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诗歌最坚实的基础

2024-03-06 08:41马绍玺
诗潮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凉山首诗故乡

马绍玺

诗人鲁若迪基

普米族詩人鲁若迪基是当下中国诗坛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鲁若迪基的故乡在云南高原的西北部。那里高山林立,峡谷深邃,江河纵横,是著名的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地区。金沙江从鲁若迪基家门前的山坡下流过,泸沽湖像心脏一样镶嵌在他家的后山上。鲁若迪基的诗歌就生长在这片至今仍然有些蛮荒的高原上。普米族人口不多,只有四万余人,是祖国大家庭中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千百年来,普米族的诗人一直以“民间”状态存在,鲁若迪基是这个民族中出现的为数不多的现代意义上的诗人之一。他说:“我就是带着民族文化的烙印,唱着小凉山的歌走向文坛的。我唱的歌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唱歌,我的声音别人无法替代。”他还说:“我就出生在那片神奇美丽的土地上。……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纯朴善良,面对困难所表现出来的乐观豁达,总使我心底涌起感动的热潮。作为行吟在那片土地上的歌者,我是幸运的宠儿。……我深深地爱着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在我的诗里留有他们的笑,他们的泪和期盼目光。……我的诗是那片土地的一捧土,是爱恨交织的疼痛。”著名诗人于坚称赞鲁若迪基的诗歌是“那种基本的诗歌,那种世界诗歌”,称赞他的诗“朴素、简洁而充满张力”,说他是一个通过诗歌“让世界知道了他的民族的存在”的诗人。于坚的评价和称赞是中肯的,无法替代的诗歌之音正是鲁若迪基诗歌的意义所在。

的确,诚如维特根斯坦说的,“你不能比你自己更真实地写你自己,这是写你自己和写外界事物的区别所在。你从你自己的高度来写你自己,在这里你不能站在高跷或者梯子上,你只能赤足而立。”鲁若迪基的诗就是他站在自己的土地上书写自我、亲人和民族的结果。在一首名为《永远的孩子》的诗中,鲁若迪基诗性地追述了自己和自己的诗歌跟脚下故土的血缘和精神关系。他将故乡的天空和天空下耸立的群山比喻为另一个母亲,先说“我是吃奶长大的/母亲的孩子”,接着更进一层说“我也是梦幻天空的孩子”,更是“自由大地的孩子”,我“曾吮吸/月亮和太阳的乳汁”“常把山头/含咂在嘴里”。在这样的精神世界里,鲁若迪基领悟了故乡群山之巅“寂静无声”的词语,听到了故乡月明之夜“白色的声音”(《寂静的词》)。我以为《永远的孩子》想象特别,气势宏大,仿佛就是鲁若迪基的诗歌身份证,形象地交代了他的诗歌故乡和精神源泉。

鲁若迪基是安居在故乡的幸福的人,他在故乡的写作,同样抵达了对现代性的书写。鲁若迪基深爱自己的故乡和亲人,他最好的诗歌都是写给故乡和亲人的。亲人和故乡是古往今来诗歌的永恒题材,被无数诗人反复吟咏,很难再出新意。但是,鲁若迪基这一类诗歌中的一部分却写得独特新颖,读后让人控制不住要惊叫的冲动。比如这首《选择》:“天空太大了/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伍斤的男人/做我的父亲/一个叫车尔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无论走在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怀里/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生活常识告诉我们,一个人何时出生,出生在哪里,把哪里称为故乡,故乡有没有河流,又把谁和谁叫作父亲和母亲,完全是偶然之事,是任何人都无法选择的。但是,这首诗却是神来之笔,通过最朴实的叙说,把现实中的“别无选择”写成了诗人自己的“主动选择”。这就是创新,就是艺术的力量。正是这份精准的主动选择,展现了诗人对故乡、对亲人、对故乡山山水水无比深沉的真爱和痴情。诗中“我只选择……”这一句式不断重复,更是强调了诗人内心这份爱的执着与痴醉。还有,人们在写诗的时候,通常不会把自己父母、家乡的名字老老实实地写出来,鲁若迪基则一反常情,真实地写出父母、家乡、村庄的名字,这就是创新和创造。他对故乡、对亲人的爱与痴,也在这种真实的呈现中得到酣畅淋漓的表达和落实,给人诗语动人、诗情惊心的审美享受。

《小凉山很小》是鲁若迪基流传最广的诗歌之一,也是他故乡写作的结晶。这首诗之所以能广泛流传,不仅跟诗人把他的民族之爱、故乡之爱、亲人之爱、土地之爱完美融合有关,而且跟诗歌中精妙的“小”与“大”的多重转化的情感表达有关。“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闭上眼/它就天黑了//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刚好可以翻过山/应答母亲的呼唤//小凉山很小/只有针眼那么大/我的诗常常穿过它/缝补一件件母亲的衣裳//小凉山很小/只有我拇指那么大/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在这首诗里,小凉山是诗人精神的故乡和民族的象征,而对故乡所有的“爱”则是这首诗的骨架、血液和肌肤。虽然爱得浓郁,爱得热烈,爱得深沉,但是鲁若迪基把这份爱写得明朗简练。写故乡和民族,别人常用的是夸张、放大的手法;鲁若迪基跟别人相反,他用贬抑、缩写的手法。他接连用眼睛、声音、针眼、拇指这些小的事物来作比,极言故乡小凉山的“小”——事实上小凉山是很大的山脉。可是,“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诗中有意的缩小所达到的效果,恰恰是真正的放大。在这种小与大的繁复、转化与对比中,诗人向读者强调了自己永远恋着母亲、永远怀着故乡、永远背靠着民族的炙热情感。这样的表达和书写在当下的汉语诗歌中是很难见到的。

《女山》是鲁若迪基书写长期生活于高山峡谷中所获得的独特灵感的众多诗歌之一。诗题的中心词是“山”,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然而,出乎意料的修饰语“女”,让习以为常的山拥有了性别和期许中的某种品质。诗歌写的是某次(也或许是许多次)大雪之夜,月光皎洁,静穆的远山和天空所呈现的特别意境给诗人留下的独特体验。“雪后/那些山脉/宛如刚出浴的女人/温柔地躺在/泸沽湖畔”,这几行写景,近似全景,像一幅画,里面的风景既高远、圣洁,又亲切、温暖。然而,这首诗的全部力量完全集中在接下来的几行里:

月光下

她们妩媚而多情

高耸着乳房

仿佛天空

就是她们喂大的孩子

这几行写景与抒情相交织,想象奇特、大胆,浑然天成,给读者预想不到的震撼。月光下妩媚多情的山峰是大山的乳房,这些乳房被“女山”們在深夜特意高高耸起,共同喂养她们名为“天空”的孩子。把天空想象成尚在吃奶的孩子,在我的阅读经历中,这是第一次;这奶水不来自天上某个无所不能的陌生的女神,而是来自大地上妩媚多情的熟悉的群山,这大跨度的想象和情感链接,让我笨拙的大脑从最深处狠狠地抽动了几下。这一奇特的想象和书写,不仅交代了诗题中为何使用“女”做修饰语的原由,而且在情感上构筑了人与天地自然之间一种特殊的亲缘关系。因此,虽然诗歌想象奇特,但在情感上仍然给读者亲切、和谐的审美享受。

段义孚在他著名的《恋地情结》一书里说,当人的恋地情结变得很强烈的时候,“地方与环境其实已经成为情感事件的载体”。的确,小凉山、村庄、亲人、河流、山脉……就是鲁若迪基强烈恋地情结的情感载体,他倾注在这些诗歌元素中的情感深切而感人。

鲁若迪基的故乡书写也含有苦涩的味道。这种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甚至是脚下大地的味道。

《长不大的村庄》是鲁若迪基写给故乡、亲人的一首独特情歌,饱含了他对故乡、亲人执着而苦涩的爱。情感的复杂和表达的凝练,使这首诗具有了比较强的抗解释能力。“长大的是孩子/老人一长大/就更老了/长不大的是村庄/那么一片土地/那么一条河流/那么一些房屋/生死那么一些人/有人走出村庄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把村庄含在眼里/痛在心上/更多的人一生下来/就长了根/到死也没有离开过”。爱与惋惜、生命与死亡、漂泊与固守、出走与归来、瞬间与永恒、变与不变……诸多复杂的情感交织在短短几行诗里,让诗句在反复的阅读中变得沉重起来。开始几句的表达就特别能抓住人心,当我们顺着第一行“长大的是孩子”所指引的方向来到第二第三行时,诗情瞬间极度的陡转让我们几乎难以承受——“老人一长大/就更老了”。三行诗里两个“长大”,意指完全相反,让人猝不及防,但又乐意接受这种审美的撞击和摧毁。多少岁月流逝,故乡没有长大,还是那片小小的土地、那条孤单的河流、那些单薄的房屋,亲人们在故乡时暖时寒的怀抱里生生死死,演绎属于生活的各种剧情……这些,都是诗人的悲悯和挚爱!

《碗》写的是鲁若迪基深藏于内心深处的一份亏欠和因这份亏欠而生出的强烈自责。亏欠有多深,自责就有多疼。亏欠指向的是“新娘”那没有实现的我期望中美好的人生,自责则是因为我没助力好“老妇人”去实现那期望中的一切。这首诗是鲁若迪基诗歌中少有的用笔相对缴绕的一首,读来让人为人世间的命蹇时乖而叹息,也为诗人情感的美好和善良而热泪。在所叙说的长时段的生命时间里,诗歌的叙述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第一节叙说人物的苍凉命运,当年美丽的新娘如今已经成为饱经沧桑的奶奶,然而命运并没有因为她的努力付出和执着求生而给她稍微多一些的眷顾,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因为生活奔波在外,留给她的不是颐养天年,而是等待抚养的几个孙子和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的二儿子最后一次离开时留下的几句话……到这里,诗歌展现的老妇人悲惨而坚强的命运已经足够感动读者了,然而诗人笔锋一转,在第二第三节里将诗歌引入另一片温暖的天地。老妇人艰难的生活现实让诗人悲情无限,这本来跟他无关,但是他主动揽责,责怪自己,说这一切都跟自己之前的一次失误有关:“主人家有好几种碗/每次见到她/我不止一次想/当年为什么不偷/那个镶边的银碗呢?!”

“偷碗”是普米族婚姻习俗中美丽的组成部分,男方家通常会委托接亲队伍中某个小孩儿来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而所谓“偷”,其实是美好生活愿望的寄托和祝福,被偷的“碗”因此也成为了“没有一点瑕疵”的“美满幸福的婚姻”的象征和祝愿。于是,当现实中新娘(奶奶)的生活没有按愿望而实现时,“当年接亲队伍里/年纪最小的我”便无限自责起来,多么希望当年偷的不是那个瓷碗,而是那个镶边的银碗,和银碗里盛满的另一种美丽幸福的人生。瓷碗和银碗在这里充满了象征,也是现实和理想的隐喻。这首诗中,悲伤悔恨的情感和美好的人性光辉交织在一起,给人繁复的审美体验。

鲁若迪基一部分诗歌的魅力还得益于他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对一些宇宙间根本性问题的执着的诗性思考,比如对时间问题、生死问题的思考。这类思考让他的某些诗歌获得了大地般深厚的品质。

时间问题是宇宙间人的根本性问题之一,因为谁都无法躲避时间,任何人的存在也总是在时间中的存在。正因为这样,人类艺术史上才留下了那么多关于时间问题的思考的智慧结晶。也许,偏僻且带蛮荒色彩的小凉山一带的人文环境,让鲁若迪基更多了一份从现代社会的繁忙与麻木中抽身出来,沉浸于时间与生命的各种自然事项的可能。于是,我们发现,鲁若迪基写得最好的那些诗,几乎都是从那种世俗的、为我们习惯了的、流动不息的时间长河中打捞出来的时间本身的定格。这些诗为我们提供了停下脚步、静下心来细细体验生命的可能。这些诗甚至成为我们窥视那永远也看不见的“时间”本身的窗口。比如这首《无法吹散的伤悲》:“日子的尾巴/拂不尽所有的尘埃/总有一些/落在记忆的沟壑/屋檐下的父母/越来越矮了/想到他们最终/将矮于泥土/大风也无法吹散/我内心的伤悲”。这首小诗只有十行,在平静的口语化叙述中,紧紧抓住“屋檐”“矮”“尘埃”“大风”“泥土”这些表现力极强的意象,写出了在川流不息的时间河流里的人的宿命:死亡终将降临,即使是我们最深爱着的、最不愿意放弃的父母,也无法因为我们执着的爱而逃脱这种命运;而且死亡并不因为人间的爱与亲情,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恐惧与祈祷而放弃一切。这首小诗把人的时间的有限性放在浓浓的亲情中来书写,充满了尖锐的现代性体验,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催人泪下的审美效果。每次读这首诗,我的情感都被它点燃,我原本就脆弱的神经总被它击碎。

《一群羊从县城走过》是鲁若迪基早期的诗歌之一,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里,在面对日常所见羊群被吆喝着走过县城这一特别的情景时,鲁若迪基有意保持了一种克制,在冷静叙事中,让诗歌产生了让每一位读者停下脚步反思自我的力量:“一群羊被吆喝着/走过县城/所有的车辆慢下来/甚至停下来/让它们走过/羊不时看看四周/再警惕地迈动步子/似乎在高楼大厦后面/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它们在阳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这是一首对人类自身行为和文化价值进行思考和批判的诗歌。“羊群”最应该出现在山间或田野,但现在它们被吆喝着走过县城——诗人抓住了一个充满张力的生活场景;在稠密的人群和车辆中,“羊群”意识到“在高楼大厦后面/隐藏着比狼更可怕的动物”——读到这里,有良心的读者都清楚那比狼更可怕的动物究竟是什么;可是,与人相比,羊毕竟是弱势动物,一切都已无力反抗,只能“在阳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场”。“阳光照耀”与“走向屠场”,多么不协调的场景和事件呀,突然的死亡就这样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降临了,弱势的羊群在什么都没有明白的情况下就无奈地接受了死亡。这里,鲁若迪基把我们现实生活中弱者的生存命运、人类行为的残酷性、人类文化价值中值得重新思考的方面,都做了呈现和思考,给读者警醒和反思的刺痛。

博尔赫斯曾说过:“我们尝试了诗;我们也尝试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说,生命就是由诗篇所组成的。”鲁若迪基的诗篇和他所经历的人生之间的关系正是如此。他的诗歌里不仅珍藏属于他的人生,更珍藏着属于他的村庄、河流、人群、动植物、高原的生命。我相信,这样的诗歌是有基础和有根性的诗歌。我更希望在现代的洪流中,鲁若迪基的诗歌能始终饱有滇西北高原的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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