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过 手
吴老泉出了夜诊,起得迟。天蒙蒙亮,一阵急骤的叩门声惊醒了他。他以为有疾病的人家来就诊。
门口站着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拄着拐杖,拐杖上挂着一个葫芦。
吴老泉唤妻子上街买些早点。
那个人摇头,抚抚肚子,说:我饱了。
老泉药店临街。来者面生,吴老泉看出他赶了夜路,问:你替家人来抓药的吧?
那个人摇头,说:我来跟你切磋医术。
那副像乞丐一样的装束,必定是落魄之人。隔三岔五常有后生来拜访,要拜他为师,但吴老泉都会婉言拒绝。来的都是客,要好生接待。吴老泉请那个人进来,让座,沏茶。
那个人立着,仿佛借助拐杖支撑着疲惫的身体,说:不必客气,久闻你的医术,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
吴老泉听过许多恭维话,他预料那个人是用话套他。绕来绕去,最后会抛出来意,他说:治病救人,理所当然。
那个人说:你医治的都是活人,若是碰上死人,你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旭日升起,一个大好的天气。吴老泉不悦。一大早就来说“死”,晦气。
这当儿,哭声传来,不止一个人在哭,接着,一口棺材经过店前石板路,白的、黑的,哭哭啼啼。棺材还滴出血,像一路撒下红色的花瓣。
那个人转身,叫抬棺的人停下来,还上前询问了一番,然后,指指“老泉药店”的牌额。
吴老泉发愣了,那个人分明是拦截死人为难他嘛。
那個人说:难产,婴儿活了,产妇死了,你看看,棺材里的死人还可医否?
众人都看着吴老泉。吴老泉脱口承诺道:可以医治。
那个人来劲儿了,仿佛要众人见证——附近的居民闻声前来。那个人背朝着吴老泉,说:各位听见了。随即,回首降低了嗓音,说:你和我,各医一半。谁若医不好,不再当郎中。
起死回生,吴老泉从未遇见过。只是,他已夸下了海口,毕竟心中没有底,看样子,那个人有心让他当着众人面现丑——折损他的名气。医人怎么可医半边?除非神仙能办得到,走一步看下步吧。
揭开棺盖。店前的街被堵得水泄不通了。伙计抬了就诊时的床板,产妇被放上去,气息、脉搏已停止。
吴老泉做出一个“不必客气”的姿态,说:你先来你先来。
那个人从葫芦里倒出三粒药丸,放入死者口中,灌了半杯水。
一片寂静。那么多人,简直能听见喘息声。
片刻工夫,死者左眼,像拉起窗帘一般,张开了,而且左手、左脚微微动——那是生命的迹象。
一个男子,是死去孕妇的丈夫,上前跪在那个人面前喊着:神手,神医,神仙。
吴老泉暗暗吃惊,难道是传说中的八仙吕纯阳出现了吗?他看得清清楚楚,葫芦里倒出的药丸,大小、色泽跟药柜里的相仿,而且,药丸也装在葫芦里,出诊时带,外壳刻有“老泉”的字样。他取出葫芦,也倒出了三粒药丸。
吕纯阳说:看你的了。
躺在床板上的产妇,身体的两半仿佛一半醒来,一半睡着。
吴老泉的掌心已有三粒药丸,他迟疑了一下,故意失手让药丸滚落在地。恰好在吕纯阳的脚边。
吴老泉说:我的腰不好,请你代我将药丸捡起来吧。
吕纯阳弯腰,拾起药丸,交给吴老泉。吴老泉用水灌送……仅片刻,产妇的右半边身体活动了。
众人终于说话了:活了,全活了。
过后,吴老泉发现,吕纯阳不见了,不知何时离去。他对妻子说:过手,多亏过了一下仙人的手。
从此,吴老泉走运了,还得了个绰号:吴半仙。
给大海唱戏
事后,父亲对他说:幸亏没带你上船,你畏水,那是很大的水。父亲还感慨: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呀。
当时,他十岁。有一次,不慎落入镇前的小河,差一点就溺水。自小,他耳濡目染,一个招式,一段唱腔,俨然是父亲。戏班子里,他已混熟了。都说他是一块唱戏的好料。父亲是草台戏班里的台柱子。那一带,祝个寿、开个业都请戏班子去助兴。草台班像一条船在江河上漂流。一年里很多时候他见不到父亲。每次回来,父亲会带个糖人,让他的嘴甜甜的。
那一年,要乘船,走海路。一个富商派了船来接应。他没见过海,吵着要跟去,父亲犹豫了,最后还是让他留在家里。那是清朝雍正年间,一条载着演员和道具的船,出了运河,入了东海。霎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恶浪翻滚。船像一片枯叶,一会儿托上浪尖,一会儿落入浪底。
父亲以为难逃此劫。平时,父子很少交流,他遗憾连一句话也不能对儿子交代了。但他欣慰,不知生出什么念头没带儿子上船。
船已不可掌控。父亲处变不惊,反倒平静。船起起伏伏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不动了——搁浅了。风浪竟将船推上了海滩。
海边有一块大石头,像一座楼房。耳边尽是涛声。浪涛似乎要推翻巨石,却溅出白色泡沫一样的浪花,仿佛大海吞不进那块大石头。也似大海消受不了就吐出了那块巨石。
随即,风停,浪歇,潮水退去。船在沙石滩上不动了。船上的人回过神来,乱作一团。有的拿起桨,有的跳下船,又撑又推。船一动不动。
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说:那块大岩石,很像一个高高的戏台。
戏班子里的人说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戏,不要命了?没命了怎么演戏?
父亲对班主说:看来,大海把我们送到这里,是想让我们演一台戏呢。演了戏就有了命。
大家发现,那块大岩石,真像一个天然的戏台。班主尊敬台柱子,说:面朝大海,何来观众?
父亲说:今日的天气,有些奇怪,是不是海龙王和水族们见了戏班子路过,也想听一出戏,就用这种方式留住我们了?看来,不演就脱不了身。
一个演过小龙女的演员说:你怎么知道海龙王看见我们了呢?
父亲说:怪不得你演不好,我们看不见海龙王,可海龙王能看见我们。
班主看一看大石,望一望大海,说:那就演一出吧,现成的戏台有了,演哪一出呢?
父亲常给儿子讲神话传说,有一肚子故事,有一脑子戏文。父亲脱口说:《小八仙》。
班主叫十一个演员上船换戏装。不一会儿,八个演员就亮相了。穿着八洞仙的戏服,戴着八洞仙的头盔,持着八洞仙的法器。另有一个演员穿着王母娘娘的戏衣,戴着王母娘娘的凤冠,还有两个演宫娥。他们一齐登上了大岩石。
父亲对儿子比画了海边的大岩石:两丈长,近两丈宽一丈高。岩顶平坦,有水迹,像冲洗过了一样净亮。岩石后一丈处,右边一级平台,恰好能容下器乐队,便是后台了。后台击起鼓板,奏起音乐。十一个演员在那块大岩石顶面朝大海,演起了《小八仙》。似乎命运都维系在这台戏上了,演了戏,能出海,很要紧,都演得很认真。
鼓板静了,戏演完了,班主笑了。奇怪的是,一阵一阵潮水滚滚而来,像大海鼓掌喝彩。潮水涌上沙滩,船慢慢浮起。顾不得卸妆,众人轻松一推,船下了海。
父亲把当时的情景,对儿子说时,还辅以一动作,好像虚空的动作,将船托起,放入海中。儿子听时,如同听父亲讲神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那块海边的大岩石,就有了名字:戏台岩。据说,渔民祭海,也凑份子,邀请他父亲所在的那个戏班子,登石演戏。儿子向往大海。父亲有过那次海上的经历,不再让儿子学戏。儿子渐渐长大,本该子承父业,父亲知道儿子畏水,哪受得了大海?就私下里对吹糖人的小贩(也是个戏迷)商定,让儿子拜了师。儿子喜欢糖人,就学吹糖。
儿子出徒,挑起货郎担,走村串巷,后边常跟着一帮小孩。他吹出的糖人,都是古装戏里的人物,最为拿手的是吹八仙,八仙过海,活灵活现。他的吆喝是唱腔,《小八仙》的唱词。戏台走到哪儿,他的货郎担就跟到哪儿,只是没上过渡海的船——父子俩有约定。
乌纱帽
这个海岛,不大,有百十户人,靠讨海过日子,有地种自给自足,出名出在有一个在朝廷做官的人,不说其名,都称他为陈状元。像一个放飞的风筝断了线,陈状元离开小岛,再也没回来过。
百十户人家,以陈姓居多。乾隆末年,陈氏家族出了一个后生,喜欢吃海鲜,且天资聪慧,记性特好,私塾先生一教,他就懂。书本到手,过目不忘。先生夸他:颜渊再生,子路复现。
十载寒窗,陈氏家族送他赴京应考,一举成名,中了状元。状元朝天子,天子问状元。他对答如流。皇上器重他这个状元郎,留朝中。他接连晋升,官至左相。陈状元偶尔尝海鲜,就想念大海——海水怀抱的小岛。身居朝廷,似在孤岛。有一次,进谏,皇上采纳,要论功行赏。他提出心愿,回家乡看一看父老乡亲。
皇帝不准。
陈状元卧病在床,皇帝派御医去診疗,不见好转。御医知是心病。皇帝送来海鲜,陈状元不得不上朝。
有了海鲜,还要回家乡?陈状元深知皇帝的忌讳,就不好再提回家乡的事儿。年复一年,他时常梦见小岛,有一夜,梦里,风浪大作,他躺在小船上,无桨无舵,船在浪头上,在漩涡中,起落、打转,他惊醒,一身冷汗。他习惯了硬床板。终于脚踏六十岁,辞官退位,仿佛风筝的线又结上了。他给皇帝上书,打算告老还乡。
皇帝不准,要他仍然留在身边,有什么事,问起来方便。皇帝念他是个忠臣,有才不傲,敢于直言。
陈状元仍享受着皇上送来的海鲜,仿佛嘴被吊住,他不点穿,那不是东海的海鲜。他知道,活着再也见不到童年的小岛了,只能梦里一次次返回。像大海里生存着丰富的生灵,他自知,脑子里记着朝廷中无数不可泄露的秘密。
一日,他在府中,莫名其妙坐立不安,看书看不进,提笔不成文。为官一生,似乎只有状元冠这个凭证。他突发奇想,唤来跟随他多年的管家,要求管家即刻启程,送那顶乌纱帽回故乡。
管家一路辗转,将乌纱帽送到了小岛。
见帽如见人。陈氏家族闻声聚来,争相观看。整个小岛,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
陈状元没来,让官帽回来。状元冠是岛上所有人的骄傲。陈状元是朝廷“高高在上”的大官,族亲们商议,要把乌纱帽放在高处,供人瞻仰。
小岛有一座山。那一天,族长带领的族人护送状元冠上山。选了最高的峰顶,放置妥当。很多岛民见帽思人,怎么想象,帽子底下都是当年过海的那个后生。每个人想象帽子底下的那个陈状元都不一样,甚至还是个背书诵诗的学童。当夜,风雨交加。晨起,风平浪静。那个状元冠不见了, 似乎被风刮走了。
族人发现,安放帽子的地方,多出了一堆石头,像风把岩石托上来那样。远望,山体也起了变化,像个威严站立的人,那堆石,像一顶状元冠,戴在人形的山顶上呢。管家赶回京城,陈状元已无疾而逝,睁着眼,像企盼什么——死不瞑目。留给管家一个字:默。管家想起,有个夜晚,他随老爷出门,忽然,黑夜里蹿出一犬,那是一只流浪狗,黑色的毛,像是浓缩的夜色。
皇帝也参加了陈状元的葬礼。
管家只对夫人说了岛上的所见所闻。老夫人说,恰好那一夜,老爷做了噩梦,梦中狂风大作,小岛像一叶舟,沉没在浪涛之中。那一叶舟,分明是顶乌纱帽。
管家安慰道:老爷还是回去了。
罚 戏
两个村庄,相距六里路。一个村以陶姓为主,一个村赵姓居多。据说,两个村的祖先都是逃荒来到此地落户,大概要隐蔽来路,都不以姓命名村庄。
赵姓居多的村庄,各家各户都种植果树,果实好看,好吃。陶姓为主的村庄,有树无果。奇怪的是,栽了赵姓村庄同样的果树,开了花,结了果,结出的果实样子好,不能吃,又涩又干。所以说无果。
不过,无果却有戏。戏班子也很简单。一两个琴师,两三个演员,不挂布景,不拉大幕,不用道具,一身生活里的装束,平时里穿什么,演出时穿什么,全凭一张嘴,边唱边做,逢场作戏,即兴发挥。本地方言,颇受喜欢。
村民大多都会唱戏,自愿搭档,甚至一个字也能唱一本。唱得最好的叫陶喜,本叫陶戏,他演戏,幽默、滑稽,很讨喜,就将“戏”改成了“喜”。当地念陶和讨一个音。他常被县里、镇里邀请,婚庆、祝寿,也有办丧事的来请他演戏。靠戏吃饭。村里人推举陶喜当村长。
先是外边人称此村为戏文村,村里唱的戏叫花果戏(后来定的名称)。而赵姓居多的村庄,叫花果村。
花果村的村长叫赵果,他家的果园最大,果树最多,果实最佳。
戏文村说花果村的人爱炫耀,桃子、梅子、枇杷、李子,每一种果实成熟上市了,都要庆祝一番,好像过节,甚至花开了,也要庆祝,好像好花结好果。
戏文村就忙乎了,当然受邀前去演戏。戏文村一年四季也有了时鲜水果,以果代钱。当然,每一回都是陶喜牵头组织、领队。临近村庄的村民也赶来,花果村有花果戏。
赵果眼界很高,也有压陶喜风头之意。他爱看戏,却有贬语:花果戏不成戏,既无刀枪又无旗。
花果村老老少少都喜欢看陶喜演戏。他脑子灵活,会跟台下互动,把一个场面的情绪调动起来,还能即兴编出吉利的唱词。唱得那一张张脸像成熟的果实。
早先,是陶喜自拉自唱,他嫌有些单调,就两个人对唱,一两个人拉琴。渐渐地,他还安插一个跑龙套的演员。那时他还邀请看客上来参与戏。他把小舞台弄活了。
花果村各家各户的果树,品种和数量均有差异。是好奇还是嫉妒?总之,偷窃成熟果实的事情屡有发生。赵果组织了护夜的村民,抓住了几个外边的小偷,可是,失窃的事照样出现,而且,不伤害树。赵果说:熟门熟路,家贼难防。渐渐地,赵果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护夜的村民碍着脸面,碰见了小偷也不抓不报,都是村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赵果特意拜访陶喜。陶喜起初拒绝:讨喜的事尽管请我,尴尬的事不要让我为难。他一向是以“讨喜”的形象露面。
赵果备有诱饵叫陶喜咬钩。他知道陶喜一听演戏就浑身来劲儿。他说:请你去,说是坏事也是好事,抓住了偷水果的人,就处罚,罚戏一本,你好带人来演戏,村里人也好看戏,两全其美呀。
陶喜说:要是小孩呢?赵果说:小孩偷,罚大人。
陶喜就组织戏文村的一帮小伙子,夜间悄悄入花果村,躲避一道道守护,只当捉迷藏。
赵果召集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商议了一个乡规民约:偷了果子,罚戏一本,以正民风。
那一年,花果村接二连三演了几本罚戏。戏文村闲不下来了。陶喜时不时地带队去花果村唱罚戏。
第二年,罚戏减少了。戏文村的人倒希望花果村里有人偷。少归少,但也有果实成熟,赵果就请陶喜来尝鲜,来演戏,少不了送果实表示感谢。毕竟禁绝偷果实的行为由戏文村来人相助。
唱罚戏的名声传出去了。赵果认为有失花果村的脸面。说:你的名声好了,我的名声坏了。好像花果村是贼窝一样,别人的目光我受不了,看着好果子,却戒备卖果人。
陶喜说:我们两个村,像结了亲。统一口径,一致对外,不再叫唱罚戏,叫个入耳的名字,花果戏。花果戏配花果村。这样,花果戏的名称就叫出去了。不过,那一带的人都知道,戏出戏文村,果长花果村。渐渐地,岁月冲淡了罚戏。
凉 亭
挑着一担小鸭,走了许久,腿僵了,人乏了,小鸭们像是入眠了。一个凉亭就出现在前边,好像应了他突然冒出的歇脚的念头。箩筐一停,小鸭顿时叫起来,仿佛到了家。他坐进凉亭,掀开箩筐,一片攒动的嫩黄。
有一个背着草篰的农夫经过,驻足凑近,看着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鸭,说是要买几只回去给小儿子当小伙伴。
卖小鸭的小贩问:这野地怎么冒出个凉亭?还真是好地方,替走远路的人着想。
农夫说:供过往的行人歇歇脚,避避雨,我们村还没个村名,有人称我们是凉亭村,见到凉亭,就快到我们村了。
小贩说:凉亭村好客。
农夫问起价钱,就迟疑,好是好,只是一时拿不出钱。他说:我们这一带,各家各户都养蚕,春天,大家手里没钱,得等到农历五月,卖了茧子,才能有钱。
小贩掏出粗糙的霉头纸(包装土特產的纸)说:我在老家萧山常常采取赊账的办法,你看这样妥不妥,记下你的姓名、住址、数量、钱数,你把小鸭拿走,到时候,我来收账。农夫报了姓名、住址,还按了手印——小贩竟带着印泥。农夫说:萧山到桐乡的石门镇,路可是很远呢,我最远也只去过石门镇。
小贩顿顿足,说:我这腿,很勤快,带我到了这里。
农夫领着小贩进了凉亭村,村里到处都是桑树。转了一圈仿佛撒下声音,满村都响着小鸭的叫声,伴随着小孩的笑声。
小贩的担子两头的箩筐空了,轻了,怀里揣着的那张霉头纸上写满了字和数。不会写,就画了个凉亭。
那个领他进村的农夫,还请他一起用了个早晚饭,说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叫他留宿,他说:趁凉爽,赶夜路。
过了端午节,小贩成了小商贩,挑了一担小孩喜欢的物件,顺便来收取小鸭的赊账。走到凉亭,歇歇脚,这一次箩筐里可没有声音,不过,想象孩子们拿到小玩意的反应,他就笑了。他没孩子,喜欢听孩子笑。
突然,他慌了。手忍不住伸进怀中的袋,能摸到似乎是融化了的麦芽糖。途中遇上一场雷雨,淋了,现在衣衫干了,霉头纸却成了一团纸浆,吸饱了雨水,一捏,还捏出墨色的汁水,像山林里的野果。
麻烦了。墨字已洇开,姓名、住址、款数,消失在纸浆里。他一向只记得小鸭,别人看来一色一样的小鸭,他能辨认出哪一只是哪一只,但是,记不住人名,甚至所有人的面孔都一样,只知男女。
收账凭账单,无凭无据,谁会认赊账?他记得凉亭相识的那个农夫的小儿缺了两颗当嘴的门牙,笑起来漏风,那天晚饭,小孩连饭也不安心吃了,模仿小鸭的叫,很逼真。一村的蚕宝宝结茧了吧?仿佛他也缠入无形的大茧中。因为这个凉亭,他接近了一村人,现在,小鸭该长大了。
炊烟升起,小贩进了村,一路吆喝。听见鸭叫,就探头看院。
不等他开口讨债——也不知怎么说,院中人说:哎呀,你总算来了。
小贩一喜,人家似乎就等待着他呢。
那户人家,给了他小鸭的赊款,还要他点一点。他顺手装入袋里,说:让你们记挂着,费心了。
这些日子,小鸭的赊款,他想一次,是一件事,再想一次,又增加一件事,心中就挂了很多事,事多心累。
小贩没料到如此顺利,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对一对赊账单——凭据。竟还有人,将他来的消息传播开去,有人找来交钱,省得他跑脚。收了账,出了货——小孩看中货担里的小玩具,大人付钱。
最后一家,是他在凉亭遇到的那个农夫。农夫说:我这小儿,常问起,小鸭长大了,伯伯怎么还不来呢?
农夫的儿子数着几只鸭子,让小贩看。
小贩说:这个村,是小鸭的家,明年春天,我还来。
那个晚餐,又“添了一双筷子”。饭后告别,他要了几个“蚕宝宝”。他和衣,在凉亭过了一夜。他借着月光,点了钱,赊款一点不少。
不知谁先叫起,反正有凉亭那个村庄(凉亭离村庄有两里远,坐落在入村的道路旁),就被叫成鸭兜村了。凉亭像兜口。据传,村外河边的凉亭,为清朝光绪年间,由村里人自发建起。
铺 盖
我听到铺盖的故事,就想到朋友孙方友的微型小说。
2017年,我編孙方友的一组微型小说《陈州笔记》,已在二校。7月26 日12点20 分,他因突发心脏病,在郑州去世。获悉噩耗,我第一个念头是:是否恢复正在校对的打头那一篇的“翻三番”?此前的一个月,我删除了其中两翻,电话里陈述了理由,我说那两翻是“空翻”。他心疼,但接受。就如孙悟空翻筋斗,是活力的表现。
版面已不允许,我写了一段话,以表悼念。我还纠结电话里,孙方友说过:没人敢不让我翻。后来,我一直内疚,隐隐觉得小说和生命有连体感应。
孙方友擅长情节“翻三番”,我在乎细节——让铺盖“翻三番”。这一点,跟孙方友相通,传递出了民间智慧。
铺盖故事,两个主人公。一个俗人,一个和尚。俗人冯水,名隆宙,亦称隆水,字家修,浙江宁海山头人,生于清朝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卒年不详。关于他的传说甚多。民间百姓让他活在故事里——把铺盖玩活了。和尚又白又胖,浙东一带寺庙多,香火旺。他来自哪个寺庙?没人在意。大概是个行脚僧吧。
有一次,两人同乘一条船,乘夜航船进城。和尚躺在冯水旁边,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铺位,和尚摊手摊脚地睡,还打呼噜。夜航船是通铺,有几个人没法睡。
有人说:都出门在外,不能这样。还有人劝:出家人应慈悲为怀,你这样不顾人家实在不像样。众人都睡不成,议论纷纷。见他依然如故,就有人抬出冯水来制约他——却不知冯水也在船上。
可能和尚听过冯水的故事,终于说:别用冯水来压我,冯水只会捉弄人,人家怕他,我可不怕,冯水要是碰上我,我让他领教我的法术。
冯水偎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不出声,佯装睡,仿佛船的纠纷跟他毫不相干。
众人一听和尚会法术,且求平安,抑制火气。后半夜,好似船在浓雾的夜色中迷失了方向,只听水流声伴随着呼噜声。天一亮,船靠码头。和尚卷起铺盖上了岸。路过县衙前的街,冯水赶上前,一把拽住和尚背的铺盖,大声呼喊:和尚偷铺盖啦!
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愣过神来,就夺铺盖。
冯水拉,和尚拽,铺盖在他俩之间不由自主地过来过去。惹得路人来围观。有人说:莫争莫吵,让县官判。就进了衙门。
知县升早堂,问明了是铺盖之争,要求各自陈述事情的经过。
冯水跪下,说:昨夜小人与和尚同船进城,不料和尚趁我入睡时,偷走了铺盖,等我察觉,就上岸一路追到府前。
和尚合手,说:阿弥陀佛,明明属于贫僧的铺盖,他耍无赖。
两人又进入新一轮争论,都是街上的话重新吵(炒)一遍,争得面红耳赤。
县官一拍惊堂木,说:究竟是谁的铺盖?拿出证据说话。和尚说:我的铺盖,被面子、被夹里、被棉絮,全都崭崭新,还饱含着阳光。
接着,冯水指着案前的铺盖,说:被角缝有一块小白布条,布条上写着,红缎被白夹里,爹娘做的出门被。
知县命衙役验证,果然有一块小白布条。一字不差。他一敲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和尚,竟敢在青天白日下撒谎,将他人之物窃为己有,本应严惩不贷,但念你是出家之人,故从轻发落,当堂将物归还原主,并谢罪。
冯水背着铺盖出衙门,和尚垂头丧气地走在前。冯水紧紧追上,说:师父,我已打赢了官司,现在奉还铺盖。
和尚迟疑着,不敢接,似乎铺盖本不属于他。
冯水笑着,将铺盖塞到和尚的怀里。
和尚疾步走去。还有看热闹的居民看着,但不知其中的奥秘,一张张脸上都是诧异。
冯水突然起步,追上和尚,又大呼:和尚抢铺盖啦!
衙役闻声赶来,押着和尚回县衙。衙役报了情况。
知县端详冯水、和尚,一瘦一胖。他敲了惊堂木,喝令:又偷又抢,将胖和尚重打二十大板。
铺盖仍判还冯水。和尚一步一拐地走上街,冯水背着铺盖尾随,到了十字街口,他上前拉住和尚,说:师父,今日让你吃苦头了。
和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边流眼泪边擦鼻涕,说:你我素不相识,为何接连二次害我?
冯水躬身,说:在下两点水,一匹马,就是山头冯水,昨夜你让一船不安宁,我本想领教你的法术,不打不相识呀,事不过三,不必推辞,现在物归原主了。和尚退后一步,仿佛铺盖会着火。冯水将铺盖往和尚怀里一塞,举起右手,两手指捏着一块小白布,像小白旗一样晃一晃,就转身离开。
和尚的脸从抱着的铺盖后边升起,恰好看见十几步远的冯水回头一笑,还顺手举起手指里的小白布,摇一摇。周围也传来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