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伟:生活常常摆布我,而我无法计划她

2024-03-03 11:58邓郁吴培培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5期
关键词:生活

邓郁 吴培培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哲学学者王小伟觉得他本人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快要年届不惑的他,脑子里揣满了“惑”。

他在中国人民大学研究、教授科技哲学,爱穿连帽假两件休闲衫,用着两个新款手机,视野却越来越聚焦家里的老物件:从老家地摊上淘来的石膏狮子,瘸了腿的实木洗脸架,儿时的小海狮玩具,都能让他热泪盈眶。

父母买菜回来,有时候会把装菜的塑料袋藏在角落里,塞到暖气后面。他本来不齿于此,现在却意识到塑料袋就像老人们的生命体。不起眼的袋子可以旧物重用,老人也会枯木逢春;他也终于明白老人为什么大老远跑到顺义石门集市去买菜囤菜,因为“那是他们人生的游乐场”。

他还想到小时候看电视,每天节目播完后屏幕上会有雪花点或者彩条,那是电视机自己调试图像,类似休眠。“大人们也常说,电视、电脑关机后过5分钟才能再开。”

但今天,“5分钟”消失了,所有东西都随时待机。“为什么大家现在刷短视频,部分原因是很难有整块的时间,总有榴弹似的工作请求突然轰炸你。它也是当下技术能提供的最符合都市生活节奏的情绪商品。”

在王小伟看来,现代生活有一种腐蚀性力量,让每个人都没法回归日常,“日常生活丢失了。比如你想做做饭、种种花,去街道上闲逛一会儿,在大城市里都很难实现。尤其是在拼事业的时候,日常都成了奢望。不过,到一定年纪之后这东西都还是要找回来,要不然生活会觉得特别空虚。一个中年男人,如果突然爱上钓鱼这种事儿,是要给他一点儿空间,这是他自我疗愈的一项活动。”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微信与朋友圈带来更多的是社交负担还是分享的愉悦?为什么自行车和壁炉更有承载感和温暖,道路的扩展却令人心生卑微?不断进步是否一定要以否定当下为代价?……

王小伟坦承他的怀旧念想,却并非要把生活拨回从前。“想回到过去部分是矫情,是想要变得年轻,而不必承担现代生活所带来的各种成本。”但他深切感受到:这个所有人都在发足狂奔的时代,人容易为物所累,难以沉浸,不敢与他人产生深切的关联,身体的磨炼日益让位于快捷的技术和轻松易得的服务。

他避开艰涩的学术语言,借由对衣食住行和技术系统(如医疗、教育、电视视听)的回顾、对比,用“物”这一线条把往昔串起,凝结成《日常的深处》一书。

采访间隙,王小伟对人充满好奇,他问我和摄影师:“你们是否过上了年轻时想过的生活?”去杭州参加一席演讲,他在聚餐时问同桌人,有没有中年焦虑,有没有价值感?听到同场演讲嘉宾“走地鸡”(陈菱怡发起的多人参与的兴趣小组,探索怎么在大城市不花钱过周末)所讲的内容,他感叹这个青年团体的行为就是对自己这套生活哲学思想的实践,“他们更实际,我这还是偏理论了。”

在同事、哲学学者周濂看来,王小伟的生活很简单,但思想足够复杂,而他的表达则像是一颗敏感心灵的私人絮语。他说:“回到日常的深处,就是希望我们重新去建立人和物之间的关系,重新去寻找最简单又扎实的意义的锚点。”

对。“技术自主论”,即技术是超出我们的筹划的。前段时间有呼吁说“ChatGPT大语言模型停一停”,你看停了吗?如果说给它一个机械仿生的身体,它就可以走到世界之中。李飞飞团队就在做这个事,还挺成功的。大语言模型加上机械之躯,通过在世界之中的身体来获取信息,自主学习,就挺可怕的。

海德格尔说具体的某个技术不是真正的风险,真正的风险是现代技术造成了“对存在的遮蔽”,“计算之思”把本真的思遮蔽了。所有东西都是计算,用最小的投入达到最大的产出,实际上都是权力意志的自我实现。

海德格尔所说的“泰然任之”,是说既使用技术,又不让它进入人的深层次精神世界,这是非常高的要求,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但你要保持一个能够跳出计算之思之外的、与世界相通的方式。

当然不是,我物理一直很突出,大学也做了不少物化实验,上山认树、下地种田,对科学技术发展还挺熟悉的。中国开放这么多年,物质生活条件改善太大了,没有人真想回到过去。但是大家都知道,生活里要想获得幸福感,很多时候和科学没有多大关系。

我见过一个很优秀的学生,他做了一个很好的时间管理计划,每天早上几点起床,几点吃饭、早读、睡觉,晚上6点到8点去谈恋爱。真是这样。超过这个时间,他不谈恋爱。爱情被科学化了,变成一个你要经营的事儿。所有的生活都要服务于“我怎么才能成为成功的学生”。

技术虽然带来了物理意义上的“近”,但造成了生存意义上的“远”。

现在我们面临的不是单个技术,而是技术串联起来的系统。每一个普通人都被技术系统包裹,被装进一个个技术小泡泡里。我和你沟通,也隔着技术的泡泡,很多话是通过微信来聊。按照唐·伊德的说法,所有东西都隔着技术,人从伊甸园里坠落到技术世界中。

越来越多的人自称是“社恐”。我老觉得我们父母那代人都是“社牛”,几天功夫,对周围的小市场了若指掌,开始对人频频点头,都成了故交。今天所谓“社恐”的激增,可能跟个人消费电子产品的发展有关。

VR我一直在关注,我有个学生也很喜欢虚拟现实和混合现实终端,他常常跟我分享知识和心得。我正在计划买一个VisionPro(苹果公司的首款头戴式“空间计算”显示设备),但价格还是太贵。不过我确信,VR和MR(Mix Reality 混合现实)慢慢会变成家用消费品,大家以后就见怪不怪了。

最终所有的终端设备会融合在一起吧?日常生活的各种安排全靠它。可能是一副眼镜或者别的不起眼的小装置。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会变得很微妙。你首先要和一个虚拟自我建立联系,管理自己的虚拟人格,它和实在的肉身人格之间可能有差异,虚拟人格可能更接近于你想要的那个理想状态。虚拟和肉身人格之间必然会有张力,这是一种“延异”,恰恰也是新意义发生的区间。

是不是有“安然”是一回事,我们是不是渴望是另外一回事。让我们父母这代人真回到过去,他们多半不愿意。但人老了还是会怀旧,在我们的精神深处肯定有一些和过去紧密相关的珍贵内容。

老一辈人生活是一条直线,所有的物品也都是“公共物品”,家里的电视大家一块儿看,自行车驮着一家人。所有东西都带有某种天然的社群属性,生活相对简单。现在人面对太多琐碎的选择,终端设备都是个人化的,把人与人分开了。

不过我觉得那时候的人也很“单向度”,没有抉择的负担,但也不必承担自己的命运。现代人都有个重担,就是要“活出自己”。但工作压力又太大了,节奏全乱了。这时候去谴责人们拒绝社交和阅读,显得很没同理心。我自己也经常逃避社交和严肃的思想活动,太累!如果要怪技术,也不是具体技术,而是海德格尔讲的那个作为命定的、一种存在方式的技术。

我不知道如何重回安然,因为不确定有过安然。或许安然不能重归,只能朝前追求……

伯格曼说现代社会技术越来越发达,它把原来身体性的投入与操劳,全都打包割除了。原来生炉子很费劲,你要伐木、切割、堆垒、点燃。现在就是交取暖费,然后暖气就从地板上升起来了。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地暖,都是拿钱来买。

如果所有东西都通过消费来购买,没有流汗出力,身体没有调动,就容易让人空虚。都市生活累心不累身,这挺异化的。人首先是动物,从身体里才流溢出生活。都蹲在办公室里变成缸中之脑,想想都让人害怕。

在一席讲演的时候,我见过“不花钱周末”的发起人陈菱怡老师。他们的小册子里用了不少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的理论。列斐伏尔讨论了城市空间演变,认为现代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橱窗,是个消费场域。他认为是资本促成的这一切异化。

列斐伏尔提倡把城市看成一件艺术品。陈老师他们就发起了不花钱过周末的运动,主要参与者是二十几岁的人。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不花钱带孩子过周末的操作方案,这可能就比较难了。但我打算最近试一试。

我倒没觉得生命力很旺盛,自己就是有点强迫(症)了。手机买两个,纯粹就是想体验一下iOS和安卓两个系统的不同。现在每天都在后悔,浪費钱,也透支了爱人的信任。

大概是的。现代人都要活出自己,这是一个很新鲜的现象。搁100年前的中国是难以想象的。我父母这代人甘为孺子牛,觉得一家人是一个主体,怎么蜗居都能忍受。

很多时候我们与父母对抗,都在用别人的思想对抗别人的思想。我不知道现代社会还要花多长时间来强调“自己”,但是万事皆有度,一定时候会出现回归,人们会重新注意到物品(包括空间物品)的分享、交流和连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谈论的是反思,而不是反对“断舍离”。如果“断舍离”是要兜售一个人住200平的微水泥的房子,买一些设计师单品,然后一个人坐在那做瑜伽,这我就不大接受得了。很难想象它能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推广。生活最底层的真相是日常。生活并不是很精美的东西,它就是一个个非常无聊的无关紧要的细节。简单又扎实的生活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关于食物,那些高油、熏制的食品从科学角度讲不大健康,当然还是看量。很多食物都是在一个人的生活关系中逐渐形成的。比方说腊肉,严格讲肯定太咸。但没有腊肉,在有些地方你就等于错过过年。如果把食物全都看作卡路里,把人生看作健身,把生活空间看成健身房,这多乏味。可以尝试那么吃,但不能顿顿都轻食吧,吃东西这件事本来是挺丰富的。

1998年,北京朝阳区北竹杆胡同,雪地上的雪人、卖菜的小摊和铲雪的老人。图/Fotoe

我们对过去多少都会浪漫化,这很正常。每个人审视自己的历史都会添油加醋,这是正当的。怀旧并不是为了真正回到过去,而是参照未来。生活需要一面镜子,镜子的功能不仅是为了让你看起来很美,它主要用来侦查不妥,实质在于提供一个否定性的图景,帮你调整自己的状态。

是的。有人在《日常的深处》的评论里说,作者像是一只脚陷在过去的中年男人,他不敢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还有人断言作者属于上一代学人,在慨叹自己虚掷的年华。这些说法都隐含着对作者的殷切期待,期待作者是一个英武的男人,他对未来了如指掌,并正在全力开拓属于自己的生活。

对不起,我对生活束手无策,而且一向如此。生活常常摆布我,而我无法计划她。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消极的,我觉得自己可以把握的不是生活,而是日常,于是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来,开始从细节处感受生活的馈赠。这时候,不管生活终将把我带向哪里,我都比较容易满足。其实我费了很大劲才获得这样的视野,我觉得自己很勇敢。

我不反对追问,但可能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比如你追问自己为什么要辛苦地工作?回答“要成功”。再问为什么要成功,回答“要出人头地”。再问为什么要出人头地……可以不停地往后追问,无限回溯,最后要找那些最基质的东西,为生活做根据。有时候,你可能会发现世界根本上是一大团松散的物质外加一些能量,围绕它们辐射出一些概念和价值的光晕。它没那么坚实,没那么客观,它是个深渊。

老審查自己的人生,追问意义,就让人活在抽象里,滋生焦虑,而且会越问越问不着,甚至会空心。“焦虑”的反义词是“具体”,具体是日常性的。有时候,养花、遛狗、弄鱼会让人很充实,是对抗深度无聊的好办法。

那个语境其实是韩炳哲讲的暴力拓补学,暴力展开有三阶段:一开始是赤裸裸的暴力,你不听我的就宰了你。第二种是监视性暴力,你不听我的我盯着你。第三种是自我暴力,你自己总觉得是“我能,我可以,我要更优秀”。

我的意思是,奋斗必须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奋斗,不是别人对你的驯化。社会让你成为马云,你就觉得自己一定行,然后弄得很累,很狼狈,这就很无趣。这时候可以大胆地用平庸对抗这种优绩社会的规训。但就人生整体而言,我们当然是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奋斗!

这个“不想卷”有没有合理性?接受平庸不是说要放弃自己,不是说怂了。比如一个孩子跟母亲说:妈你别说了,我是一个平庸的人。这句话需要极大的勇气。这里面的意思是:我拒绝那套自我规训的话术,而且我接受一个基本事实——生而为人,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达到的,我不去过度期待。这需要大胆地对很多事情袪魅,需要持续地使用自己的理智,在直面“不可能”、“不会成为某人”的同时找到自己的价值感。这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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