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雪薇
如果可以以命抵命,那天台一定站满了妈妈。
“姐,咱妈这回手术要做多久?我晚上回去还得给我媳妇做饭呢。”
“别急,咱妈年龄大了,医生都不敢急,咱就更不敢急。”
“就是啊,姐,要是时间长我就先走了,我晚上还约了客户谈生意呢。”
“你有啥大事非走不可?你忘了小时候妈咋疼你了,你个白眼狼!”
招娣的怒骂堵住了众人的嘴,手术室外又恢复了安宁,他们随着时间静静地等待。
“出来了!出来了!都醒醒!”
不知夜又黑了几分,医生终于走出来了。
“放心吧,手术很成功。”
彩鹅虚弱地躺在病床上,臉上不见一丝血色,麻药的劲还没过,她一动不动,其他人也一动不动,都死死盯着那台心电监护仪。
“太晚了,你们回去睡吧,这儿我来守。”
儿子们远去,空荡荡的病房里便只剩下招娣和彩鹅两个人,床头上还有些开败了的向日葵。彩鹅还在昏睡,招娣没心思睡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母亲,她已经很久没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的妈妈了。母亲脸上的斑斑点点比前几年更多了,皮也松垮了不少,肚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第一次觉得母亲离她这么遥远,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心电监护仪。她太害怕了。
招娣今年四十五岁,也有孩子,也是妈妈。女儿上高二,正是叛逆的时候,自打彩鹅做手术开始手机就响个不停,不是老公要吃饭,就是女儿要零花钱。她没心思管他们,爱怎么吃怎么吃,爱买什么买什么。
她都不想管,也没心思管。她只盯着心电监护仪,直到一声急促的彩铃打破了她的专注。
“喂,妈。”
“西西,怎么了?我在医院陪你姥姥呢。”
“姥姥怎么样了?”
“手术挺顺利的,妈妈今天要守夜。”
“哦,那你晚上不回来了?”
“对,我明天早上回去,你写完作业早点睡,别忘了明天降温,穿那件红色的羽绒服。”
“那个,妈……”
“咋了?”
“老师要你明天去学校一趟……”
“你又咋了?这才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叫家长,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
“我和你爸迟早被你气死!”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声响,招娣生气地按下锁屏键,闭了眼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已经两天没合眼的她再一次被生活暴击。
她叹了口气,眼角流出一滴泪来。
原本只是一滴泪,后来成了两滴,三滴,再便是号啕大哭。
成年人的世界里很难有一个放声哭泣的空间。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招娣哭着哭着竟发现床上的母亲也开始了啜泣。
“妈,妈,你醒醒,我是招娣。”
彩鹅胆怯地睁开双眼,她害怕地看着招娣,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是谁?我妈呢?”
“我……”招娣早已习惯。母亲每次手术后都会有精神错乱的现象。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她让我来医院照顾你,她今天有事来不了了。”
“那我妈妈什么时候能来呀?”
“你想她了吗?”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妈妈了……”
“妈妈很快就来了。”
“阿姨,你有孩子吗?”
“我有啊,我也有女儿,和你一样漂亮。”
“真的吗?我以后结婚了也要生女儿。”
“为什么?”
“因为我爱妈妈,妈妈也爱我,我也要这么爱我的女儿。”
招娣的喉咙开始颤抖,嘴唇连着颤了几下,静了几秒才慢慢缓了口气。
“女孩太辛苦了,妈妈累,女儿也会累的。”
“我妈妈什么都会。阿姨,你妈妈也是这样吧?”
“对啊,我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彩鹅慢慢闭上了眼,招娣死盯着那台心电监护仪。
招娣看着熟睡的母亲,那模样确实有些像自己的女儿。她打开手机,上面显示正好夜里十二点,她给女儿发了一条微信消息:“明天几点去学校?”
过了半晌也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一句“晚安”便按下锁屏键。
刚放下手机,短暂的两声振动又照亮了这个漆黑的夜晚。
“对不起。”
“这次是为什么?”
“我同桌欺负女生,我俩吵起来了。他又骂我是肥婆,我不小心把他水瓶坐瘪了。”
招娣听到这儿“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妈,你说我做错了吗?”
“没做错,做得好,那你刚刚要钱也是为了买新水瓶吧?”
“嗯,他让我赔。”
“买个最贵的还给他。”
“谢……谢谢妈妈。”
“别想了,快睡吧。你没做错,宝贝。”
招娣挂断电话,长长舒了口气,还在回想刚刚和女儿的对话,笑容占据了全脸。招娣看着母亲熟睡的脸,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同样挂着香甜的笑容。可能在梦里,母亲也受到了妈妈的表扬吧。
招娣现下可以放心睡了,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招娣,招娣。”
“妈,你醒了!你?你好了?”
“啥好了?我昨晚做梦梦到你婆了。”
“是吗?梦到啥了?”
“说我把谁的水瓶打碎了,你婆买了一个蓝蓝的、圆圆的、高高的保温杯,让我赔人家。”
招娣愣住了神,手机短促的两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是女儿发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保温杯的收据,一百八十元,另一张是她同桌拿新杯子喝水的照片,杯子蓝蓝的、圆圆的、高高的。
“招娣,咋了?”
“没事,我给你打饭去。”
“别忘了今天降温,穿那件红色的羽绒服。”
招娣搞不清,揣上饭盒向食堂走去,回来时,手里还抱着一把新开的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