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廖承志、经普椿夫妇
1933年,25岁的廖承志在上海英租界被捕,为了营救他,母亲何香凝四处奔走,甚至还搬了一把藤椅,在上海市市长的办公室门前“静坐”。经多方营救,廖承志终于获释。安全起见,何香凝暂时把他关在家中,没想到却意外成就了一桩姻缘。
1932年,日寇侵凌,国难当头,正在国外的廖承志毅然回国,秘密担任中华全国总工会宣传部长。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住在家里。
有一天,他去探望母亲何香凝,母子俩正说说笑笑时,一个女孩走进来了。她叫经普椿,是教育家经亨颐的女儿,当时跟着父亲住在上海,与何香凝做了邻居。因何香凝长年独居,又体弱多病,她便遵照父亲嘱托,经常过来照料。
看出她眼神中的疑惑,何香凝装作漫不经心地介绍:“这是我的侄儿,他只是来看看我,马上就要走。”
再见面,已是几个月后。一个仲春的夜晚,楼上的嘈杂声惊动了经亨颐父女,急匆匆来到何香凝家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大吃一惊:一位穿西装的青年手戴镣铐,被几名英国巡捕押解着,他的嘴边还在流血。
经普椿认出来了,他正是何香凝的“侄儿”。
青年很快就被带走了,何香凝这才坦承,“侄儿”原是儿子廖承志。因叛徒出卖,廖承志被捕,押解途中,他巧妙周旋,声称要带巡捕去“抓同伙”,这才借机回家向母亲报信,以便设法营救。
廖仲恺烈士的公子被拘捕,这一消息震惊了各界。何香凝抱病奔走,她大呼:“不放出廖承志,干脆将我也一起投进监狱!”
后来,经宋庆龄、蔡元培等多位知名人士联名担保,廖承志这才被释放。回到母亲身边,他极尽孝道,并与经常来家里的经普椿熟络起来。经普椿善解人意,深得何香凝喜爱,廖承志跟着母亲喊她“阿普”。
越是了解廖承志,经普椿就越是仰慕他。廖承志从小受民主革命的熏陶,早在学生时代就从事爱国运动,在日本、德国等地,他曾多次领导宣传活动,虽几次被捕,但依然铁骨铮铮。他还多才多艺,通晓多国语言,尤其一手丹青妙笔,让人叹为观止。
由敬重而心生爱慕,少女的心弦被拨动,经普椿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迈上楼来。
廖承志感激她对母亲的照顾,一个午后,他请她坐下,要为她画像。周遭是如此安静,只有时间静静流淌,微妙的气氛荡漾开来。
油画完成了,那画中女子文静秀美,微笑中带着一丝羞涩,廖承志自己都看呆了。此后,他们心照不宣,越发走得近了。直到有一天,廖承志向经普椿含蓄告白:“如果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离开我们家,你能答应吗?”
一支箭,就这样射进彼此的心里。
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很快,经普椿的哥哥知道了他们的恋情,极力反对。廖承志是“共党”,是危险分子,随时都有可能坐牢,为了妹妹不受牵连,他命令经普椿立刻回浙江老家。
兄命难违,经普椿与廖承志依依惜别,4个月的相处,爱已为她指明了方向。
不久,廖承志也接到通知,即将奔赴川陕苏区工作。临行前,他特意给经普椿留下一封信,字里行间写满深情与希冀:“如果你真正爱我的话,请再等我两年……”
然而,等待他的是未知的凶险。
廖承志、经普椿夫妇与母亲何香凝在武汉留影
1933年8月,廖承志化装成码头工人离开上海,一路辗转来到川陕革命根据地,后来又到红四方面军担任原总政治部秘书长。年轻的他有胆有识,敢于批评张国焘的错误,意料之中,他遭到打压批判,被囚禁起来。长征开始后,作为“犯人”,廖承志戴枷前行,寒冷、饥饿、劳累时时侵袭,即使有巨大的精神压力,他也始终保持乐观。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周恩来。以高超的斗争艺术,周恩来解救了他。重获自由后,廖承志随长征部队到达陕北,他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工作,负责把外电翻译成中文。忙碌之余,他思念着母亲和经普椿,一别三年,阿普还在等他吗?
迫不及待地,他给她们连寄几封信。母亲的回信很快到了,信中说,阿普没有嫁人,还在痴情地等着他。可是,寄给经普椿的信却石沉大海,廖承志非常惆怅,他对母亲说:“我身心一如昔日,她可以放心,我没有负她。”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浙江,经普椿同样望眼欲穿,那张油画肖像既是信念,也是安慰。廖承志寄来的信,都被哥哥销毁了,这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抗战全面爆发后,廖承志被派往香港为抗日筹款,他给母亲去信,希望能在香港会合。就在何香凝准备出发时,经普椿突然到来。原来,上海沦陷后,她心急如焚,担忧着廖承志的安危,不顾危险前来打探他的消息。
冥冥之中,缘分天注定。1938年1月,廖承志乘轮船抵达香港,在迎接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了日思夜想的阿普。4年多未见,她已褪去稚气,唯有眼神中的温柔,一如当年。
惊喜突如其来,廖承志热泪盈眶。几天后,一个简单的茶会成为他们的婚礼,从此,他们承诺,在时光长河里,永远不离不弃。
婚后,廖承志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在他影响下,经普椿也加入香港的抗日救亡活动中。看着昔日的名门小姐踏上革命征程,廖承志非常欣慰。女儿出生后,小家庭更加温馨动人,然而这温暖,他不敢贪恋。
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香港沦陷了,廖承志又負责营救文化界和民主人士。风雨如晦,他日夜奔波,家回不去了,连有孕在身的经普椿也无暇顾及。
1942年,因叛徒告密,廖承志在广东被捕入狱,任凭国民党威逼利诱,他始终大义凛然,坚强不屈。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为了阻止妻子殉情,他含泪写下《诀普椿》:“往事付流水,今夕永诀卿;卿出革命门,慎毋自相轻。白发人犹在,莫殉儿女情;应为女中杰,莫图空节名。廖家多烈士,经门多隽英;两代鬼雄魄,长久护双清。”
与此同时,党组织也在设法营救廖承志,最终他以交换俘虏的方式获救。出狱后,廖承志在《新华日报》上刊登寻人启事,身陷囹圄近4年,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妻儿。几经周折,他们终于迎来团聚的时刻。
新中国成立后,廖承志担任多项职务,是周恩来总理的得力助手。经普椿则一边抚育儿女、照顾婆婆,一边充当廖承志的“生活总管”,夫妻恩爱令人欣羡。每次从国外出访归来,廖承志都会送给经普椿一块手表,让这爱情信物见证他们共度的分分秒秒。
然而,好景不长,惊涛骇浪又不期而至。1967年,以莫须有的罪名,廖承志被隔离审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和经普椿统一口径,说他“长期出国”了。
咽下苦涩,经普椿每周一次去探望他,有时背着衣物,有时扛着被褥,而每一趟,都需要换乘好几次公共汽车。只要一到家,她立刻笑盈盈地跑去向何香凝汇报:“妈妈,肥仔(廖承志的昵称)有消息了,有代表团从国外回来,他们在大使馆看到了肥仔!”那时,何香凝已年届九十,饱经世事,心明如镜。病榻上,她紧紧握住经普椿的双手,泪流不止。
廖承志一家
有爱,就不怕雪霜寒冷。1968年,结婚30周年到来时,回首往事,廖承志感慨万千:“长空万里众星罗,小院南墙花影过;静夜依依寻旧梦,近邻袅袅唱儿歌。每逢此日分离惯,且望他年聚首多;白发相偕愿已足,荒山野岭共消磨。”
“聚首”,是他余生唯一的心愿。
以瘦弱的双肩,经普椿撑起了一片天,苦难散尽后,她和廖承志终于可以长相厮守。青丝熬成白发,爱却更加缠绵。他手术后偷偷抽烟,被她发现后,他马上举手求饶,滑稽的模样让她忍俊不禁;她深夜摔倒,他不顾自己是重病之人,拼尽全力背起她。更多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他坐在床边靜静地看着她,一脸宠溺。他们的女儿说:“父亲对母亲的疼爱,甚至有时不大像是对妻子,更像是对心爱的女儿。”
1983年,廖承志病逝。悲恸中,经普椿撰文怀念:“50年的恩爱,半个世纪的坎坷,一起涌现在我饱含热泪的眼前,既模模糊糊,又清晰异常……”床头上,挂着他为她作的那幅少女画像,这命运赐予的美丽相遇,她终生感激。
1997年,带着赴约的心情,经普椿追随而去。小小木匣里,他们的骨灰合在一起,在阵阵松涛中,爱乘着清风,展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