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经济学的道德洄游

2024-03-01 08:31马湘一
书城 2024年3期
关键词:经济学交易道德

马湘一

市场总是受到来自理论的各种批判,这是好事,“欲戴其冠必承其重”(Heavy is the head who wears the crown),一个不能被批判的市场必然是病态的,而一个经不起文字进攻的市场,即便不是虚妄,起码也是虚弱的。

观察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的市场批判,道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但是到了十九世纪末,对市场和经济的批判逐渐地去道德和去意识形态化,经济学家开始标榜“价值中立”的科学伦理,推进经济学研究的工具理性化。尽管争议不断,但不可否认进入二十世纪的现代经濟学逐步建立起回避价值判断的主流态度,黛尔德拉·迈克洛斯基(Deirdre McCloskey)在《经济学的花言巧语》中略带刻薄地形容经济学家的著述困境:

经济学与其他科学中现代主义的十大戒律是:……经济学家—作为科学家不应该对价值问题说三道四,无论是道德价值还是艺术价值……在规则的制定中你可以幸福地保持一种含糊不清的态度,以赢得普遍的赞同;而在方法的实际应用中谈论方法,你就不得不树敌了。

亚当·斯密本身是道德哲学教授,他的《道德情感论》将五种人类德行—勇敢、节制、公正和爱心,与节俭(经济)并列,道德成为经济政策讨论的关键点和上下文。约翰·穆勒同样是道德和政治哲学家,那个时代的世俗哲学家已经在尝试摆脱道德来讲述经济故事,但经济学的主题仍然是以道德为基调,任何有关经济政策的公共讨论如果故意回避道德都可能不受欢迎,起码存在冒犯同行和听众的风险。到了二十世纪初,市场批判以“政治经济学”的样貌构建现代学科成型,经济学终于被公认为一门科学,或者至少像科学那样具备影响现实的力量,而不像艺术或者其他形而上的东西。

这里面的一个重大变化在于从学科研究到公众讨论中对“道德说教”(preach)的剔除,对于代表进步和高级文化的科学而言,道德说教是低级落后、应当被鄙视的。尽管政治经济学最终衰落了,但经济学的科学化运动不但没有停住脚步,反而愈加蓬勃,道德因素不断被清除出经济学术活动,直到普通大众能够轻松地假设经济学如同科学一样可以无关道德。

贯穿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经济学为什么发生这样的思想变迁?关键不在于技术知识或者政治倾向,而是大众看待自己与世界、自己与社会的关系的视野发生了根本变化。

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家的眼里,市场并非个体与其所欲之物(商品)之间的一系列同质关系,而是由社会阶级之间的异质关系所构建的商品生产和分配体系。对亚当·斯密、李嘉图和马克思来说,他们绝对不会回避的问题是必须想办法去解决社会产品在不同社会阶层中的分配,以及对此的解释性(实证)和规范性的理论与实践框架,所以政治经济学时代所留下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传统就是激动人心的批判社会理论。正如黛布拉·萨茨(Debra Satz)在《有毒市场:金钱不该买什么》一书中指出的那样,亚当·斯密他们的观点与各自对美好社会的价值判断息息相关:

如何实现一个好的社会,以及一旦实现,这样的社会究竟是会维系下去,还是会陷入静止状态或逐渐衰退,这些是这些思想家关注的主要问题。

而二十世纪经济学的边际主义革命,把家庭的偏好、要素的禀赋以及财产的形式作为给定的输入项,并在此基础上生成了一种全新的价格理论。边际主义者对自由市场的大声赞美,假定市场是一个自律的活动领域,独立于法律、习俗或权力,政府和政治权力的介入只会破坏市场自我修复平衡(优化供需)的能力。

边际主义革命带来的已经不单纯是对于道德说教的鄙视排斥,而是一种全新的没有道德的道德观,人们拥有的与消费相关的“偏好”和“禀赋”被认为是给定的,因而是可测量和统计的,而个体拥有的道德价值或正义观念则与对市场的经济评价无关,经济学因此获得了一种现代主义的超道德性(amorality),彻底否认世界上存在道德或者不道德的经济,而只存在有效率或者无效率的经济,经济学家应当为此殚精竭虑地奋斗。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前辈们的社会关怀相比,内在分歧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夸张,差异仅仅在于,二战之后市场经济在不同国家、不同文化地区的运行实践都带来了人们普遍的生活改善和财富增加,这足以说服大多数民众和经济学家相信:自由市场带来的有效率的经济能够塑造一个可持续的好社会。有关道德价值的判断并没有消失,只是隐身在经济模型背后,成为无须讨论的如同信仰般的存在。边际主义革命之后的经济学内核,没有明言的价值取向仍然是进步主义的,经济学家的初心并没有改变,值得关心的仍然是:什么是更好的世界,如何可能,为何可行/不可行,只是这个世界表达的问题和形式改变了,原本重要的东西慢慢变得不再重要,原本看似坚固不可动摇的东西烟消云散。

为什么亚当·斯密或者约翰·穆勒要将经济政策的公共说服更多地诉诸道德说教?为什么马克思要将人类社会从经济危机中解放的天命寄托给工人阶级?因为在他们身处的年代,这样的思考有充分的合理性。说到底,与其说是道德说教在发挥作用,不如承认是道德说教背后的阶级与秩序,以及支撑整套社会体系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正如今天的经济学将整个的学术生产和传播建立在市场的超道德性之上,是因为二战特别是冷战结束之后重新确立的全球贸易—金融—国际法体系的有形之手强力形塑了民族国家的主权和政府治理行为,只有经过自我改造并接受审查符合全球化规范的国家,其市场才被允许纳入这套大体系,获得宝贵的资本和知识技术的扶持从而实现财富增长。

所以在真实世界的语境中,市场不再是问题,政府才是—这个结论之所以成立,必须把视野从单一国家内部移开,放到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下才能够被准确理解。这套经济秩序安排并不总是符合道德直觉,甚至不见得是公平的,但全球贸易带来的效率(福利)增长对一国市场总能实现帕累托改进。例如:经济发达国家向不发达国家转移高污染的落后产能,经济学如何评价这样的行为?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在担任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时,曾经私下给同事写备忘录承认支持这种做法的人“在经济学上,他的论点很难回应”。结果备忘录上的内容被泄露给《经济学人》,萨默斯的观点也因为违反道德直觉而备受争议,但萨默斯起码是诚实的,如果从纯粹的效率角度分析这种出口安排完全符合帕累托改进。

穷国要不要接受这笔以污染为代价的财富,是周瑜打黄盖式的政治(价值偏好)选择,经济学家没有办法以理性或者效率的名义进行批判。市场就在那里,交易自愿(所以公平)地发生了。

超道德性的经济学假设公平的自由交易能够实现市场均衡也就是效率最优,所以一个自由的、不受政府管制的、充满了自愿交易的市场被认为能够增进所有人的福利,从而经济上被认为是好的,至于政治或道德上好不好,这不关经济的事,但却增加了政治和道德选择上的压力,因为反经济(效率)的政策会受到外部的不安的审察。

边际主义革命不仅排除了亚当·斯密的道德说教,也排除了个人或者群体的道德价值判断,后者的意见与市场效率无关(或者有害),因此被划归至政治表达。甚至作为政治表达工具的投票行为也被经济学家处理成“投票市场”进行理论审查,比如贾森·布伦南(Jason Brennan)和彼得·M.贾沃斯基(Peter M. Jaworski)合著的《道德与商业利益》一书中就有单独一节对是否应该允许“出售选票”进行讨论。

超道德性的“市场”概念处于一种肉眼可见的凶猛外溢增生状态,与之同步发生的则是二十一世纪市场批判出现了生物洄游般的转变,道德价值判断重新出现在经济学讨论,乃至经济政策辩论的公共话语空间之中并受到郑重的对待,而不像过去那样当作缺乏专业训练的幼稚发言而被无视和边缘化。

例如在保守主义者看来,市场的价值已不仅仅是经济效率,而且是对个人自由选择的尊重和保护,市场体系允许,也可以说是强迫人们对自己的生活和选择负责,从而过上一种对抗后现代消费主义的有德行的生活。与之相对的则是左派的“父爱主义”,主张消费者普遍存在的认知与情感能力上的缺陷或无知,使得个体无法克服自己的软弱和不理性,做出有损自己长期利益的短视选择,市场无法仅凭本身的能力纠正,所以必须授权第三方比如政府管制来消除错误。这种看似针锋相对的左右政治媒体秀虽然都把自己的经济政策辩论诉诸道德,但实质上却并没有挑战,而是承认甚至强化了市场的超道德地位,即市场能够将任意存在物/权利或其他想象物商品化,并通过交易导向最优效率,分歧仅仅在于谁应该为搞砸了的交易承担代价。

另一种则反对泛商品化的市场概念外溢,如黛布拉·萨茨对有偿代孕、器官买卖、卖淫等伦理敏感问题的市场批判,以及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通过将一部分商品划分定义为“道德商品”(moral goods)、“公民商品”(civil goods),批判其通过金钱购买的市场交易会败坏(corrupt)社会赖以生存的道德。虽然他们强有力的论证都可以看作是二十一世纪经济学领域的道德洄游,但其论证方法始终缺乏直插核心的贯通感,我们实际上无法用先验哲学或者经济分析去解决道德批判的问题。

既然要批判市场,为什么不干脆质疑—市场真的增进了每个人/大部分人的福利吗?所谓帕累托改进,会不会是一种只有在市场强制塑造的新现实之下才可以被观察和计算的利益?證据就是,任何商品的交易都需要人来完成,而人的行为是有其社会意义的,交易行为不仅形塑参与者,也形塑着任何能够获取并计算交易信息的人,而这一过程实质上“重新编码”了交易所在的社会。

如果上述假设为真,那么重点就不再是萨茨或桑德尔担心的某种传统的宝贵德行被金钱交易破坏,而是追求效率最优的超道德性市场重塑了现实,并且让我们深陷其间,用市场给定的方法衡量自己的偏好。举个例子,笔者身边有个朋友去年曾经短暂做过外卖小哥,每天送四个小时的外卖,他分享自己的亲身体验说感觉送外卖有个精神陷阱,就是当你一单四元、五元地去赚钱时,等到花钱的时候会感到非常心疼,甚至会算算要送多少外卖才能把花的钱赚回来。朋友评价说这种精神陷阱对年轻人非常不友好,形成一种小心翼翼,抠抠搜搜,谨小慎微的心理惯性,导致未来面临机会抉择和待人接物时,会不由自主变得用物质化衡量一切,这是不健康的,但却是市场效率最优的结果,福利(收入)也确实增加了。

正如社会学家查尔斯·史密斯(Charles W. Smith)所说:

人类行为是有表现力的,是解释性的和社会性的,并在行为习惯中受到了锻炼;它们诠释了一种融合了个人信仰、共有意义、社交模式的多层次社会现实。

当我们忙于“自由交易”时,自由交易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收入,我们付出的也不仅仅是时间、精力和身体,自由交易默默地把我们重新编码了。换言之,并不存在与世界无涉的“纯净”的金钱—商品交换,任何交易都在改变着我们对自己,对他人乃至对整个世界的看法,进而形成一种更加适配市场的关于什么是好社会的价值判断。行为主体的偏好和选择集合的内生性,即商品交易中的各方—他们的文化、价值和偏好—部分是由交易本身形塑而成的,商品交易不仅仅是分配东西,而且分配权力,形塑着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

上述洞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首先,经济学的价格理论把偏好当作每次交易前给定的输入值,但实际上我们的偏好和能力并非固定的,如果我们基于这一观点改造经济模型,那么原本给定的值就必须替换成一个与市场交易如何安排有关的函数,则市场效率所代表的福利无法再与道德价值撇清。要保卫的不再是金钱交易之下瑟瑟发抖的道德,而是市场承诺的帕累托改进需要升维之后重新计算。

其次,我们对一个行为集合的评价,并不一定与我们对这个行为集合中的每一个行为的评价相同,一个个体行为可能是帕累托改进的,但这种行为实践可能会通过改变那些对其他人原本开放的选择范围,使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

这两点都从根本上动摇了经济模型的合理性,但并未要求取消经济模型本身的方法和效力,所以比起诉诸道德的市场批判更具经济变革实践的生命力。

市场以交易为武器塑造偏好,从而重新编码现实,改变了看似开放的选择范围,经济(效率)不再是市场超道德性的免战牌,以罗伯特·威廉·福格尔(Robert William Fogel)和斯坦利·L.恩格尔曼(Stanley L. Engerman)在《苦难的时代:美国奴隶制经济学》一书中的评论为证:

那些反对奴隶制的人所反对的并不是奴隶制本身对黑人生存机会的限制,而是这种限制的形式。虽然运用武力进行限制已经不被接受,但是运用法律武器却依旧可行。……法律帮助白人将黑人从手工业排挤出去;教育限制让白人和黑人拉开差距。同时,税收政策和财政政策将财富从黑人手中转移向白人,而这种手段可要比奴隶制情况下更加高雅和有效。……那些比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更加努力地反对奴隶制的人们,往往把黑人推向了种族主义歧视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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