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
斯通纳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出现在一次文学选修课的课堂上。他本来在大学学习农学,后来选修了文学。课堂上,斯隆老师读了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每年的这个季节
黄叶或尽脱,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冷得瑟瑟颤抖的枯枝上
…………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
因为它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当时斯隆老师向斯通纳提问:“斯通纳先生,请问,莎士比亚对你说了什么?”斯通纳并没有回答什么,但是,他的神情如此异样,斯隆老师都看在眼里。可以说,那首诗“打开”了斯通纳,他当时首先看到的是脚下的地板、自己的手,然后他看到了树木、同学们—仿佛以前没见过这些同学,直到下课。他匆匆赶去下节课,他始终保持这种感觉,保持到土壤化学教授上完那堂课。
在原书中,作者写道:斯通纳感觉自己从时间中被移了出来,旁观着时间在自己面前流逝,像个宏大、不均匀的立体景观。他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他还从未以这种方式感知过自己。
在图书馆,他呼吸着皮革、布面、干燥的书页释放出的发霉的气息,闻着就像某种来自异国的香气。有时,书脊、厚纸封面以及诱人的书页的那种陌生的感觉会让手产生刺痛感,僵硬的手指尽量小心地翻动着书页,仿佛笨拙的手指会撕坏它们忍着巨大痛苦想发现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斯隆老师能够看出这一切。他说服斯通纳换专业以及留校任教。他是这么说的:“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吗?你是当老师的料。为什么?是因为爱。斯通纳先生,你热爱这些。”
斯通纳激动地接受了斯隆老师的建议,他从农学系转到文学系,后来读了博士并留校任教。这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坚持,他坚持不再回到父母的农场,坚持不再学农。
读完全书,我们知道斯通纳是一个极为淡泊温和的人,对命运,他忍让到称得上“窝囊”的程度,面对妻子和上司的各种刁难,他都逆来顺受,不去改变。只有在少数事件上,他执着地争取着,坚持着,从农学转文学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如果要认识斯通纳,就不得不回到那个重要的课堂,回到那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回到斯隆老师的话语中来,我们不得不问:斯通纳的热爱是什么?
认识一个人,有时候不是看他做了什么,而是看他不做什么。斯通纳的人生中有好多“不做什么”,比如他拒绝参军。
1916年4月,美国和德国处于战争状态,学校完全乱了,人们说到德国人义愤填膺,气得脸都扭曲了。斯通纳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费奇和戴夫都去参军了。费奇对斯通纳说:“我们要全力以赴去尽自己的义务。”
但斯通纳无动于衷,他憎恨战争对大学强行制造的撕裂。他并没有去参军,还因为斯隆老师的一段话:“你必须牢记自己是什么人,你选择成为什么人,记住你正在从事的东西的重要意义。”
强制征兵全面展开时,他提出延期申请,不带任何内疚感。但他觉察到同事投来的异样的眼神,也意识到学生对他的举止稍微显出不尊重的细微锋芒。
这件事情是斯通纳的个性的某个横截面,这其实可以看作是他的一个实践:我是否能遵从自己的内心做出决定,不被他人的看法所绑架,并为这个决定承受相应的代价?
斯通纳并没有因此获得满足感,他只是不想去做一件自己没有从内心产生认同的事,这不等于不做这件事就能获得某种骄傲。
他依然沮丧:“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却置身事外的斯通纳,带着显而易见的、与世隔绝的边缘人特质。他是这个语声喧哗、不断变化的世界的旁观者,他在字母与语词之间为自己构筑了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座监狱,他生活在某种分裂里,无法与真实的世界和平相处。他投放于人生的某些关键时刻的爱与激情,最终都是徒劳。这样的一种人,他在这世上活着,处处遭遇失望,事事无能为力,以疲惫的姿态对抗着生活的虚无,却依然没有安身之地。”
这就是斯通纳的常态。
他以不可理喻的顽固坚持的另一件事,是拒绝让劳曼克思的得意门生沃尔克通过论文答辩,为此他与系主任劳曼克思彻底闹翻,几十年都不说话。
从此他在工作上受尽刁难,分给他的都是一些鸡肋般的课程,时间上也故意安排得十分零碎,但他毫无悔意。
他没有悔意,不是因为他勇敢地为正义而战,他只是对这一切很漠然。
或许可以说,这一切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婚姻的失败,女儿的疏远,工作的困难,朋友的稀缺……这一切,他并不真正介意。
因为他有值得他在意的东西。似乎就在当年那堂文学课上,莎士比亚对斯通纳说了什么,斯通纳听到了什么,他从此便能轻易识别出自己的欲望,终其一生,都在追随自己的欲望,无视其他。
所以,即便在世人眼中斯通纳的生活可谓失败,但这些失败都不能伤害到他。他专注于喂养自己的欲望,那就是斯隆老师和莎士比亚所说的“热爱”。
婚后不久,他和妻子有了一幢房子,尽管那是一个毁灭性的经济负担,但斯通纳着迷于打造他的书房:
“在收拾这间屋子时,斯通纳意识到,很多年来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曾有过一份憧憬,这份憧憬表面上是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他自己。所以,当他在打造书房的时候,其实他打算塑造自己。当他为做书架打磨旧木板的时候,当他看着木板表面的粗糙消失,露出本来的木质,最终呈现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将自己置于某种有序的状态,他想自己创造出某种可能性。”
而后,在这间书房里,只要妻子伊迪丝不出现,那么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他想要的理想的状态:他开始投入研究和写作。本来他只是投入文学,对上课并不在行,因为那些他深信不疑的事物,一被他的语言表达出来,对他自身的背叛就是最明显的了。但慢慢地,他发觉自己讲课时在内容上完全放开了,忘了自我,甚至忘了学生:
“对文学、语言以及在字母和词语的细腻、奇妙、出其不意的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的热爱—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露,他现在开始表现这种爱了,起先还是试探性的,接着变得大胆勇敢,最后完全开始自豪表现了。”
所以,婚恋、家庭、子女、工作、人际关系,在这些方面的失败,斯通纳本人也是可以忘怀的。
他对那些失败谈不上忍受,只是广泛地漠然。在内心,面积很小但很集中地保持了他绝大部分的欲望和激情。他要為之保存精力。
一个能清晰识别出自己欲望,并为之任性地生活的人,怎么能称为失败者呢?认清了自己的欲望,喂养它,敝帚自珍并锦衣夜行,内心坚如磐石。他在几乎其余一切事情上逆来顺受,正是为了他在书房里、在课堂上那些忘我的时刻,那些“斯通纳时刻”。
但令他忘我的,是否是文学呢?
我想,不仅仅是。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令他忘我的事物,应该是思考。斯通纳在思考中,认识了某种虚无,认识了自己:
“他再次把目光投入深植于大学这个机构的审慎的信仰,他感到自己再度焕发出研究和做学问的古老激情,以学者的好奇和脱胎换骨的充沛精力,他又回到那个从来不曾背叛自己的唯一的生活中。”
他其实是多么幸运,能够在人生中拥有这样的领悟:“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
在年轻时所听的那首莎士比亚的诗中,他似乎听到了受益终身的话语:
目睹这些,你的爱会更加坚定,因为它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该书中文版介绍语为“第一眼故事,第二眼经典,第三眼生活,第四眼自己”。
美国密苏里州,来自偏远农场的农家子弟、19岁的威廉·斯通纳进入州立密苏里大学学习农学。以一堂选修文学课为起点,他的一生悄然改变。后来斯通纳成为一名大学老师,经历了结婚、生子、教学、退休、衰老、死亡。在他生命的尽头,或许他可以坦然面对这个问题:你的一生,还要期望别的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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