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 大船

2024-03-04 06:02孙建伟
东方剑·消防救援 2024年1期
关键词:沙船招商局轮船

孙建伟/文

【编者按】

从古到今,说海运绘就了世界的版图,一点也不夸张。远古时代的中国就发明了被命名为“舟”的器物,穿越山地的重重阻隔,联通江河湖海。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贸易主导世界,贸易最重要的载体就是海运,至今不可替代。据联合国贸易发展促进会统计,按重量计算,海运贸易量占全球贸易总量的90%。所以习近平总书记说:“经济强国必定是海洋强国、航运强国。”

21世纪是海洋的世纪。中国是海洋大国,也是名副其实的航运大国。港口货物吞吐量和港口集装箱吞吐量均居世界第一,全球前20大货物吞吐量的港口,中国占15个,港口规模稳居世界第一。海运承担了中国约95%的外贸货物运输量。中国已成为全球海运连接度最高的国家,海运服务网络联通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主要港口。截至2022年底,我国海运船队运力规模达3.7亿载重吨,较10年前增长1 倍。2023年1-7月,中国造船业三大指标均位居世界第一,继续全球领跑。中国船队规模达到2.492亿总吨,在全球市场份额占比15.9%。首次超越希腊成为世界最大船东国。上海国际航运中心排名继续保持世界前三。

不容忽视的是,全球贸易和国际货运的快速增长对港口、船舶的消防安全构成了严峻挑战。据相关报道,2018年以来,全世界共报告了70多起严重的集装箱船火灾事故。海上消防安全已经成为国际海事界的重点关注领域。中国海运也曾经伴随着消防设施落后、从业人员消防意识薄弱的困境。当下,向海图强成为中国海运领先全球的持续动力,中国海运有着中国消防智能化管理系统、无人机巡查检测识别等技术创新以及人员消防能力素养培训的坚强保障。

作为《国际海上人命安全公约》(International Convention for Safety of Life at Sea, 缩写为SOLAS)和国际海事组织制定的全球性船舶安全标准(Port State Control,缩 写 为PSC)的成员国,中国为国际海事安全作出了积极贡献。

一代代中国人为此而奋斗,他们的故事凝结成了这一部可歌可泣的《大江 大船》……

2022 年11 月21 日0 时40 分,中国水下考古取得新的历史性突破,“折戟沉沙”150 多年的古船重见天日。

长江口二号古船是我国目前发现的体积最大、保存较完整、船载文物数量丰富的古代木帆船,它犹如一颗“时间胶囊”,鲜活展现了清代晚期以来长江黄金水道航运的繁荣景象,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实证,也是上海作为世界贸易和航运中心的宝贵见证。

——国家文物局

上海定当在黄浦江边的泥岸上崛起,这似乎不可避免。……上海像一杯鸡尾酒,成分混杂了伦敦的土壤、空气、水、建筑,以及士麦那的举止、习惯、希冀与恐惧。

——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

序 章

鉴于两次鸦片战争的痛彻,晚清帝国权力中枢、洋务运动主导人奕终于醒悟:治国之道,在乎自强……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师夷智以造炮制船。西方列强拥有“坚船利炮”,这两样也是我们最需要的。船是炮的后盾,没有船,炮也动不得。要抵御列强,必得有船有炮。这是帝国向外事务核心层在军事和器物层面对强敌环伺的国家发出的警醒之言。

1861 年,爱德华·金能亨在他的“中国朋友与委托人”中筹得资金4.5 万元,向旧金山买了1 艘456 总吨位的旧船“惊异”号。1862 年3 月27 日,金能亨利用他在过去十年间美国驻上海领事代表任内积聚的华人富商人脉,在外滩旗昌洋行成立旗昌轮船公司(也称上海轮船公司)。这是外商在中国设立的第一家长江航线股份制轮船公司。这年年底前,“彭布罗克”号、“江西”号、“湖广”号”等四艘轮船陆续到达上海投入运营。接着,20 多家洋行见长江航运有利可图,纷纷投入轮船行驶。1862-1864 年间的《英国驻华领事商务报告》据此判断:“中国帆船正在迅速从商业航线上消失。”

1862 年3 月,刚过了39 岁生日的署理江苏巡抚兼通商大臣李鸿章率领他一手创办的淮军首次抵达上海,抵挡太平军的进攻。重要的是,他租用洋轮将七千名淮军将士在太平军眼皮底下安全送达。这个亲自策划的行动令他的心情既兴奋又复杂,洋船运力大,速度快,靠机器不靠人力,受气候风向影响小……这一切在他心里打了一个结实的惊叹号。

1866 年11 月,一艘从英国驶来的轮船停靠外滩,下船乘客中有一位衣着体面的英国绅士,此人是来自利物浦的41 岁商人约翰·萨缪尔·斯怀尔。从踏上上海外滩的第一天起,他和他家族的命运将与上海,将与这个从古老走向现代文明的国家联系在一起。他的父辈已经建立了与中国的进出口贸易,出口棉布、呢绒,进口茶叶、生丝……斯怀尔决定驻扎上海,谋求更直接的贸易联系。仅仅六天后,福州路四川路口的吠礼查洋行老房子挂出了一块新招牌——太古洋行。1872 年元旦,斯怀尔以36 万英镑在伦敦注册成立太古轮船公司。同日,三艘新轮船的订单也到了格拉斯哥的船舶制造商手里。从此,“太古”从上海航运开始,迈出了未来世界性商业帝国的第一个步点。

1872 年,李鸿章深感于老大帝国内忧外患,喊出了近代中国最振聋发聩的名言:“臣窃惟欧洲诸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国,闯入边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载,亘古所末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与立约通商,以牢笼之,合地球东西南朔九万里之遥,胥聚于中国,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最后一句广为传诵。这是第一次把中国政治经济大局放置于国际视野的警世之论。年底,李鸿章再次递上《设局招商试办轮船分运江浙漕粮由》的奏折,从上奏到奏准用时三天。如此高效极为罕见。面对列强步步紧逼,国资流失加剧,官方和商界都熬不起了,憋足了劲渴望与外国资本分享中国江海利权。作为中国首创机器动力的民族企业,轮船招商局应“时(艰)”而生。

1873 年1 月17 日,轮船招商公局在上海鸣锣开张。这是中国第一家轮船运输股份制企业。它宣告了中国近代航运业的诞生,打破了外轮对中国航运的垄断。这一天,对中国近代航运业乃至中国民族企业制度建设甚至中国近代史进程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它开启了中国民族企业联通世界的序幕,第一个全华资国企将向霸占长江航运的美英轮船公司发起冲击。

对轮船招商局,李鸿章倾注的心血前所未有。不仅是自己的名声,国家的未来和财力所系也更加岌岌可危。第一步怎么跨出去,他要慎之又慎。上海高桥人朱其昂进入了他的考察视线。

朱其昂家境富裕而不做“富二代”,立下宏愿自闯天地。二十岁不到,他就与人合伙,在十六铺开办南北洋贸易,兼做出海贸易,成为闻名上海的巨商。攒下第一桶金后,他与弟弟朱其诏订购大量沙船,短短几年已拥有六十艘沙船、三千多船员的庞大船队。他还是浙江漕运局总办,负责运输漕粮多年,是公认的行业翘楚。1860 年开始与美商在烟台合伙开设清美洋行,往来上海、烟台、天津各口岸经营贸易,可谓南北亨通。又在北京、天津、上海、广东各地设有华裕、丰汇银号,跟当地富商大户保持良好的金融往来业务,他的经营能力和人脉资源应该使他拥有相当的融资号召力。李鸿章决定,把轮船招商局的开锣戏交给朱其昂。

轮船招商局成立时,前面已有美英商轮三大公司。1872 年初太古轮船公司开张,资产雄厚。同年10 月,老牌英商、鸦片战争幕后推手、在上海开设第一家欧洲公司的怡和洋行,以4艘轮船组建了华海轮船公司。更早前十年间,美商旗昌已拥有轮船19 艘,27769 总吨位,占有长江航运80%的份额。从1867 年开始,进入独霸长江航运的所谓“旗昌时代”。旗昌洋行也以此完成了“洗白”早年用飞剪船走私鸦片的黑历史。

太古轮船公司又名中国航业公司。这个充满“中国”元素的轮船公司的命名伴着一段脍炙人口的传闻。

“Tai-Koo”为何译为“太古”,有一种说法:这是当时英国驻上海的一位外交官在公司开业时特意为它取的名称。据称此人对汉学颇有研究。在西方人视线中,“太古”二字看起来颇像“大吉”。中国农历新年到处张贴“大吉大利”的春联喜帖,中文的“太”本意“太初”“极大”,“古”源出“盘古”“久远”,合起来就是“宏博、亘古”,哲理意蕴十足,而全无俗气,“太古”成为巧妙的视觉双关语,含有中国本土的讨口彩年俗,寓意为公司带来大吉大利。

如果以斯怀尔的想法揣测,那一定是他要包揽中国航运业的宣示。打破旗昌垄断,甚至打败它成为新的霸主,这就是驱动太古长江航运的强大引擎。

太古胸怀“中国”大志,联合怡和,强强联手,超过12500 余总吨位的轮船浩浩荡荡投入长江航线,爆发杀价战。而后英美三大轮船公司订立齐价(统一定价)运费协议,联手市场垄断,不准他人染指。

难道,长江是为外国巨轮大船准备的?

洋商们逐利长江,锱铢必较,但这究竟是谁的地盘?!

金能亨心里清楚:太古的目标远不是运费的竞争,更不是与旗昌平分天下,把旗昌赶走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无奈对手强大,旗昌放下身段与太古合作,双方签订联营协议。

现在,中国终于出现了本土挑战者。三家外轮控制的局面被打破,共同的对手使他们坐上了一条板凳。1873 年6 月,太古轮船公司向伦敦总部汇报,“我们正与旗昌考虑抵制这家中国公司的措施”,两家正在商议“同揽扬子江载运事业”。而站在招商局的角度看,以一“中”挑战“美英”之三,以上海为中心的长江航运究竟会形成怎样的格局和发展态势呢?

旗昌成立十年后,中国有了自己的航运股份公司。它究竟是借了西方公司的“壳”还是按国际通行的股份公司规则操作呢?谁都没底。

面对旗昌、太古和怡和的挤压,招商局开局艰难,生意枯竭,经营亏损,如果真走到濒临破产的那一天,李鸿章不是打自己的脸吗?这时朱其昂和盛宣怀向他举荐了唐廷枢。

轮船招商局开张的1872 年,唐廷枢已是怡和洋行总买办,那是比“金领”还厉害的一等一的高级买办,也是怡和获得华商支持的定海神针般的存在。他的主业正是洋行的船舶代理业务。他还是英商公正、北清两家轮船公司华董,参与怡和组建华海轮船公司,是大股东之一,兼任襄理。他个人投资购买的6 艘轮船行驶在沪津、沪汉、沪宁航线。领衔行业的能力和财富集聚度使唐廷枢在华商中处于“置顶”地位。

1873 年6 月,李鸿章任命41 岁的唐廷枢为轮船招商局总办。唐廷枢放弃怡和洋行总买办的高薪和优厚待遇,决绝赴任。

为什么是决绝,那就是招商局这个摊子,半年下来亏损四万余银两。唐廷枢是声誉和实力兼具的大买办,为什么甘愿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还要搭上舒适优厚的生活重新打拼呢?民族大义是毋庸置疑的,更重要的是他对轮船招商局的判断。他有着十二年洋行从业经历的铺垫,他的嗅觉、魄力和影响力远超一般商人。

他答应上任,但提出了上任的条件。将“轮船招商公局”改为“轮船招商总局”。招商局的经营方针要从“官商合办”改为“官督商办”,凸显商家位置,打消商界顾虑,放心投资。

仿照西方模式招股,按股派息,认股不认人。“局务由商任,不便由官任。”招商局领导班子要淡化官方背景,强化商业规则。商人出钱入股,也得拥有经营权。

这等于全面颠覆了原来的方案,极大削弱了官方权力,但李鸿章一概照准了。时机逼人,用人不疑。

最终达成“官督商办”的格局,其实也是“官督”与“商办”的博弈。

官督商办是迫不得已的“制度创新”,也可以理解为半官半商的股份制企业,官府有权却缺钱,民间有钱没资格,两相勾兑,优势互补。这也是清末“混改”的一大特色。

唐廷枢率先垂范,一出手就投入个人资本八万银两,还把他原在北清轮船公司的“南浔”号轮船作为股份带入招商局。消息发布,“朋友圈都刷屏了”,既然唐廷枢敢这么投,跟着他没错的。

果不其然,唐廷枢新招迭出,开局第一年的年度结算报告显示,净利润八万余两,利润率40%,新掌门迎来开门红。重振旗鼓后的轮船招商局,渐渐有了巨轮的方向。中国籍轮船在沿海和内河鸣响了航运的笛声。招商局轮船上飘扬着局旗——明黄底色和蓝色鲢鱼的双鱼旗,两条相视游弋的鲢鱼,寓意招商局轮船在江海航运中如鱼凭跃,年年富余。

唐廷枢是帅才,也是福将,更是看准时机下手的狠角色。

19 世纪80 年代,一次世界性投资高潮不期而遇。唐廷枢抓住机会一通操作,轮船招商局股票升值高达100%-150%。大牛市临门,招商局增招第二期新股一百万银两。

1873 年1 月至7 月,招商局的“伊敦”号首航香港、天津,并从上海开航镇江、九江、汉口,长江航线由此开辟;同年8 月初,“伊敦”号首航日本神户、长崎,开辟了中国至日本的第一条远洋商业航线;当年年底,航线远至南洋吕宋等地。“伊敦”轮与后续加入的“永清”“利运”“福星”等轮船,共同组成了中国近代第一支远洋商业船队。

从“伊敦”号下水开始,旗昌、太古和怡和的危机感逐渐加深。“三足鼎立”变成了“四角纷争”。

在这一轮残酷的削价大战中,旗昌是最大输家。1874 年它的收入仅是1871 年的五分之一,旗昌股票从每股银188 两暴跌到80 两,1876 年再跌到50 两,这种断崖式的爆锤实在让曾经的长江航运老大蒙羞。旗昌大股东们意识到,招商局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国家,虽然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但如果以政府的决心和信义做担保,自己恐怕难以与它长期抗衡下去。

轮船招商局的加入使长江航运进入良性竞争,航运运费稳步下降。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估计:从1873 年到1876 年,因为运费降低,中国商人少付给外国航运公司的费用在1300 万银两左右。这是轮船招商局带给华商真金白银的红利。

旗昌节节败退之际,招商局再出大招,加派“江宽”轮开航长江,旗昌股东们纷纷撤资,旗昌无力招架,被迫歇业。

1877 年3 月,招商局以220 万两总价买下旗昌公司所属全部轮船、码头仓栈和位于外滩9 号(至今也是招商局大楼)的办公大楼。当天《申报》刊登买卖双方正式签署旗昌资产(包括原客户)整体转归招商局的声明。一夜之间,招商局轮船增加到33 艘,超过以往两倍以上,轮船和总吨位数超过怡和、太古,居于首位。“从此中国涉江浮海之火船,半皆招商局旗帜。”金利源、金方东、金永盛、金益盛四个码头整体并入招商局,定名金利源码头,还沿黄浦滩兴建了十三座浮码头。日后的十六铺客运码头即由此而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在那个被帝国主义包围的年代,第一代中资企业倾其全力,整体收购强大的外来资本力量,不啻一个奇迹,也是一个可歌可泣的大事件。满打满算,才四岁的轮船招商局干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干成的事。被列强倾轧的中国在商战中扳回转折性一局。中国经济开始有了近代化的影子。

令人叹息的是,因争国家利权而建的招商局并未走出官方垄断桎梏,民间航运投资依然举步维艰。

第一章

1

浦斋航在家里窝着,感觉浑身筋骨松塌,都听得到骨头“咯吱咯吱”的卡节声。好长时间没出远门了。这些年,长毛与朝廷军队战事胶着,不分高下。传说中的长毛却不是红眉毛绿眼睛,洋人倒是蓝眼睛和各种颜色的头发。褚塔人目睹了乱军乱枪的劫掠,也在惊恐中开了眼界。老辈人口口相传,后代仍心有余悸。传了几代的沙船生意至今没有恢复元气。傍晚时分,浦斋航推开沉重的黑漆屋门,一脚迈出高高的门槛,心里就宕了一下。秋水清冷,乌漆墨黑。从小到大,他看惯了早晨阳光下水汽氤氲的淀山湖,现在湖水罩在沉沉夜色中,混沌如晦。一阵秋风吹过来,还呛着硝烟的余烬。他禁不住抖了抖身体,叹了一口气,何时是个头哦。惶惶不安之中,浦斋航和他的叔叔,以及皈依天主教的几位家族前辈族长去了一次那个叫董家渡的地方。到了那里就被天主教敬一堂的气势镇住了,据说能容纳二千多人做祷告。这里恰好又是沙船水陆码头的所在。

据传明嘉靖二年(1523 年),上海知县郑洛书在此地设立北仓渡等六处义渡。一董姓家族在这里设船摆渡往来浦东浦西,老城厢人争相来此,久而久之,北仓渡渐被遗忘,董家渡声名鹊起,成为沟通黄浦两岸一大要津。

徘徊了几日,最终浦家族中长辈们约定,躲避兵燹,带着家族船队离开居住了一百多年的祖宅,在董家渡周围买下土地,营造新宅,谋求新途。

过了正月十五,浦斋航就开始督促家人准备起来。他的二爷叔,不到五十的人,看上去却有六十的样子,眉角和两道法令纹刻着黑色素沉淀一般的纹线,明显是江风海雨滋养的结果。这次出航,年轻的浦斋航是整个船队的主心骨。

上船之前,浦斋航一步一回头,岂止是他呢,族人们何尝不是这样?他们几代人辛勤劳作,以船为家,累积成富,人丁兴旺,立起了这一带富殷的声望。就要远离世代祖宅了,这一走,啥时候能再回来看淀山湖上的水汽呢?这水汽真好看,看不厌,看得久了,水汽会幻化出各种姿态,像窈窕的少女,成熟的姑娘,曼妙的少妇,轻软柔润,直看得人心旌摇曳,百般不舍。

作为家族的长子长孙,浦斋航每天早上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专供先人牌位的那间屋子进香磕拜,今天这个仪式当然更要紧了,他的心却一直静不下来。难道先祖们不认同这个决定吗?眼下这个局面,他早就盘得清清楚楚,走,凶险,但至少还有生的希望。不走,就干等着被毁灭。兵祸连绵,洋人的轮船也进来了,沙船营生岌岌可危,避祸既是无奈之举,也是最好的出路。此去带着浩浩荡荡三百多人,还有二十七条船,必定艰险重重,当下唯有险中求生,即使重蹈当年先祖的覆辙也在所不辞。

先是尖厉的哭声,接着惨叫连连。浦斋航长期生活在船上,水波就是他的催眠曲,他一向睡得很好,哭叫声就像梦里的场景,但越来越响的哭叫声迫使他披衣而起。

不是做梦啊。他浑身惊悸了一下,祭拜时的那个预设立刻跳进他的思维。前面好几条船上,模糊的光亮,奔跑和追逐的人影,哭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浦斋航心急如焚,一路上担忧的事不幸发生了。他扯起大嗓门喊了起来:

“那里是什么人?”

喊了一会儿,没人应答。浦斋航立即朝二爷叔那里奔过去,却不见了二爷叔人影。他立即去了驾驶室,下令把船靠上去。

舵手的目光似有些迟疑。

浦斋航的大嗓门不容违拗:“不要看我,看船啊。快靠过去。”

“老大,这太危险了。”

“正因为危险才要过去。要是不去阻止这些强盗,难道二十七条船就一个个挨着让他们抢?”

船快了起来。才靠上,浦斋航就迈出一腿,迫不及待地跳上了被劫持的船。

站在被劫船甲板上,浦斋航大声呵斥:“敢问哪方强人到我的船上撒野?”

无人理睬。船上一时惊悸。很快又爆出炸雷一般的惨叫,是年轻女子的声音。浦斋航循声而去,船舱里传出凶狠的粗嗓门:“小娘们,再给老子瞎叫,就把你扔下船。”浦斋航一步踏进船舱,听到女子喊:“浦先生救救我。”浦斋航眼里一派凌乱,小姑娘衣不蔽体,伏在她身上的男人还在狠命扯她的衣服。浦斋航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后背衣领,男人翻转过来,一张看上去有点病恹恹的瘦脸。瘦脸就势狠推一把浦斋航,浦斋航没想到对方手劲这么大,他立即站稳了。瘦脸迎面扑了过来。浦斋航正思索如何对付他,那姑娘突然“嗷”的一声,从背后朝瘦脸推搡过去,瘦脸猝不及防倒地,浦斋航刚想再扑上去,瘦脸一蹬腿一弹腰,已经翻转过来。他的身手跟他看似病恹恹的样子显然不是一回事,看来是个练家子。姑娘连连往后退,瘦脸嘴里骂着:“就凭你们这对狗男女,想打老子的主意。哼。”一边说一边出拳,姑娘被击中倒地。浦斋航操起一把小铁锤,对着瘦脸抡过去,瘦脸遭此击打,才极不情愿地慢慢蹲了下去。

另一条船上出现了火情。浦斋航想,不好,“永信”失火了。

“永信”是船队中的大船之一,火势是从驾驶舱里燃起来的,虽被扑灭,仍有黑烟余烬。浦斋航刚上船,就被两个黑瘦汉子拦住了去路。浦斋航无奈停下了脚步。他立刻明白了,刚才这火是故意把他引过来的。他低沉地问道:“你们是谁?”

“你是谁?来干什么?”

“我是船主,让我进去。”声音明显提高了。

一个缓缓的、闷闷的、难懂的声音从黑瘦汉子背后传过来:“喂,你喊什么呀?”

浦斋航也哼了一声:“这是我的船,有种就站过来跟我说话。”

一个身形矮壮的男人从两个黑瘦汉子中间走出来,这个列阵显得有些滑稽。

矮壮男人在浦斋航面前站定:“你就是船主?”

“正是。如果你是领头的,就叫他们让开,这是我的船。”浦斋航听出对方的福建口音,看样子还是个老手,但年纪应该比他更小。

矮壮男人想了想,朝两边一甩头,两个汉子撤下。浦斋航一步跨进船舱,矮壮男人哼了一声:“还摆什么架势嘛。”

浦斋航问:“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我们想干什么你不都看到了吗?明知故问啊。”

“你知不知道大清国还有王法?”

“去他娘的大清国吧,都老态龙钟摇摇欲坠了,还王法。老大可真会说讲笑话啦。”

“朗朗乾坤,你们劫货放火奸淫,猪狗不如。官府饶不得你们。”

“叫你一声老大,我看你也是识文断字的,难道不知道官府都已经自顾不暇了吗,还会理你这些烂船帮子?”

“我情愿烧了船,你们也别想跑。”

“好,你有种。在下佩服你的胆气,不过不要后悔哦。你一辈子靠船吃饭,没了船,也没了人,船上那么多死鬼还是照样骂你,你在地下能安生吗?”男人说完,猛地一声咳嗽,响亮而快速地啐出一口痰,像是一颗飞向浦斋航的流弹。

浦斋航嗫嚅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矮壮男人继续说:“好好想想吧。如今这世道,大家都是讨生活嘛。老大,你家财万贯,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吃不饱饭穿不起衣才打劫的穷人,就当施舍给我们吃口饭,大家方便。真想烧船,也不劳你动手啦,一把火就是啦。”

浦斋航憋了半天才闷闷出言:“你究竟要干什么?”

“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讨口饭吃,大家两便。”

“我是民,你是盗,怎可两便?”

“老大,别想不明白嘛。民与盗也是可以变的嘛。”

“怎么变?岂有此理。”

“我以前也是民,还读过几天书,当过水手,没生意做啦,总不能饿死,就干了这个。你今天如果被我劫得两手空空,为了活下去,就要去偷去抢,不就变盗了吗?你想是不是?”矮壮男人又啐出一口痰,“这世上之事,本无定法,何况这乱世?拼命,不是你做老大的本意吧,再说你也拼不过我。烧船,只是你赌一口气罢了。你要是让一步,我也不会做得太绝,总要给你留一条生路啦。”

浦斋航觉得自己的骨架吱吱作响,内脏翻滚,似乎要碎裂。矮壮男人一派强盗逻辑,却还说得有条有理,他竟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矮壮男人突然嘿嘿一笑:“看来老大还是放不下呀。那好,我来帮你下这个决心。”他朝身后拍了拍手,刚才两个黑瘦汉子夹着一个人出来了。浦斋航失声叫了出来:“二爷叔,二爷叔。”然后指着矮壮男人:“你们把他怎么啦?”

矮壮男人“嘿嘿”笑道:“别紧张老大,我们没把他怎么样。就是帮你下个决心嘛。”

“你们,真无耻。”浦斋航感到自己的牙齿咬痛了舌头。

“什么叫无耻啊,为了讨口饭吃,有啥无耻不无耻的。”

“绑架人质,还不无耻?真是丧尽天良。”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张嘴嘛。老大,这句话没毛病吧。”

浦斋航不言声了。那边,二爷叔喊道:“阿航,不要理睬这帮强盗。二爷叔又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不怕。”

矮壮男人朝后使了一个眼色,一个汉子顺手抄起一块破布朝二爷叔嘴里塞了进去。

浦斋航见状要上前阻拦,矮壮汉子示意身后两人把人质锁起来,三人一起对付浦斋航:“来呀,我们一起陪老大玩玩。”

二爷叔还在含混地叫着。

浦斋航心里一阵阵悸痛:我浦家人几代打拼才有了今天这般局面,看来是要毁在我这个不肖子孙手里了。浦家历来与官家无涉,眼下,就像对面这个矮个子说的那样,官家也无法依靠了。何况我还带着这么多乡人,哪里是这帮强悍的海盗的对手。败不起啊。罢了罢了,自认倒霉吧。

浦斋航心乱如麻,矮壮男人又说话了:“老大,想通了吗?我留给你十条船,人,你带走。其余的,兄弟我就不客气了。有缘来日再见。”说完,矮壮男人掉头而去。

浦斋航看着这个矮小却壮实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用脚尖狠狠碾着。

2

从褚塔到董家渡,行船也就一天多,而在未来的日子里,浦斋航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漫长最痛惜最不能面对的一段时光。来董家渡途中,十余人丧生,金银细软洗劫一空,二十七条船只剩下区区十条,船上几乎空空如也。好像一个壮硕的大块头变成了形销骨立的瘦子。这么一个浩荡的民间船队,海盗岂肯放过。

乡邻都没经过什么世面,浦斋航出面维持,可他哪里是海盗的对手,最终只能以保全性命忍痛割舍告罄。妇孺哭泣声此起彼伏,浦斋航感到心在滴血,仰天长叹,这是天命还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但他抱定了宗旨,既然迈出了这一步,就必须坚持到底。船可弃,财也可丢,只要人在,就总有重新出头的一天。他自幼丧父,由祖父拉扯成人,也一直跟着祖父在船上,见惯了乱世浮云,既然遇上了,就没有退却的道理。

入夜,薄雾助沙船隐身于江中。浦斋航默默祈祷:只剩下十条船,还有近三百乡人,如果再遇兵匪,我岂不要葬身江中?我一生以船为生,难道就要满船倾覆吗?主啊,保佑我安然到达董家渡吧。这一夜,他再也无法入眠了。太阳刚从地平线跳出来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跨出了船舱。吴淞江还没苏醒过来,江面上泛着一层浅浅的赭红。浦斋航判断,今天是个大晴天。他通红的双眼炯炯盯着江面,察看有无异样。沙船缓缓前行,所幸风平浪静。天色渐亮,雾霭退去。浦斋航抬头朝远处眺望,嘴里默默念叨。

太阳跃出水平面的时候,船终于靠上了董家渡码头。

浦斋航赶紧正衣,神情肃穆、步履沉重地走去。他端详众人很久,眼角里溢着泪水,嗓音依然高亢:“兄弟姐妹们,阿拉到了。从今天起,阿拉就要在董家渡安家了。褚塔是老家,董家渡是新家,主会赐福阿拉的。”

浦斋航顿了顿,又对众人说:“这里还有个商船会馆,是船家供奉妈祖的地方,妈祖是航海保护神。阿拉船家走南闯北,整日里跟海浪风雨打交道,在海里讨生活,有妈祖的保佑和主的赐福,只要大家同心协力,阿拉沙船一定会在这个码头重新开始。”

话虽这么说,但遭遇大劫,损失惨重,要重整旗鼓,前面究竟有怎样的艰难,他心里一点都没底。他只能默默祈祷主给他带来智慧和力量,祈愿妈祖的保佑。

他渐渐进入了冥思。

他又梦见了他的祖父,一个兢兢业业又坚韧倔强的老人。

浦斋航自幼丧父,少年时就跟着祖父在沙船上讨生活了。他聪慧胆大,深得祖父嘉许。祖父常说,虽然自己的大儿子早早离去,但留下的这个长房长孙真是跟自己性情相投,心气相通。看着这个小囡在沙船上如鱼得水,就是天生以船为家的命。

浦家由湖而海,靠着沙船亦渔亦贾,运调南北,贸易百里,代代相传,逐渐兴旺。船家出航讲究风和水的逆顺,在大自然的羽翼下,风浪之险和生命之虞也与船家共生共存。

小小年纪的浦斋航就跟着祖父出入茫茫大海。他听祖父讲过,祖父的阿爸,也就是他的太公(曾祖父),当年与女婿分别驾着两艘四桅沙船,满载棉纱前往营口。这样的大生意是任何船家都不愿放弃的。沙船行到盐城大河洋海面,遇到了台风,完全不可能躲避,两艘沙船樯断帆裂,两代沙船人和十余名水手伙计,连同满船棉纱,闪电般倾覆于大海中,几乎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

天灾难躲,海盗肆虐,又是船家无法回避的人祸。但以船为家以海为生的船家人无法选择,只有面对。

祖父无数遍讲过那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祖父讲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壮着嗓门。船家要在海上高声呼喊,便练就了一副铁嗓,说话的时候似乎都带着天然的扩音。那时祖父正当壮年,膂力过人,颇有胆略,是很能服众的船老大。

那天沙船泊在海上等风。几个水手摆起麻将消磨时光。祖父在船上角落巡看,忽觉船身移动起来。他惊讶船怎么动起来,立即吩咐一个船员去放置货物的前舱察看。一会儿船员来报门被封住了。祖父猛然惊醒,疾步冲到舱门前,大声喊:“弟兄们,把门给我撞开。”几个人合力撞开舱门,只见一条三桅海盗船正拖拽着自家的沙船呢。祖父的大嗓门怒吼一声:“给我打。”

原来沙船为防海盗,一般在大船装有前膛炮,出航时都装上了火药。趁着几个船员去搬运炮弹的空隙,祖父抓起一把散碎铁屑就朝炮膛里塞了进去,点燃引线,铁屑刹那间如同霰弹朝海盗飞去,被击中的海盗抱头哇哇叫着。祖父哈哈大笑,一边下令装填炮弹,一边带着几个船员携着刀斧之类跳到海盗船上,大嗓门继续喊打。这一通打,海盗纷纷弃船而逃。祖父对正准备发射的水手说:“这么不经打,也省了我的炮弹。”

祖父看着那个被生擒的海盗,一张稚脸,估计也就十来岁,叹气道:“嗨,小小年纪就干了这个。作孽呀。”

小海盗支支吾吾、疙疙瘩瘩地说着,祖父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问:“老大,你会杀我吗?”

祖父爽朗地笑了:“哈哈,他们都被打跑了,你呢,毛都没长齐,我怎么忍心杀你。”

小海盗哭了,越哭越响。祖父也不劝,就让他尽情哭。等他收住了,说:“好了,哭完了,你走吧。”

小海盗愣着,突然抬起一双泪眼:“老大,我能跟着你干吗?”

祖父也一愣,吃船家这碗饭,他当然不止一次遭遇过海盗,但面对这样一问还是难免失措。看得出这小囡一定是被逼无奈才走的这条道,然而收留下来,他毕竟干过海盗,对船家是个忌讳。船家和海盗势不两立,谁晓得他的真心呢?即便是真心,过了几年,会不会变呢?留不得,留不得。

祖父忖忖,掏出几枚铜板,拉着小囡的手,放在他手心里,说:“这点铜钿也不多,够你过几天安稳日子了。朝后伲(以后我们)有缘分,还会见面的。不过有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海盗这碗饭千万不能再吃了,就是打死也不能吃。记得了吗?”

小海盗把手摊开着,并不满意这样的结局,看来人家是不想收留他了。祖父把他的手攥了回去。他泪眼婆娑地看着祖父说:“老大,我记得了,记得了。打死也不做海盗。”

浦斋航能把这个故事背出来,但祖父讲的时候他从不打断,他晓得这是祖父的荣耀,也是船家的荣耀。一次祖父讲完,他问:“那个小海盗后来怎么样了?”

祖父说:“后来就再没见过。眼睛一眨,有十多年了吧。”他摸着孙子的头说:“后来我后悔过,如果收留了他,不是让他多了条活路,也让船家少了个冤家吗?”

这句话,让浦斋航豁然。化干戈为玉帛,祖父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啊。

祖父临终之前,紧紧攥着浦斋航的手不肯放,枯涸的泪水突然加速分泌,浦斋航眼里也盈着泪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祖孙俩在海上这么多年,那种情分不是他人可以知晓的。祖父说过,男人不能轻易流眼泪,尤其是在海上寻一碗饭吃的男人。祖父断断续续地说:“阿航啊,侬要拿(把)阿拉浦家的船越开越远,越开越远……越开越远……”

“老爹,我晓得,我晓得……越开越远……”浦斋航重复着祖父的话,滚烫的泪水滴在祖父脸上,两张淌着泪水的脸紧贴在一起,直到那张刻着岁月沧桑的脸渐渐冷去。浦斋航依旧贴着,不想离开。

二十几岁时,浦斋航购置了一艘沙船往来南北贩运,他的经营头脑超过了祖父。几年后,浦斋航拥有了一支二十多艘沙船的船队。

安顿下来之后的一天傍晚,浦斋航带着他刚满三岁的大儿子浦冀宁在新建的房子里转悠。走到前院天井时,他抬头仰望,但见祥云呈瑞,落霞盈沛。他朗声笑了起来,自言自语:“看来阿拉是来得对了。时运当逢,可以大干一番了。”

“总算听到侬笑了。”妻子冯书珍说道。

浦冀宁盯着阿爸和姆妈,突然笑了。冯书珍说:“侬看,阿宁也笑了。伊也交关辰光呒没笑了(他也多时没笑了)。”

浦斋航蹲下身对浦冀宁说:“阿宁,侬为啥笑啊?”

浦冀宁说:“阿爸笑我也笑。”

浦斋航和冯书珍被儿子逗笑了。

“阿宁,侬听阿爸讲啊。二百多年前,阿爸姆妈的先祖为了躲避官府迫害,舍田弃宅,从老远的地方到了淀山湖一带,吃尽苦头讨生计,后来成了渔民。一家一条船,漂泊在太湖、泖河、震泽之间,既做渔业又做贸易,从湖到海,有了自家的沙船,越来越兴旺。”

浦斋航知道儿子听不懂,但他越讲越起劲。挺着大肚子的冯书珍说:“让肚皮里的小囡也听听。”浦斋航朗声说:“好啊,好啊,浦家这份基业不容易,后代只有晓得自家来路,才会懂怎样走好前头的路。”

星空之下,沙船在江中轻摆晃动,木榫摩擦,细碎的吱嘎声,在浦斋航听来,这是最静谧、最诱人的响动,每时每刻充填着他的人生,让他觉得生活无比结实、厚重,充满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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