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道家思想蠡测

从中国早期历史及上古文明看，在老子导源的道家思想出现以前，中国古代就有类似道家思想的观念因素。

道家的总根源，学界至今聚讼纷纷，笔者认为，古代思想莫不是起源于上古宗教文化，道家亦然。古有所谓“黄帝之道”，黄帝，最早见于《逸周书·尝麦》，以后在《国语》、《孙子兵法》、《山海经》等大量古文献中反复出现。《国语·鲁语上》说：

黄帝能成名百物，以明民共财，颛琐能修之。

鷹子，被称为诸子之首，托其名的《鷹子》中说颛琐“上缘黄帝之道而行之，学黄帝之道而常之”。颛琐，《山海经·海内经》报道说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韩流，韩流生颛琐。史家研究告诉我们，颛琐是上古巫史，那么他修的黄帝之道是什么？要之与上古巫史之学或曰原始宗教密切相关。

据《国语·楚语下》，颛琐做的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绝地天通”，这是中国古代宗教史上石破天惊的大事。他命令南正重治天（道）兼掌神事，又令火正黎治地（道）兼掌民事。可能自此以后，宗教变成了制度化和由权力集团控制的宗教。颛琐最大的举措就是继承黄帝给各种事物命名分类的方法，并进一步分设天官、地官，立专职分工之氏。司马迁祖先在虞、夏曾世为“天官”，“周室之太史”，到司马谈“既掌天官，不治民”（参见《史记·太史公自序》和《国语·楚语下》观射父论绝地天通）。也印证了天官职守的传说。天官、太史与认识天道的学术传统有不解之缘，可能就是颛琐奠基的。吕不韦自称：

尝得学黄帝之所以诲颛琐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吕氏春秋.序意》）

大圜，即大圆，指天而言；大矩，即大方，指地而言。可见黄帝之教中心思想是法相天地。颛琐修的黄帝之道，是古代学术和政治制度中明天道之职事沿革不绝的根祗，它开启了后世重天道的学术方向，这个方向正是道家从学术观上始终坚持的。起初天道除了天文历法，甚至还包含许多星占、术数、律吕等成份，随着理性知识的结累、分化，天道中神秘成份在进化中剥离了，逐渐变成纯粹自然的天道。在《汉书·艺文志》中我们可以看到《诸子略》“道家”之外还有许多托名黄帝的著作，其中有许多内容再今天已经属于社会隐知识，由此倒正可窥见上古天官学术的残制。

《史记·老子传》不过400字左右，然而其中几乎没有一句话在今天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但是有关老子史官任职一事应该说是多种古文献的共述。笔者有个心得体会，史官是理解老子思想的金钥匙。按照司马迁对上古学统的追溯，史官的学术使命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老子的书是史官书，老子思想是史官型思想。

推本以天道的道为基础内容之一成分的道家学术观的特质，不能不溯及黄帝、颛琐，以及古代史官、天官制度。不过这不等于说道家产生于远古宗教，因为前者是对后者否定的产物。如果追溯道教的起源，上古原始宗教是不可否定的，但是说到道家则需要另当别论，正如冯友兰先生说到道家与道教的区别时所说的，道家主张道法自然，道教则是反自然的，虽然不完全如此，可是大体上符合，道教除了崇尚自然、超自然外，的确含有反自然的矛盾因数，道家则坚定地反对超自然和一切非自然的因素，尽管各种道家人物的主张在程度上有别。

古代还有象物设教，其中也体现了道家观念。《周易》突出“易象”，《易传·系辞》称“象其物宜”，始作八卦。三代礼仪所遗留下来的礼器和礼数，很多都反映了法天地的倾向，比如古代习见的玉琮，从形制上就典型地体现了中国古代对天、地和二者沟通的信念。道家世界观与上古中国人的世界观原型延续关系，法天地和天地人相通的寻求最早见于上古神话世界观体系。

通过物象设教在西周政治艺术中有很多反映。《左传.宣公三年》王孙满说：

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

夏鼎今天无可得见。但殷鼎、周鼎多有传世，这些国之神器上确有大量物象。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即公元前255年，作为周王朝王权象征的九鼎入秦，吕不韦可能亲见之，《吕氏春秋》有数词述及。一是“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先识篇》） ；二是“周鼎著垂而齿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离谓篇》）（据《尸子》，垂作“规、距、准、绳”。另参《山海经.海内经》、《世本》等。看来他是古代技术专家，古代为什么会对他和他的技术价值形成这种否定，值得深入探讨。道家的态度受到这个传说影响，但是也有不同，因为道家讲究大巧若拙和技巧与道要统一，是一种技术哲学观） ；“周鼎有窃曲，状甚长，上下皆曲，以见极之败也”（《适威篇》） ；“周鼎著鼠，令马履之，为其不阳也”（《达郁篇》）。老子说“无欲复朴”、“大巧若拙”、“绝巧弃利”、“反者道之动”“负阴抱阳”，契合周鼎象物之教的那些艺术精神。上古没有文字的阶段，先民们如何表达意识与思想？笔者认为这里隐藏有一个新大陆，这就是他们可能正是运用想像、刻画、图绘、器物等表达心意，而这些如果有考古残留，正是我们探索古人意识发展和思想起源的实证材料，姑且允许我把这些称为艺术思维阶段，对这个前文字阶段的文明与中国思想起源的关系探讨，目前需要学术界大力推进。

古代统治者的建筑、雕塑、衣物、旌旗等上面无不有象物，观赏这些或许有助于理解老子恍惚之象的“艺术思维”特点。例如《易传.系辞》说“黄帝、尧、舜垂衣服而治天下，盖取之乾坤”，这里“垂”即垂象，象什么？即取法天玄地黄，故天子冕服上衣是玄色，下衣是黄色，衣服上还印有日、月、星、龙等等，正是重天地、天象的体现。这些材料反映了周礼甚至夏殷之礼本来就与天道、天象信念或崇拜有关，后世徒以礼为人事之学，实在是未窥其本。事实上，这些都不同程度地含藏着后世道家专注的某些观念或思维方向。

《易经》对道家有很深的间接影响，此外也存在直接影响，比如“道”字的哲学用法，“以明”的方法可能就是来源于《易》。“以明”一词，首见于《易经.随》，该卦卦象是震下兑上，卦辞是：“随：元亨，利贞。无咎”。《象辞》说：“《随》，刚来而下柔，动而悦，随之义大矣哉”！九四爻辞是：“随，有获，贞凶。有孚在道，以明，何咎”，对此，象辞说：“随有获，其义凶也。有孚在道，明功也”。该卦上卦是兑，兑为泽，象征阴或愉悦；下卦是震卦，震为雷，象征动或刚。从卦象看，正是阳从阴，刚从柔，小程子说随的意思是指物从于己和己顺于物，到底是从物还是从己，抑或兼有二者？历史上有争论。我认为从根本上看是从道。这牵涉到一个重要问题，即如何理解该卦中的道字和以明二字的意思。传统上主流结论认为《易经》中没有哲学用法的“道”字。但是，该卦中“有孚在道，以明”，理解为相信道为明达似乎更有道理。“以明”二字在庄子中是核心方法范畴之一，如果我们的理解正确的话，道和以明几个术语的出现应该是远早于老子和庄子的。

周代还有所谓铜人，上有铭文。《汉书.艺文志.道家略》录有《黄帝铭》六篇。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里说：

黄帝《金人铭》，见于《荀子》、《太公金匮》、刘向《说苑》；黄帝《巾几铭》，见于《路史》。其六铭尚存其二也。

黄帝铭当然是传说或后世伪托，周铭则有之。《说苑.敬慎》载孔子在周都参观太庙，右阶前有金人，

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行所悔。勿谓何伤，其祸将长。勿谓何害，其祸将大。勿谓何残，其祸将然。勿谓莫闻，天妖伺人。荧荧不灭，炎炎奈何。涓涓不壅，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成网罗。青青不伐，将寻斧柯。诚不能慎之，祸之根也。曰是何伤，祸之门也。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盗怨主人，民害其贵。君子知天下之不可盖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执雌持下，莫能与之争者。人皆取彼，我独守此。众人惑惑，我独不从。内藏我知，不与人论技。我虽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长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戒之哉！戒之哉！

金人背上的铭文可能正是老子言论的一个直接来源。

《大戴礼记.武王践祚》记武王在席之四端、座案、铜镜、水盆、屋柱、手杖、腰带、木履、酒具、食具、门、窗、剑、弓、矛等器物上共勒十四条铭文，多通于道家道意。孔子观周庙还见到摆放于座位旁的敬器，以水试验，“满则覆，虚则敬，中则正。”这正是体现形上之道的一个形下之器，与古人常论道器关系盖相关，颇见从周鼎艺术之象到道之象的承变。敬器体现的正是《老子.四十二章》说的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的辩证原理。

古代还流传多种禅让故事，儒、墨、道家皆凭借这些历史传说发挥自已的道哲学，道家独特地从中看出不以物累形累身的道理，可以说禅让故事亦是前于道家而隐有道家观念的材料。《庄子》中颇用禅让故事说事，据说尧想让位于他的老师许由，后者逃之夭夭：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9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9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削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9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9以舜之德不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让王》）。

许由的政治理念是道家政治理念的体现，据《大宗师》，他崇尚道，他说：

嘻！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禅让故事可能是历史传说，但是庄子利用他们表达道家思想则是真实的。

古代又有所谓尧、舜、禹等则天而治，舜南面无为的说法，也是道家观念之源头，这一点我在其他章节另外讨论。

在老子开创道家之前，古代就盛行五行、阴阳、万物有灵、有机世界观、精、气的知识或信念，这些也是道家思想观念的源头活水。以气为例，源远流长，它与古代英雄神话、天象历法、巫术医道等有极其密切的关系，比如气的观念的形成，实际牵涉到人类对天象的知识，《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以云纪”，反映了氏族社会就形成了气象知识，并能加以利用。阴阳这对范畴，溯其源可以追溯到远古神话，《山海经.达黄东经》说到“是烛九阴”的“烛龙”，《山海经.海外北经》说的钟山之神烛阴，都反映了上古先民已经有了阴阳意识。阴阳观念的直接源头可能是由来于天气观测（参见谢世俊：《中国古代气象史稿》，重庆出版社1992年，第255 -257页）。

周幽王（宫涅，前781—前771年在位）时伯阳父就运用“天地之气”、阴阳关系来解释前780年发生的镐京大地震（《国语.周语》） ；鲁宣公时里革曾有“助宣气”的说法（《国语.鲁语》） ；《左传》昭公元年、六年都说到“六气”；《周语》还说到“宣养六气九德”、“宣中气”等；还有大量关天气、精、魂、魄、阴阳等相关的说法。这些都有助于我们了解前道家思想因素的丰富性。道家气化论的宇宙观的来源和这些有割不断的关系。《庄子》和稷下道家尤其重视气的理论，可能某些道家精通古代自然知识和医学之道。《庄子》中有气母、云气、天气、地气、四时之气、六气、阴阳之气、气变、大块气、气机、气息、生气、邪气、人气、定气、血气、神气、志气、气守、养气、息以踵、耗气等各种各样的有关气的说法，足证气论对道家影响深重。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邮编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