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尚
在绘画艺术中,“痕迹”所包含的视觉元素丰富而微妙,所涉及的审美范畴非常宽泛,几乎涵盖画布上所呈现出的一切视觉要素,笔触、肌理、质感、色彩、造型,皆可归入其中。“痕迹”指的是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留下的印记,能够传递出艺术家丰富的情感,同时蕴含着诗性的不朽力量。探究“痕迹”的独特美感,能帮助人们更好地挖掘绘画本身的美学潜力,关注“痕迹”就是关注视觉语言的无限可能。
前人有言:“太虚片云,寒潭雁迹。”在作家和诗人笔下,“痕迹”是一个饱含诗意的、会在心中悠悠回荡与怀想的词。在由“痕迹”构筑的纯然诗境中,花落留痕,雁过留声,雪泥鸿爪皆有情。“痕迹”是时光远去之后的诗意留存,是崖柏上由岁月雕饰的纹路,也是江南白墙上雨水浸泡的印痕。这些“自然之迹”记录着时光、乡愁和文化,留存诗意,耐人寻味。广义的“痕迹”包含“自然之迹”和“人工之迹”,而在绘画艺术中,“痕迹”是指艺术家施于画布上的视觉要素之总和。从宏观上讲,一切绘画作品都可看作是艺术家留在画布上的“痕迹”,它是绘画艺术的视觉基础。本文将重点探讨艺术家绘画作品中的“痕迹”所蕴含的审美特质和美学精神,阐释“痕迹”与艺术家的内在关联。
“痕迹”是艺术家的心灵印记
宋代文人苏轼在《王维吴道子画》中写道:“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他将“画”称为“痕”,认为绘画艺术本身就是一种“痕迹”,向外显露画者内在的“心迹”。中国传统绘画认为笔墨关乎心灵,且与精神、境界相关。宋代书画鉴赏家郭若虚说:“且如世之相押之术,谓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与心合,是之谓印。”石涛在《苦瓜和尚画语录》中说:“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于大涤也。”石涛外感于江河大山,内化于主观心灵,成迹于砚头纸墨,万般心绪诉诸笔端,千般笔墨贴合心灵。
“痕迹”容纳了绘画过程中的所有指向。瑞士艺术家阿尔贝托·贾科梅蒂在人像写生中会在画布上反复修改,多遍重构,直至达到预期效果。他在《当代艺术危机与具象表现绘画》一书中说:“由于每次擦去的画面总有痕迹留下来,随着一张素描的深入刻画,这些过去的痕迹进入了画的肌理之中,最后的形象虽然未完成,但具有了‘真实所要求的厚度。”多遍绘画痕迹叠加交错,既体现了艺术家绘画的过程、心路的轨迹,又让画面呈现出深刻隽永、意蕴无穷的醇厚美感。历史上很多“未完成”的作品或草稿格外精彩,就是因为这些“未完成”的画作保留了艺术家创作时的真实情绪,展现出“气韵生动”的卓然灵气。
“有迹”才“可循”,循此痕印,观者方能揣测联想、感受艺术家的情感。艺术家本人再次看到自己的作品时,也依然能够透过画面中的痕迹回忆起当时的心境,这也正是“痕迹”的神奇力量。
“痕迹”的审美观照
观照“痕迹”是一种非读图式、非快餐式、非功利性的解读艺术作品的重要方式。与扁平化的照片相比,艺术作品中的痕迹更加真实可信。只有近距离观看艺术作品时才能识别痕迹,感受到质地、肌理、笔触、颜色等要素的丰富和微妙。油画作品中颜色交叠、笔迹交错的细微变化;水墨画中的水痕、笔痕都有丰富的视觉性。
细节蕴藏的情感能量
痕迹、笔触是基本的绘画语言,蕴藏着艺术家个性化的艺术基因和独特的情感。痕迹显于细节之上,关注痕迹之美就是关注细节蕴藏的情感能量与美学张力。
在电影、音乐、文学作品中,细节之处往往更能触动受众,大叙事看重理性经营,小细节关乎感性情绪,越是细微之处越见深情真意。好的文学作品常在字里行间的细节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从细微处可窥见整部作品的气度和灵魂。正如《红楼梦》中的点题小诗,其中的一草一木皆是有情物,一人一事皆可作等量观。赫伯特·里德在《现代绘画简史》中说:“生命寓于画家的画笔挥动所留下的痕迹之中。”痕迹包含着艺术家丰沛的情感能量和独特的艺术张力,这也是观众与艺术家产生共情感鸣的基础。
“痕迹”是一种绘画语言
纵观整个美术史,反复出现的题材有很多,不同的艺术家针对同一题材会使用不同的绘画语言。“画什么”固然重要,“怎么画”则更显天分。“怎么画”指向了“痕迹”的呈现方式。作为一种抽象的视觉要素,“痕迹”可被看作不依附形象的纯粹形式、不依附情节的纯粹情感以及不依附主题的纯粹语言。
“痕迹”作为一种绘画语言,不同的艺术家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在笔触上,德拉克洛瓦善用雄健奔放的笔触,其绘画痕迹沉郁痛快;柯罗的笔法轻柔,饱含诗意;马奈用笔劲健爽利,飘逸洒脱;德加的作品隽永含蓄,坚凝厚实;洛佩兹常在画面中保留笔触,用笔松动到位;贾科梅蒂的作品中各种线条纵横交织,耐人寻味。
“痕迹”在传达情感的同时保留了具体的画面表征、物质载体和实体佐证。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开始赋予“痕迹”意义:形式即内容,过程即结果。这是“痕迹”审美能量的一次巨大的解放。图1是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素描作品《欧文·佩恩》。
“痕迹”的个性化表征
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留下的痕迹是无法复制的,因此“痕迹”是真正属于艺术家个人的、最能彰显艺术家个性的画面表征。由于不同艺术家的性格特点和审美追求存在差异,他们作品中的“痕迹”也具有明显的个性化特点。
在印象派作品中,有意识地保留“未完成性”尤为明显。由于写生时间的紧迫性和光影变化的瞬间性,印象派画家开始半自觉地保留混乱和迅疾的笔触,这种率性、随意的“痕迹”,为画面增添了鲜活和生动之感。在表现主义绘画作品中,“痕迹”的意义进一步凸显,成为艺术家传达思想、抒发自我的关键性视觉要素。自此,“痕迹”的审美意义不仅是状物塑形过程中的抽象衍生物,还是拥有独立表现力的审美要素;不仅是烘托画面主题的辅助性媒介,还是具有丰富内涵的审美客体。
挪威表现主义画家爱德华·蒙克就在创作过程中有意识地将内心的情感投射于画面“痕迹”之中。蒙克曾说《病中的孩子》是自己最重要的一幅作品,在这幅画中,打破常规、不拘一格的笔触比比皆是,还运用了刮刀刮擦、手指涂抹、厚涂、罩染等表现方式,极具张力地展现出“痕迹”的丰富性。汉斯·耶格曾描述过蒙克作画时的情形:“当作画期间的某种气氛消失时,蒙克会用力地在整幅画上涂上颜料,重新制造气氛,然后继续作画。”图2是爱德华·蒙克的油画作品《病中的孩子》。
南宋画家梁楷的减笔人物画,笔墨简括,寥寥数笔,意趣十足。例如,《泼墨仙人图》中的人物形象除面、胸部用细笔勾出轮廓外,其他都用阔笔横扫,墨色酣畅,水分淋漓,纵肆狂放。梁楷在状物塑形的过程中充分展现出了笔墨的形式美感,也表现出了艺术家的思想和生活态度。图3是梁楷的《泼墨仙人图》。
赵无极绘画作品中的“笔痕色迹”具有强烈的艺术美感,他将西方现代绘画形式与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相结合,创造了色彩变幻、笔触有力、富有韵律感和光感的新的绘画空间,被称为“西方现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图4是赵无极的油画作品《01.04.63》。
不同艺术家的“痕迹”特点不同,或是激情奔放,或是寒静松秀,不同的画面气息映现出不同的审美表征,个性化的自觉让“痕迹”呈现出丰富多元的美学样貌。
“痕迹”的真实性
照相机的出现给传统绘画带来了巨大的挑战,艺术家们开始重新思考艺术的价值。当今的时代是本雅明所说的“机械复制”时代,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生成式人工智能掀起了全球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新浪潮。其中,AI绘画在构图、色彩、光影等方面表现突出,因此成为艺术家关注的热点。但是,AI绘画难以模仿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留下的“痕迹”。
人的专注度无法一成不变,情绪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因此,艺术家在作画的过程中,有的地方画得比较仔细、认真,有的地方画得相对随意。正因如此,艺術家创作出来的作品才让人感觉更亲切、真实。另外,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越是投入,就越容易出现难能可贵的“神来妙笔”,为作品增添别样的趣味。而AI绘画无法模拟出人的情绪变化和体力变化,缺少真实的“痕迹”。
绘画艺术中饱含视觉美感的“痕迹”,一方面提醒着人们“绘画的初衷”,另一方面又启发着人们“绘画的理由”。纵观美术史,“痕迹”始终散发着真切可感的质朴魅力。绘画艺术中的“痕迹”完整记录了艺术家的内心情感和创作历程,也为观者开启了一种欣赏和理解艺术的全新视角,启发艺术家和观者对艺术存在的意义进行思考。
(作者单位:天津滨海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