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至14世纪日本中世,随着中日两国禅林频繁交流,“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也被日本禅林广泛接受。通晓翰墨丹青的五山禅僧们本着“于道不为无助,虽读外书亦可也”的态度三家兼修。禅林题画诗作为日本中世“五山文化”的重要成就之一,其所蕴含的思想内涵极其丰富,而游走于其间的道家思想尤其值得关注和研究。
关键词:道家思想 中世禅林 题画诗 域外汉文学
中世日本禅宗水墨画吸收中国宋元绘画的成果,注重诗与画的结合,这种融绘画、书法、诗文为一体的表现形式一经传入就迅速被日本禅林接受,引发文学、美学、禅学等多领域的关注。在此过程中,画上的题诗作为域外汉文学传播的第一手材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以往有关中世禅林题画诗的研究较多关注其中反映的儒家思想和佛家思想,对其中蕴含的道家思想却未给予应有重视。然而禅僧们在题画诗中亦流露出浓厚的道家思想倾向,因而,从诗画轴名款中的道家思想、题画诗中的道家典故化用、题画诗中的道家意蕴视角,重审题画诗中道家思想的历史价值,对全面把握中国文化在推动日本完成民族精神构建中的深刻影响以及在世界文化史学上的地位具有重要意义。
一、诗画轴名款中的道家思想
中世禅僧对于道家思想的运用,不仅体现在其创作本身,而且将道家思想融入其日常生活。在绘画鉴赏方面,五山禅僧与老庄思想的关联在题诗时名款的选取上便可体现。究其缘由,老庄思想中逍遥不羁、隐逸清闲的气质十分符合五山禅僧对人生价值的追求。首先,五山禅僧崇尚“明心见性”,对“道”一词天然抱有一种亲近感,认为老庄的“道”与其所倡导的“心性论”的思想内在是相通的。其次,《老子》将宇宙的本体定位于“无”,视“无为自然”与“虚无恬淡”为道的理想境界,老庄思想常与佛教中否定一切世俗价值观的“空”相类比,因此,无论是临济宗还是曹洞宗的禅僧,大多对老庄思想抱有亲近感,喜欢选取与老庄思想高度相关的词语作为自己的雅号来落名款。
禅僧们选取名款受道家“玄妙”哲理的影响。“玄”,意指深远神妙,是道家哲学的重要概念。老子言:“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1]认为“道”是洞悉宇宙万物之奥妙的总门,古时善于行道的人,微妙通达,深刻玄远,非常人可解。庄子又言:“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2]真正修成深奥玄妙的大道时,将至混同合一之境,终回归本真。因此,修道之士常以“玄妙”为引,致力于天人合一之境,以求返璞归真。由此,信奉此修道真谛的五山禅僧们所选择的诗画轴名款中,随处可见道家“玄妙”思想的影响。大致可分为以下两类。
第一类是以“道人”作为名款。“道人”代指“追求大道之人”。深受幕府将军足利义持信任的禅师大岳周崇追求“全愚之道”,庄子言:“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3]认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即为“道”,因此,其在《王羲之书扇图》[4]《溪阴小筑图》[5]《江天远意图》[6]等诗画轴上所落名款皆为“全愚道人”。临济宗禅僧与可心交《三益斋图》上所落名款为“如水道人心交”[7]。“如水”出自老子“上善若水”的修道箴言,可见其深得老子玄妙思想之深意。
第二类是以“山人”作为名款。“山人”指代与世无争的隐逸高人,是道家“出世”思想的体现。例如兴宗明教禅师瑞溪周凤《潇湘雨意图》中落的名款为“卧云山人周凤”[8],临济宗圣一派禅僧谦严原沖《溪阴小筑图》中的名款为“罗云山人原沖”[9]等。周崇的弟子竹香全悟在《东坡笠屐图》中所落名款为“紫蓬山人全悟”[10]。在中国传统色彩美学方面,与儒家尚“朱”不同,道家尚“紫”,紫天、紫皇、紫姑、紫气东来、紫宇下清等隐喻,广泛见于道家各类典籍之中。“蓬”即“蓬莱”,是道家“三仙山”之一。竹香全悟的名款深刻反映了其对老庄“玄妙”思想的理解:不囿于虚名,修身养性,参悟自然。
名款中禅僧的姓名亦可直接取自道家言辞。如室町时代受教于五山文学“双璧”绝海中津、义堂周信的临济宗禅僧太白真玄,在如拙的《瓢鲇图》题诗中,款为“真玄”,印为“太白”。[11]“太白”源于道教神仙“太白金星”,流传到日本后作为对战事吉凶预测的参考,被日本阴阳道吸收,后来在佛教的演变中增添了星宿崇拜的属性,也可看作是对有“诗仙”之称的李太白的推崇。“真”,是“真人”之意,真人乃修道人的最高境界。在道教中,学道修行,求得真我,去伪存真为“修真”。修真者均应胸怀大志,高瞻远瞩,刻苦修持,德功并进,以求达到真人、真仙的上乘境界。“玄”起源于《老子》开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12],“玄”在《老子》中一共出现12次之多,此指道家的一个重要的哲学概念,指深远神妙。苏辙云:“凡远而无所至极者,其色必玄,故老子常以玄寄极也。”[13]范应元云:“玄者,深远而不可分别之义。”[14]由其姓名蕴含的道家元素可知,日本禅僧对老庄的喜爱达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
二、题画诗中的道家典故化用
五山禅僧作为汉学大家,不但精通佛学,对道家学问也十分精通,对其中的典故更是化用自如。以下论及的道家典故不仅包含先秦道家经典《庄子》《列子》中的典故,也涉及至汉代才形成的道教中的典故。
庄子善用寓言来阐发玄妙哲理,所谓“寓言十九,藉外论之”[15]。五山禅僧于题画诗中大量化用了庄子寓言,寓情于景、诗理交融,体现出中世日本知识人对道家思想的理解与吸收。
曾两次担任遣明使正使的天与清启在《陶弘景听松图》题诗:“神武挂冠后,盘桓独听松。蜗名翻手际,蝇利点头空。爽籁时时雨,乾涛夜夜风。总称陶隐士,清议在山中。”[16]清启此诗描写陶弘景在神武门脱冠隐居后,常以听松为乐之事。[17]“蜗名翻手际,蝇利点头空”中的“蜗名”化用《庄子·则阳》中占据蜗牛两角的两国之争的典故,细腻刻画了一幅“蜗触蛮图”于目下,从中可以看出庄子否定庸碌争逐、主张恬淡清虚的生活态度。天与清启的这首题画诗,不仅细腻刻画了陶弘景不耽于世俗纷争的隐逸形象,也反映出其不囿虚名、高洁傲岸的情操与追求大道的精神。
如拙创作的日本国宝级诗画轴《瓢鲇图》上题有室町时代著名的三十一家禅僧的画赞,描绘了一个面相奇异的男子手持葫芦形水瓢努力舀捕流淌着的河流中的一条鲇鱼的画面。此画采用日本诗画中的“葫芦”与“鲇鱼”意象。“鲇”字通“鲶”,鲶鱼又称黏鱼。鲶鱼的显著特征是周身无鳞,身体表面多黏液,生活在河湖池沼处,白昼潜伏于水或泥中,夜晚游曳活动。用简陋的葫芦捞鲶鱼,这在客观物理上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却充满禅宗哲理。此画题诗中与道家思想相关的有两首,一首是曹洞宗禅僧雪洲如积的“鲅鲅鲇鱼出积流,腹虚口大可吞舟”[18],“吞舟”出自《庄子·庚桑楚》“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19]。鱼在水中任性妄为,把水都“荡失”了,自然就容易被蚂蚁加害。因此,庄子提倡节制寡欲以养生,不可肆意而妄为。雪洲如积结合画中场景,将“鲇鱼”比作“吞舟之鱼”,可见其深刻领悟了庄子修道的真谛:了解本性,约束本心,敬顺天意,方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另一首为南禅寺住持仲安梵师的题诗:“葫芦捺鲶鱼,鲶鱼捺葫芦。生涯只么过,天地一蘧庐。”[20]其中充满着庄子齐同物论的思想。“葫芦捺鲶鱼,鲶鱼捺葫芦”在《禅林画赞》中被解释为“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21]但笔者认为与此解读相比,其本源更在于庄子的齐物论,此两句无论是在句式对仗上还是意蕴含义层面,皆与《庄子·齐物论》中“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22]一句相吻合。齐物论最后以“庄周梦蝶”寓言故事收结,在万物齐一的观念下,庄周让自己于梦醒后化作优游自在的蝴蝶,“飘飘乎羽化而登仙”。在庄子看来,大道遍及万物,既不可自我封闭,也不能以人类为中心;在天地之间,众生平等,此之谓齐物。在赞者仲安梵师眼中,对于“人的一生要如何度过”这一哲学命题,他结合此画作,给出了“生涯只么过,天地一蘧庐”的回答,这一回答更是与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23]的思想相吻合。
庄子寓言在日本中世禅林广泛流传并被大量引入题画诗中,反映出五山禅僧们对庄子“淡泊名利”“随顺自然”等人生态度及思想境界的深刻理解与认同。
《列子》中的思想亦对日本题画诗创作产生深远影响。师从兰溪道隆的大应派祖师南浦绍明在《双履达磨图》中题诗:“□破六宗异,单传此一心。西天与东土,千古少知音。”[24]达摩认为如今的佛法教义是以心传心的,佛法注重此一心,以念达到“无我”,对生灭妄念之“小我”不再执著,则自然归于圆满寂静的“大我”。但无论是“西天”的印度还是“东土”的中国,真正顿悟此一心法的修佛者屈指可数。“知音”一词源于《列子·汤问》中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典故,南浦绍明借用俞伯牙弹琴技术之高超,喻指真正修佛者佛法之精深;借知音难觅的典故,喻指顿悟此一心为佛法传承之根本的修佛者数量之少。
除此之外,先秦道家思想至汉代逐渐发展为道教典故,对日本题画诗产生深远影响。具有代表性如日本战国时代禅僧驴雪鹰灞在《钟离权吕洞宾图》中题诗:“此老道人其姓回,钟离权直试仙才。一朝相见黄龙后,传甚长生秘诀来。”[25]借黄龙禅师点化吕洞宾的典故,讲述吕洞宾被释家黄龙禅师感化,皈依佛门的故事。
三、题画诗中的道家意蕴
道家意蕴主要指道家的神仙思想内涵以及其中的隐逸思想。早在秦皇、汉武海上求仙之际,道家神仙思想就开始走出国门,对东亚地区的日本列岛、朝鲜半岛等持续产生着影响。日本最早的汉诗集,成书于8世纪中叶的《怀风藻》,就已反映出古代日本人对道家神仙境的憧憬。至五山时期,禅林题画诗中充满着对蓬莱仙境的向往。例如临济宗龙吟门派禅僧明叔玄晴在《青山白云图》的画赞中,有“蓬莱只在纤毫外,那得心常薄世荣”[26]诗句,相国寺藏主万里集九在《蓬壶春晓图》中题有“弱流三万里蓬宫”[27]的诗句。此外,中世日本对于武陵桃花源的推崇达到了极致,例如佛兵禅师无碍妙谦的别号即为“武陵”;歌颂武陵桃花源的题画诗也甚是常见,以五山文学“双璧”之一绝海中津的弟子西胤俊承为例,其在《真愚稿》中有多首题《桃源图》和《桃源春晓图》的诗传世。
除了神仙境,五山禅林题画诗中还大量出现“鹿”“龟”“鹤”等道家长生不老意象。《抱朴子·对俗》曰:“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道引以增年。”[28]郭璞《游仙诗》中云:“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29]道家赋予了“鹿”“龟”“鹤”长寿、高洁的吉祥寓意。临济宗禅师希世灵彦在《寿星图》上题有“相随白鹿兼龟鹤,共向新年欲斗龄”[30]诗句,景徐周麟的《题扇面寿星像》上也有“暮便上天朝下天,鹤飞龟出鹿随边”[31]题句等。这些诗句都直接反映了道家长生思想在日本中世已经拥有广泛的受众,迎合了禅林众僧对生命存在的深层需求。
此外,因道教神仙故事在中世禅林广泛流行,道教信奉的仙人也频频出现在题画诗中。西胤俊承在《真愚稿》中题《王母献桃图》一诗中,有“天门晓日照龙袍,阿母盘中进玉桃。仙核不知何地掷,茂陵松柏倚云高”[32]的诗句。“阿母”即为“西王母”。师从“日本三大奇僧”一休宗纯的南江宗沅和临济宗禅僧琴叔景趣在《汉武迎王母图》中,分别用“阿母”[33]、“瑶池金母”[34]来指代“西王母”。除西王母外,曾十住建仁寺的天隐龙泽在《仙人炼丹图》中所题“功成欲谒玉宸君”[35]一句,直接引用道家“三清”尊号;临济宗幻住派禅僧月舟寿桂在《汉武祀太乙图》[36]中、可心交在《莲舟观音图》中都提及“太乙真人”[37];曹洞宗宏智派禅僧驴雪鹰灞在《钟离权吕洞宾图》中,更是直接援引八仙典故。[38]
室町时期,以五山高僧为代表的日本禅宗绘画,以宋代院体山水画家马远、夏圭为楷模,崇尚庄子飘逸散淡的思想,钟情于描绘亲近自然的深山幽谷、乌托邦式的生活趣味,与画作相对应的诗文也同时具备道家隐逸情怀。
《陶渊明赏菊图》中有惟肖得严题诗:“义节前贤异论无,风流萧散尽堪图。离离黄菊讬高趣,奴视草间刘寄奴。”[39]陶渊明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被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40],亦推崇道家无为自然的老庄思想。在本诗中,惟肖得严赞颂陶渊明返璞归真,归隐田园的人生志趣。借助“义节”“风流”“萧散”等词语表明陶渊明高风亮节、自由不羁的处事态度,同时颈联化用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典故,借“菊”意象衬托陶渊明的孤高情趣,指明其对自然天地之美的崇尚。这种“天地之美”正源自庄子崇尚的“自然无为”。庄子强调物我一体,天人合一,认为人只有“顺物自然”,才能实现自由精神的张扬。与之相对,尾联将刘宋开国武帝刘裕视为山贼草寇,极具贬低之意,侧面表现出惟肖得严厌倦世俗纷争,向往归隐田园,超脱出世的追求。因而,透过全诗对陶渊明的赞赏以及对急功近利之徒的鄙夷,可窥探出惟肖得严自身对隐逸志趣的向往。
与之类似,仲方圆伊在《高士探梅图》中题诗:“柳汁之衣,棕茸之履。缓步寻春,水村山郭。”[41]此画描绘的是隐居高士寄情山水、观天地之大的幽远画面,画作主旨是表达隐逸思想,因此仲方圆伊题诗亦围绕歌颂隐士风范的主题。但首句“柳汁之衣”实为代指进士及第时的穿着,并非隐士之衣,笔者推测是仲方圆伊对于典故的误用。接下来的“棕茸之履”则化用唐代隐士张志和着棕榈编织的鞋的典故,表明此中高士的高尚节操与隐者风范。“缓步寻春,水村山郭”更是直接点明隐士之趣,流露出高山流水间寻觅春意之怡然自得。仲方圆伊借画中高士形象,表明自身对素衣敝履、箪食瓢饮的生活状态之向往的同时,透露出其心归自然、万物与我为一的精神境界。
四、结语
日本中世禅林题画诗作为内容极为丰富的文化宝库,涵盖了中世日本绘画、文学、历史、哲学等诸多领域的思想,集中体现了多元思想的交融与表达。其中,道家思想对日本中世禅林题画诗的创作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然而,学界现有研究大多集中于儒家与佛教思想的视域,忽略了道家思想对日本中世禅林题画诗的重要影响。因而,重新解读日本中世禅林题画诗的文本内涵,尤其是从道家思想角度切入,有助于丰富日本古代哲学中的道家思想体系,并为当代日本学界普遍存在的“考察日本文学观及文化观时,要么仅强调本民族独创性,要么言必称儒家、佛家却不知道家为何物”[42]的研究倾向提供一个新的理论视角与学术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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