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读徐志摩的诗作,着重留意原先有所忽略的地方,如字词和典故释义,背景或本事层面的东西。徐志摩早期诗作距今已逾百年,时代变易和文章风气变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文字隔膜,这就需要训释。我读过几种《徐志摩全集》和一些徐氏诗文集,发现有的本子连最基本的注释都存在不少问题,大抵会影响阅读者对文本的理解与接受。我试着通过这次的重读细读,搞通原文中的某些问题,以笔记方式对其中涉及的本事、情感内容以及文体形式等方面做些钩沉和评点,主要是使自己对徐志摩的阅读能深入一步,当然也希望对其他读者能有点帮助。
以下说到的八首诗都是诗人早期作品,作于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三年。
一
《草上的露珠儿》是现存徐志摩最早写作的新诗,写于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当时徐志摩从美国到英国剑桥大学刚刚一年多,开始热衷于诗歌写作,“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此诗收入一九六九年台湾传记文学社出版的《徐志摩全集》第一卷“未刊稿”部分。
徐志摩一九三一年八月为他的第三部诗集《猛虎集》写序时,回忆最初写诗的情景:“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段话所表达的“自谦”应该是可信的,“见不得人”或者略显夸张,但“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应是真实的自我写照,这首《草上的露珠儿》就足以证明。
跟后来写的《沙扬娜拉》《再别康桥》等诗作相比,《草上的露珠儿》几乎不像徐志摩的作品。这不奇怪,因为初期写作,个人风格尚未形成,更谈不上稳定。只能说,通过这首诗,可以了解徐志摩早期的诗歌观,比如他对“诗人”的定义:“你是时代精神的先觉者哟!你是思想艺术的集成者哟!你是人天之际的创造者哟!”以及“你是精神困穷的慈善翁,你展览真善美的万丈虹,你居住在真生命的最高峰”。诗由春天“草上的露珠儿”起兴,激励“诗人”(其实就是自己)放开“创造的喷泉”,准备好“歌吟的渔舟”,一面播种,一面收获,并以比喻和排比的方式表达了对“诗人”所负使命的期待,很符合那个年代汉语新诗初期的浪漫精神与表现方式,也颇有些郭沫若《女神》时期的诗风。资料显示,彼时徐志摩虽然人在英伦,对当时国内相当热闹的白话诗运动却毫不隔膜,而发表在《学灯》上的郭沫若诗作正对他的胃口,故而徐志摩的开笔之作在格调方面与郭诗有所呼应。
二
写于一九二二年六月二十二日的《笑解烦恼结》,发表于同年十一月八日《新浙江报》副刊《新朋友》,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徐志摩诗全编》(顾永棣编)。
在此诗发表前,同月六日《新浙江报》副刊还刊登了徐志摩与妻子张幼仪离婚的通告。可见此诗的发表,主要不是着眼于文学,而是着眼于“离婚”,《笑解烦恼结》可谓徐、张离婚通告的文学版本。
解读《笑解烦恼结》一诗,有两个角度。就诗论诗,此诗真可谓传达出了时代的高音,如个人解放、灵魂自由,以及解除封建桎梏后诗人发自内心的欢欣。特别是,诗人把维系旧伦理忠孝节义的精神桎梏想象为一个“扭得水尖儿难透”“千缕万缕……谁家忍心机织”的“烦恼结”,真是再形象不过了。其次,由“结”及情,渐次推进,终于从第一节的“起”(提出问题),第二、三节的“承和转”(分析问题)到了第四节的“合”(解决问题),最后发出了“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听身后一片声欢,争道解散了结儿,/消除了烦恼!”语言方面,《笑解烦恼结》带着初期白话诗常有的传统词曲表达特点,“莫怨手指儿酸、眼珠儿倦,/可不是抬头已见,快努力!”语辞是旧了点,可也自有一股轻巧、灵动的劲儿,显得有些举重若轻的气度了。
可是若就诗的“本事”即诗后面的“故事”来说,似乎就复杂些了。因为该诗是一九二二年徐志摩与原配妻子张幼仪“协议离婚”后所写,而与离婚通告几乎同时发布于《新浙江报》,显见其“通告”意义远大于文学意义,或者是作为离婚通告的附件发布的。
徐、张二人协议离婚的进步意义毋庸置疑,但离婚过程中徐之一意孤行、“义正词严”、精心布局,与张之不得不被动忍让、含冤负屈所形成的巨大对比,总令人觉得这个负着所谓现代离婚第一案美名的事件有着某种乖谬的成分。限于篇幅,此处不便深入讨论,仅引用一位当代法学学者的分析提供给读者参考:“从古典时代到近代社会,离婚法制从彰显国家的强制色彩转向尊重个人意志自由,值得充分肯定,但从徐志摩和张幼仪的离婚个案来看,男女之间的不平等,使得意志的自由仍然要大打折扣。”这位法学家根据张幼仪后来的回忆揣测,徐、张“离婚协议的签署,事先有过精密的安排,不无法律专业人士支招的痕迹”(陈新宇《“笑解烦恼结”?—从徐志摩和张幼仪的離婚案谈起》,刊于《检察日报》2012年3月1日)。如果真是这样,徐、张的协议离婚是不是需要重新打量和辨析?
三
《夜》也是徐志摩早期作品,一九二二年七月写于英国剑桥,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晨报·文学旬刊》,署名志摩。原诗发表时有记者(王统照)附言:“志摩这首长诗,确是另创一种新的格局与艺术,请读者注意!”
王统照所谓“一种新的格局与艺术”,大概着眼于这首诗介乎自由诗与散文诗之间的形式,就这点而言,王统照的确慧眼独具,注意到了刚刚写新诗不久的徐志摩在语体诗试验方面的借鉴与创新。公平地说,作为初写新诗的作者,《夜》虽然不能说多么成熟,但其中表现出的神奇想象力、广阔空间感和语言调遣力,倒真是显示了大诗人才会有的那种气度。即使在一百年后的今天来看,这首诗能让今人联想到的类似超现实主义艺术的诗艺,仍然是高超的、少见的。
诗有六个长短不一的诗节。第一节由康河边的“我”“在这沉静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倾听”,引发出一个梦幻般的诗境:
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黑夜的脉搏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匆忙踪迹;/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在豁动他久敛的羽翮,准备飞出他沉闷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自第二个诗节开始,都是诗人幻想中的情境:由大海边沿“伟大黑影”的“一颗明星似的眼泪”,到二十世纪充斥着残暴、罪恶的不夜城纽约,再到十九世纪英国湖畔派诗人们卜居的“清净境界”,以及接下来古代德国海德堡跳舞盛会,古希腊神话意境直到原始社会“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最后,诗落脚于幻想迷失后那颗“明星似的眼泪”发出的引导与告诫,由此整首诗也达到了抒情的巅峰,作者用一组有力的排比句表达出人对自我救赎的浪漫而又痛彻的吁请:“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或者正如评论家所言,《夜》这首诗是青年徐志摩“在生存現实中面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对存在的‘出神’聆听”(王光明)。
四
《你是谁呀》曾经作为徐志摩的佚诗,收入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徐志摩诗集(全编)》(顾永棣编)。其实这首诗也是徐志摩早期作品,写于一九二二年离英回国之前,发表于翌年五月四日《时事新报·学灯》。
抒情诗大抵都寻得出所抒之情的由来或脉络,也就是诗的“本事”。当然有的抒情诗其本事较容易寻到,如《笑解烦恼结》,因为此诗的副题“给幼仪”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而有的抒情诗作者并没有标示出本事的相关信息,寻找起来就不免困难些。
譬如这首《你是谁呀》,由诗行透露出的信息很有限,虽然有不少字词描写了诗中人物的神情,抒情的基调甚至交代了所写就是“你我的关系”“你我的交谊”,但最关键的“你”究竟是谁?作者却又始终不曾挑明。有的解读文章联系一九二二年徐志摩在英国的个人生活,特别是与张幼仪的离婚,就猜测诗中的“你”就是张幼仪。从徐、张二人的旧式婚姻关系及其结局来看,这样的猜测不无道理。不过,若是将这个“你”硬派给张幼仪,似乎也有不太合适之处。离婚固然给张幼仪带来很大的被动和伤害,但若以“满面忧怆”“你的肤色好比干蜡,两眼里/泄露无限的饥渴;呀!他们在/迸泪,鲜红,枯干,凶狠的眼泪,/胶在睚帘边,多可怕,多凄惨!”形容张幼仪之“伤感”“憔悴”,是不是也太过夸张、失当了?这与《笑解烦恼结》中“笑解”的释然、解放感也对应不起来呀!就算徐志摩不爱张幼仪,但以他对张幼仪的了解以及离婚后他与张幼仪所保持的亲情关系,当不至于在诗歌里如此描述旧式婚姻关系中的张幼仪—事实上张幼仪从家庭出身到个性、仪态,也完全不符合“满面忧怆”“肤色好比干蜡”这样的形象。
那么这个“你”究竟是谁呢?实际上,同样是联系徐志摩离英返国前的个人生活,特别是他与张幼仪旧式婚约的解除,而把《你是谁呀》中的“你”理解为徐志摩本人,确切地说是徐志摩心目中的另一个自己,那个没有觉悟、没有真正自我、为旧的家庭关系所捆绑着的自己,这首诗就讲得通了。如此一来,《你是谁呀》就可以理解为一个自新了的徐志摩对旧我的打量与告别了,那个曾经的自己之可怕、凄惨、伤感、憔悴,而今随着“烦恼结”的解除也焕然一新了!就如作者所言:“你我的交谊,/从今起,另辟一番天地,是呀,/另辟一番天地……”
这“另辟一番天地”的结句,即是这首诗的基本调子,而这与《笑解烦恼结》最末一节中的“此去清风白日,自由道风景好”不是正好呼应着吗?
五
《康桥再会吧》是一首长诗,写于一九二二年八月十日离英返国之前,刊载于一九二三年三月十二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因格式排错,同年同月二十五日由编辑重排发表,署名徐志摩,初收一九二五年中华书局版《志摩的诗》,一九二八年新月书店再版时被删除。
引两段话,来解释这首诗的艺术形式与表达的情感。
一段话是《时事新报·学灯》重排这首诗时附在诗后的编者按语:“《康桥再会吧》原是一首诗,却被排成为连贯的散文。有人说,这正像一幅团皱了的墨迹未干的画,真是比的很恰切。原来徐先生做这首诗的本意,是在创造新的体裁,以十一字做一行(亦有例外),意在仿英文的Blank Verse不用韵而有一贯的音节与多少一致的尺度,以在中国的诗国中创出一种新的体裁。不意被我们的疏忽把他的特点掩掉了。”这段话中所说的英文的Blank Verse,是英国古典诗歌的一种诗体,译为汉语或称素体诗或无韵体,徐志摩是较早试作汉语无韵体诗的中国语体诗人之一,《康桥再会吧》就是用了这样的诗体,不过那时候徐志摩还没有后来形成的现代汉语音节概念,而采用了以十一个汉字为主的诗行和不押尾韵的形式。其实,在实际阅读中,当能感受到此诗自然形成的音节,即大致每行四五个音节或音组,每个音节或音组大致两三个汉字,如开头两行: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另一段话,见于徐志摩散文《吸烟与文化》:“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啃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这段话以及徐志摩另一篇关于英国剑桥的文章《我所知道的康桥》和另一首诗《再别康桥》都可以帮助解读《康桥再会吧》,虽说创作时间不同,表现方式不一,但在表达诗人自己与剑桥非同一般之精神关联方面却是一样的。
与几年后所写《再别康桥》的高度凝练与提纯有所不同,这首《康桥再会吧》显然更情不自禁,通篇以戏剧独白的方式直抒胸臆,极尽对剑桥风物与文化细腻描摹、盛情礼赞之能事。“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赖你和悦宁静/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大概在中国现代诗人范围内,能如此感恩于剑桥文化之“栽育”者,除了徐志摩,恐怕再没有第二人了。
六
根据徐志摩诗前的“附识”推测,《默境》一诗当写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八日与两位友人同游北京西山灵寺之后,记的是在寺院僧家心中忽然涌起的某种神异之觉:“抚摩碑碣,仰看长松,彼此忽不期缄默,游神有顷,此中消息,非亲身经历者,孰能领会,因作长句,以问我友。”此诗发表于一九二三年四月二十日《时事新报·学灯》。
北京西山,其实是个比较含糊的地名,因为北京西郊一带的山都叫西山,当年徐志摩和他的友人游的究竟是西山的哪座山?根据“附识”中提到的“西山灵寺”,查到位于北京市石景山区西山余脉翠微山东麓的灵光寺,该寺在八大处公园内,距离同在西山森林公园范围内的香山公园不远。从英国回来的徐志摩接受了梁启超的邀约,于十二月初到了北京并负责讲学社的学术交流工作,也就有了十二月八日与友人同游西山之事。
诗题为《默境》,也确实写了与友人“僵立在寂靜的墓庭墙外,/同化于自然的宁静,默辨/静里深蕴着普遍的义韵”;但接下来又不是一味的静,而是“……却又教/连珠似的潜思泛破……却又/被静的底里的热焰熏点”,于是遂有了更多神游物外的幽思与畅想,更有了为友人妙目照彻“灵府的奥隐”而唤起的精神振作:“但/见玫瑰丛中,青春的舞蹈/与欢容,只闻歌颂青春的/谐乐与欢悰”,如此引领诗情达至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高潮,抒发了年轻诗人彼时汪洋恣肆的浪漫情怀:“轻捷的步履,/你永向前领,欢乐的光明,/你永向前引:我是个崇拜/青春、欢乐与光明的灵魂。”
这首诗也用了汉语无韵体的形式,大致每个诗行包含四个音节或音组,如:
我友,/记否那/西山的/黄昏,
钝氲里/透出的/紫霭/红晕……
不过,从押韵情况看,《默境》开头部分有双行押韵(aabb),后面却又似乎放弃了,这也是很有意思的现象。
七
或许徐志摩的粉丝们并不知道,在成为一个诗人之前,徐志摩曾经的理想并非做诗人,他倾慕的是美国开国元勋之一亚历山大·汉密尔顿那样的政治家和经济学家。他自己说过:“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他甚至一度认同社会主义学说,热心政治,同情劳工:“劳工!多响亮,多神圣的名词!直到我回国,我自问是个激烈派,一个社会主义者,即使不是个鲍尔雪微克。”鲍尔雪微克,即布尔什维克的另一种音译。
有了这番了解,再来读徐志摩从英国回到北京后写的这首《一小幅的穷乐图》,就容易多了。显然,《一小幅的穷乐图》写的既不是徐志摩个人的情感,也不是他那个阶层的社会或人物,而是北京最底层的贫民生活图景。一对对衣着褴褛的穷人,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争挤在城市巷口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堆上捡破烂儿!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小女孩捡了一块鲜肉骨头,夹杂在她们其间的,还有几条趁热闹的黄狗……垃圾堆与捡破烂的穷人构成了“一小幅的穷乐图”。穷是穷人们的日常生活景况,乐不过只是垃圾堆上一丁点儿的“收获感受”。如果说富人自有富人的烦恼,那么穷人也有穷人的快乐,谁能说穷苦人就每天只会哭丧着脸叫苦呢!
徐志摩也没有苦着脸渲染这穷乐的心酸,他反而采用了冷抒情的方式,以诙谐的、戏谑的口吻描述这幅叫人心酸的画幅,不但把老婆婆捡了一块上好的布条、小女孩捡了一块鲜肉骨头的画面特写出来,还活现出小女孩“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的欣喜语气,甚至在诗末镜头重新拉远时平添了更为传神的对照:那“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这当然不是拿穷人开心,不过只是既写实又隐含某种讽喻之意的修辞手段罢了。
八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张生初遇莺莺之“惊艳”,用了“目定魂摄,不能遽语”一语,较之元稹《莺莺传》和王实甫《西厢记》原文的描写更为凝练精确,此种提炼固然出自评论家本分,却也道出了人对于美的那种天然的高度敏感。实则徐志摩在“凑巧的凑巧”机缘中与英国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二十分钟的会见,似乎也提供了“惊艳”的另一个例证。
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徐志摩译为曼殊斐儿或曼殊斐尔,是生于新西兰的英国女作家。她年轻时到伦敦求学,后来在英国定居,主要作品有《幸福》《花园茶会》,照徐志摩的说法,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但很不幸的是,自幼体弱的曼斯菲尔德在三十五岁时就死于肺病。
因为认识了曼斯菲尔德“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麦雷(或译为墨里、莫里),徐志摩在一九二二年七月中旬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与这位女作家见了一面,见面半年之后曼斯菲尔德就在法国的枫丹白露镇去世了。假如曼斯菲尔德能活得更长些,或许徐志摩除了承诺过的翻译其小说,专门写曼斯菲尔德的可能性未必很大,但种种巧合或曰因缘际会,尤其是曼斯菲尔德的亡故,竟激发已经回国的徐志摩既写了悼诗《哀曼殊斐儿》,又写了追忆与曼斯菲尔德会面的散文《曼殊斐尔》,甚至翻译其小说的计划也因此提前启动了。
这里先说悼诗《哀曼殊斐儿》,这是诗中的一节: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这首诗虽意在悼亡,但并未沿用西诗哀歌惯用的双行体和音节要求,而用了四行一节的诗体,诗行的音节数和尾韵也不甚固定。九个诗节,前四个诗节着重写听闻曼斯菲尔德去世噩耗引发的哀感,后五个诗节转向对死者的告慰以及表达对生死问题的感悟,在整个过程中则穿插着个人与死者的关联:一度相见与伦敦约言。
写曼斯菲尔德的去世很有点超现实的意味,是通过梦见“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和“一颗光明泪自天堕落”来写的,写出了“我”与死者之间某种通灵感应。又以“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和“五彩虹不常住天边”分别感叹人世的奇妙与无奈,以“二十分不死的时间”形容与死者曾有的一度相见。死者的仙姿灵态已如朝露永去,那么该如何告慰死者的亡魂呢?诗人以斩钉截铁的“非也”二字调转笔意,强烈地作出“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这样的断语!“笑归仙宫”一语倒也符合曼斯菲尔德对死亡的预期,据说她临终前最后的话是:“我喜爱雨,我想要感到它们落到脸上的感觉。”
《哀曼殊斐儿》后半部分对生命、同情、爱和死的种种感悟,自然也都属于“哭灵”的内容,最后一节更是将哀悼之情推到更高的两个层面。一方面是对死者的呼告:“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另一方面则是面向自我内心的祈求:“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二○二四年一月陆续写成,杭州朝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