食利者阶级,另一方是负债累累的、每天忙碌却依旧贫穷的大众阶级。剥夺性积累扩大了“社会不平等,并使社会中最不幸的成员任由寒风摧残——越来越受边缘化的悲惨命运”。[4]123

3.金融资本为了缓解危机,进一步加强了剥夺性积累,却使资本主义陷入更深层次危机。哈维曾指出:“我们力求摆脱危机的过程中,往往埋下未来危机的种子。”[14]Ⅹ20世纪70年代,资本主义国家爆发滞胀危机。在滞胀危机的解决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为了提高利润率,开启了新自由主义的大门。金融资本借助经济全球化和金融自由化,在世界范围内攫取剩余价值,以期摆脱危机。美国金融资本凭借美元霸权、债务危机、技术依附等方式,在虚拟资本领域进行大规模的资本积累,剥夺来自世界各地的巨额资金,使得世界范围内的不平等和依附性结构不断增强。债务的扩大等方式刺激了消费和投资,资产价格也因此上涨,为金融资本在剥夺性积累中获得了丰厚的收益。然而,这种在非生产领域进行的剥夺性积累同时加剧了财富和权力的不均衡分配,中产阶级、工人阶级以及其他基层民众的经济地位受到压迫,购买力不断下降。这种购买力的减弱为实体经济中的商品和服务的价值实现带来了挑战,进一步加剧了经济的不稳定性。于是经济发展只能更加依靠投机和债务刺激等非生产性积累方式,加剧了高资产泡沫,掩盖了剥夺性积累的真实困境,使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价值生产和实现的矛盾难以解决。2000年,美国股市遭遇巨大跌幅,金融资本随即将目标转向推进住房抵押市场的泡沫投机,来弥补股市泡沫破灭造成的严重问题,这最终导致美国2008年金融危机蔓延全球。每次危机发生后,政府作为金融资本的附庸,总会以“大而不能倒”为借口出面进行救助,将危机的损失转嫁给中小企业、工人以及广大底层民众。政府“劫贫济富”的举措激起了国内民众的不满情绪,损害了政府的公信力,引发了政治合法性危机。近年来剥夺性积累主导下的各种矛盾表现更加明显,资本主义已经显露出系统性和制度性的危机,停滞、危机和动荡可能将会成为资本主义的常态,金融资本的统治终将难以持续。

结语

金融资本在私有化和金融化的基础上确立了剥夺性积累的逻辑,导致虚拟资本极度膨脹和扩张,成为支配并剥夺社会的绝对力量,并使当代资本主义已经陷入了经济危机、政治危机等多重困境,表现为实体经济与虚拟经济脱节、经济增长停滞、政府合法性危机、右翼民粹主义崛起、贫富分化和社会对立严重等突出问题。当代资本主义危机是金融资本剥夺性积累导致的结构性矛盾的爆发,是资本主义基本矛盾导致的必然结果。金融资本的剥夺性积累已经成为当代资本主义进一步发展的桎梏。

面对当代金融资本主义剥夺性积累主导的危机和挑战,中国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并注意防范金融风险,以确保国家经济的稳定和持续发展。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40次集体学习时强调,“维护金融安全,是关系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全局的一件带有战略性、根本性的大事。”[17]在公有制基础上重建个人所有制,是改变金融寡头基于私有制主导的剥夺性积累的关键。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中国应该始终坚持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既要推动国有企业在关键领域发挥重要作用,防止资本的无序扩张;又要鼓励和支持民营企业的创新和竞争,以保持市场的多元化性和健康发展。与此同时,中国必须要坚持实体经济和虚拟经济协同发展,防止陷入经济增长停滞的困境中。在金融创新的过程中,中国还要注重平衡金融风险,避免经济过度金融化。既要加强对衍生品市场和影子银行系统的金融监管,保证金融市场透明、合规;还要通过教育和培训提高公众对金融产品和服务性质、风险的理解,引导公众合理投资等。最为重要的是,我们要在推动经济增长的同时,促进共同富裕的同步发展,确保资本发展和经济增长能够真正转化为人民的福祉。

注释:

①鲁道夫·希法亭沿着《资本论》的逻辑,在《金融资本》(商务印书馆1994年版)一书中阐述了资本如何从不同的职能资本融合发展成为金融资本,确立了垄断资本主义的主体。

②数据来源于搜狐焦点网(https://house.focus.cn/zixun/049c5a7be234fd17.html)《10年前,美国房价因何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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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艾 岚

Depriving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and Contemporary Capitalist Crisis

——Based on David Harvey's Theory of Depriving Accumulation

Cui Huimin1, He Yin2

(1.School of Marxism,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China;

2.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Xi'an Jiaotong-Liverpool University,Suzhou Jiangsu 215123,China)

Abstract:Marx implied the dual logic of productive accumulation and unproductive accumulation in his exposition of capital accumulation.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is a manifestation of unproductive accumulation. David Harvey put forward the theory of depriving accumulation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concept of "primitive accumulation of capital" combined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and pointed out that depriving accumulation is the dominant logic of the accumulation of contemporary financial capitalism. With its absolute monopoly position, financial capital deprives ordinary people, small and medium-sized enterprises and backward countries through stock and securities market speculation, credit system and crisis manipulation. Depriving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restricts the development of productive accumulation, promotes the great concentration of wealth, makes ordinary people more impoverished, and leads to crises such as stagnation and imbalance of capitalist economy, political legitimacy crisis and intensified social opposition. In the process of solving the crisis, financial capital has further increased the depriving accumulation, which has plunged capitalism into a deeper crisis. Depriving accumulation of financial capital has become the shackles of the further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capitalism.

Key words:financial capital; depriving accumulation; economic stagnation; social opposition

收稿日期:2023-04-2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发展道路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创新和历史经验研究”(20&ZD052)

作者简介:崔慧敏(1996-),女,山东莱芜人,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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