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赶话

2024-03-06 12:58鲍尔吉·原野
诗潮 2024年2期
关键词:爆竹点睛骨灰

作家鲍尔吉·原野

正月在山区,天下雪又赶上打雷。没见过下雪打雷,我闻而振作。还有更令人振作的事情发生——雷声刚响过,村里响了一个爆竹。一听就是大爆竹,锐响,显然冲着雷声而来。正月尾巴,没人放爆竹了。我越想这事越可乐,这就叫不服。我们老家叫“不忿”。一般说,人之不服不忿都对着人,比如皇家马德里对AC米兰,张小二对刘小三,捉对厮杀,一逞高下。今天看到一个对打雷不服的人,近乎调戏老天。这必定是极端幽默的人,或者是小孩子,两者一回事。过了一会儿,天又打了一声雷,“嘭!”这边又响一声爆竹,正合我心。高级的幽默不仅发生在人之间,还发生在人与自然之间。比如,古人在太阳下面露出肚皮,说晒书。如,里根总统向秦兵俑鞠躬。爆竹响过之后,天没敢打雷。放爆竹的人一定觉得雷被吓跑了,他手里还拎着大挂的爆竹,比雷的雷多,回炕头儿喝粥去了,这是我的想象。

有人仰面点眼药水,必须张开嘴。不往嘴里点,张嘴干吗?这是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有人掏耳朵眼儿,一定闭严耳朵那侧的眼睛,嘴角也往耳朵方向拉。不知道以为闹牙痛。还有人(这样的人多),笑大劲儿了出眼泪,泪出外眦。你看他擦泪都擦外眼角。真正的哭泣,比如悲伤与愤怒,泪从内眼眦流出来,流得正大。擦泪擦到鼻梁上。这说明一个问题,欢笑与悲伤处于大脑不同的情感区域,泪也有不同的泪,从不同的线路流出来。如果化验一下两种泪的化学成分,我认为有所不同。

迎风流泪的医学解释是老年性的泪腺堵塞。堵塞了怎么还会有泪?这些事没人跟你解释,自己琢磨去吧。

我打喷嚏的时候,猫吓得钻进床底下。它认为我发脾气了。发脾气跟打喷嚏会一样吗?这是猫的幼稚。又想,一个人如果在发怒中间加上一个喷嚏,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他发怒的一部分。

陈歌辛,这是一个大名人。旧上海一些纸醉金迷的歌,大多是他作的曲。陈歌辛是作曲家陈钢的父亲。

陈钢的母亲回忆陈歌辛在安徽劳改的情形说过一句话,说得特好。她说,陈歌辛“瘦得只剩一条鼻梁”,悲酸而又传神。

瘦得只剩一条鼻梁。有人从事文学创作,一辈子也写不出这么一句话。关良的戏曲人物画就有这一番妙处,史大郎三束重墨的长胡子,李逵朝天的板斧,武松欲踏恶役留在半空的脚,《恶虎村》壮士背后之剑又宽又长的红缨子,都是点睛之笔。陈歌辛的妻子和关良都会点睛。在福建,一座新竣的校舍前的石狮脑袋蒙着红布,问其故,曰等待点睛。不点睛的石狮不许别人看。无点睛之笔的艺术作品让人看了也没什么意思。看过关良的画,印象是,史大郎只有三根胡子,李逵只举俩板斧,武松空中留下一只脚。记住这些已经不错了,许多东西,人们看过去什么都记不住。

点睛设定了大脑记忆的开关,按一下,大脑便像电脑一样显示“下一页”。陈歌辛的“蔷薇蔷薇处处开”,论绮靡,论沉醉,独一无二。

最近我爱上了吃芝麻。炒好的黑芝麻白芝麻放小碗里,三指撮一捻儿扔嘴里嚼,香油芝麻酱自动生成。吃完芝麻,别轻易出门,出门别轻易对别人笑,没准儿牙缝沾着芝麻。

芝麻是最小和最好的东西之一,比它更小更好的东西没有了,要有也是钻石。芝麻富含不饱和脂肪酸,去除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一粒芝麻放牙上一咬,啪一下。十粒芝麻啪十下,从无敷衍。从词源学考察,芝麻不像中国话,像波斯语或阿拉伯语,比芝华士好听得多。老相声形容人饥饿,吃完烧饼拍一拍高桌,落进桌子缝里的芝麻被震出来,手指沾唾沫接着吃。一回,我吃完芝麻忘了漱口出门,见人微笑,引起疑惑。他说你吃蠓虫了?我说我再饿也不能跟蜘蛛抢食啊?没吃。他说你补牙了?没补。他说你牙打籽了?我醒悟,以舌尖检查,是芝麻。我说你客气,没说牙招虱子就属于客气。

读相声大师张寿臣的传记,他临终前心悸、神疲,取高丽纸擦额头,现油汗。此症中医叫“脱”或暴脱,西医一般叫心梗。他原有心脏病史。张寿臣看了纸上的油汗,对家人说:“我不行了,你们快哭吧,要不我看不到你们哭了。”

这几句话真是不得了,让人读到悲欣交集,分不清幽默耶、诀别耶?大师就是大师。亲人亡故,后人哭送是常情。想一下,有哪个辞世的人看过送终的人哭?没有,一个都没有。生者送逝者的悲伤,当事人见不到也听不到了。这也是可惜的事,或者说是最可惜的事。张寿臣真不是凡人,他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死了见不到亲人的哭。哭,实为一别。所以他说“你们快哭”。我想,他的亲人一下子也哭不出来,因为大师并没死嘛。张寿臣这几句话不枉相声泰斗,可追苏格拉底金圣叹。

登山家爱德华·希拉里在遗嘱中写道:“把我的骨灰放到家乡的海里,它们会被浪头卷到岸上。”

有意味。爱德华向往家乡的土地(岸),可为什么要把骨灰放进海里呢?是为了被涨潮的海水推上岸吗?直接埋到岸上岂不更如意?我推想爱德华爵士虽为登山家,最向往的还是大海。那么,他为什么不去航海而要登山呢?这是一个谜。人生没有什么“为什么”。许多人做的事以及做得非常好的事,都不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爱德华向往海,身后终于全身心投入大海。在这个大愿望里面还藏一个小愿望,盼望委身故乡大地,于是有了这么一个诗意的遗嘱。人生的矛盾无处不在,即使骨灰——这种近于无的“有”——也要分出几个念头在上面。他的骨灰后来被撒进故乡的海里,有没有一些粉末被推到岸上,谁也不知道。我覺得应该有一些骨灰随浪拍在岸上,渗进泥土。

徐悲鸿为蒋碧薇画过一套十二生肖图,答应给别人再画一套,终于没画出来。徐的生肖图世上只留一套。

对好的艺术家可以这样理解:他所有作品都具有唯一性,不是他不想重复自己,是重复不了。这不见得是艺术家所希望的,艺术家还有可能为此痛苦,但事情如此。

成批造画是画匠的工作,题材、手法、大小尺寸都一样。画匠怕创新,一创新就不会画,露馅儿了。画家号称自己是创新家,其实哪有那么多新可供他创。看他的画艺纯熟(而非纯青),就知道腕下没有新东西。眼下的国画界,大部分人都在重复自己。

徐悲鸿画不出第二套生肖画,还可以理解为女人生孩子,哪一年生哪一个,定好了的,变不了。有的艺术家以为自己的作品越往后越妙,不一定。生了八个孩子,好看的可能还是老大。“时不我待”这句话对艺术家最准确不过。生孩子,生一个没生好,生第二个也弥补不了前一个的缺陷。

用作品衡量艺术家的生命价值近于吓人。创作一辈子,有价值的可能只是薄薄的几笔画留在宣纸上。可能是一本小书或几百、几千、几万个字,或诗或文印在白纸上。也可能是几个旋律,甚至是几小节乐思留在别人耳边。这也是一辈子啊!

歌唱家李谷一的女儿在电视上说,她小的时候不喜欢妈妈的职业,“家里来好多陌生人,进屋就唱”。

进屋就唱,这是何等喜人的情形。家里人嫌烦,可是,上哪儿找这么有趣的情景呢?我觉得这算得上大幽默。上李谷一家请教的人如果不唱,失去了登门的价值。而唱,确实有一点点唐突,这里不是剧场。

我想象那些忐忑的学生,八方辗转进入李府,为节约李老师时间,登门就得启喉歌唱了。不这样,怎能得到指导呢?求教诗艺的学生拿诗稿给诗人看,求画艺的拿画给画家看,我觉得“进屋就唱”最好,真是亲密无间。

我跑步的百鸟公园有一帮爱鸟的老汉。遛鸟的是一拨儿,听小鸟唱歌的是另一拨儿,还有把鸟儿训练成警犬的。一回,我看水泥台高座上放一敞门的鸟笼子,心想,小鸟逃了吧?近前看,有东西扎我腿。低头,见一灰鸟边助跑边啄我腿肚子。挺远的树林里传来老汉低沉的笑声,老汉说,小鸟看你瞧它笼子不愿意了,撵你。我说,这个鸟快变成警犬了。老汉回答,它的名字就叫警犬。

还有一个老汉,不教小鸟唱歌讲话,教它跳舞,介乎芭蕾舞与拉丁舞之间的鸟舞。这个鸟我叫不上名来,通绿,翅膀黄色。老汉吹葫芦丝《天鹅湖》之《四小天鹅》,小鸟在笼里的横杆上碎步左移,伸左翅;碎步右移,伸右翅,态度认真。老汉吹《当兵的人》,小鸟缓宽翅,双爪轮流踩踏,如原地踏步。它知道这是进行曲,四分之二拍。最逗的是,吹《大海航行靠舵手》,小鸟儿扑棱翅膀前拢,跟打拍子一样。我身边一个人乐坏了,说这鸟成精了,比人还精,不进辽宁歌舞团都白瞎了。

教我太極拳的老师批评我打拳没力量。我攒上劲儿再打,他说那不是力量,是架子,让我放下架子。我放下架子,身上如糖稀一般,真就没了力量。

老师说,做单杠引体向上、支双杠、摔跤,用的都是蛮劲而不是力量。我问力量是什么?他说力量是从心里抽出来的丝,永远不断头,绵绵无尽。世上最有力量的不是老虎、狮子,是蚕和蜘蛛。蜘蛛的丝比同等粗细的钢丝还结实。

他还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力量,但要练出体外不容易。你的心像蜘蛛那么静的时候,力量才出来。后来,我打拳时心里想的全是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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