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蚱与蝴蝶

2024-02-28 03:32张玉安
山东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大海老师

张玉安

半夜白茹醒来,眼里蒙着泪。她梦到了恩师,一个模糊的影像,冲她嘿嘿笑,继而化成另一个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烟雾中。清早就接到大海的电话,说温老师没了,问她能否拨冗。她说,一定去。

白茹跟秘书交待几句,没惊动任何人,只身坐上长途客车。她侧脸望着窗外闪过的田野、村落、河流,内心有个硬块渐渐融化,咕噜咕噜冒出封存多年的气泡。

客车开始爬坡。越过这片丘陵地带,就到故乡了,白茹心头沉沉的。对于这个生命与梦想的摇篮,她没有多少好感。手机响了,是大海,问她快到了吧,他们在车站等着呢。

客车还没停稳,大海几个就围拢来,忙着搀扶、握手、寒暄,亲热里含着敬意。大海指指旁边一位妖娆的女士,问白茹还认得么?白茹放眼打量,那身段装扮得很年轻,脸相却有了一把年纪,眼角布满细密的皱纹,正热切地望着她。白茹疑惑着,“林月!”她终于喊出对方名字,继而亲昵相拥。

大家上车,直奔镇南温老师家。村头已聚了一堆老同学,在大海介绍下,白茹跟大家打着招呼。她暗暗吃惊,三十年了,变化可真大:那群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都换了一张沧桑的脸,岁月夺走了他们生命的光泽,也泯灭了他们眼里水灵灵的活气。

由于大海等政府官员参与,温老师的葬礼有些不同,没有吹吹打打,没有纸牛纸马,但灵棚很大,场面很大,吊唁的人很多,看热闹的更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东瞧西望。

办事人送来袖章纸花,大家佩戴好,在低沉的哀乐声中,依次到灵前行礼。深深地三鞠躬后,白茹望着恩师的遗像,眼里滚下泪来。师姐还礼毕,牵着白茹的手走到棚后,哽咽道:老人家临终,念叨你好几遍。白茹愧疚道:手术效果那样好,我以为能撑个一年半载……知道这么快,早该来看看他。师姐摇着她的手,快别这么说,住院那阵子你跑前跑后,比做儿女的还尽心。又说,他老惦着陈玉生,咽气前,还喊他的名字。白茹哆嗦一下,问还是没有下落?师姐摇摇头。

出殡前,所有人聚拢起来,黑压压一片,开追悼会。大海主持,白茹致悼词。备下的讲稿很长,多是不着边际的套话,白茹没用。她讲的都是心里话,回顾了温老师执著乡村教育、为贫寒孩子点亮心灯的一生,话语不多,却情真意切,听者无不动容。走下台的瞬间,白茹戳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躲在密密麻麻的人群后面,戴一顶旧草帽,帽沿压得很低。“玉生?”她心头一震,待凝眸细辨,那人已无踪影。

葬礼结束,大海招呼老同学到镇招待所就餐,毕业几十年,难得这么齐全,大家叙叙旧。多数欣然相随,也有觉得混得不如人的,借故离开了。胖墩也想溜,白茹喊住他,知道他和玉生好,问他可有玉生的消息。胖墩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俺家里还有事,就不陪啦,下力的,上不得台面……边说边走掉了。

镇招待所独门独院,牡丹厅很气派,金碧辉煌,圆桌大得惊人,中间布置着池塘流水。虽说同学平等,入座时还是明显分出了等次:大海主陪,市领导白茹被推到主宾位,教育局长坐副宾位,其他有官职或名望的依次而坐,种地打工的自觉坐到下首。只有林月不看头势,抢先坐在白茹旁边,自顾说笑,别人也不好点破。

大海举杯,先冲白茹致意,又环顾满桌同学,说了些祝福的话,让大家开怀畅饮。起初大家有些拘谨,都看着白茹。白茹笑道:都是老同学,没那些讲究,随意就好。说着带头满饮一杯。气氛热烈起来,酒过三巡,大家完全放开,无话不谈。女同学赞美起白茹来,说她一点不显老,岁月忽略了她,真令人羡慕。林月抓起白茹的手,不无嫉妒地说:单看这手,说你二十都有人信!白茹笑道:能不老么,奔五十的人了!从乡村教师到教研员、到局长、到市政府部门主管,一步步走来,她靠的是能力和实干,对外界不堪的流言,她从不理会。大家又忆起上学时的一些旧事,引发好多感慨,白茹内心也唤醒了一种久违的感动,温柔的波浪摇动着她飘忽的情思。

有人提到陈玉生,说起他当年的瘦弱和顽劣,招来一片唏嘘。屈指算来,玉生失踪二十多年了。白茹有点伤神,问大海就没一点消息?大海道:有人见过他,那是个怪人,不跟咱们照面。林月似有触动,撇嘴道:提他干啥,一张死人皮,不识好歹。见大海递眼色,她忙把话头打住。白茹看在眼里,心想:即便他坐在这儿,又会有谁看重他呢,一个落魄的人,很容易被遗忘。

聚会延宕到很晚,大海又极力挽留,白茹决定住下,并要林月陪她。林月喜出望外,进到客房,她亲昵地跟白茹说,咱家儿子大学毕业,一直闲着,想请白姐给谋个公职。白茹说,现在政府进人都要考试。洗过澡,她俩换上轻爽的裙装,沿着夜灯昏黄的街道,繞镇子遛了一圈。好些人光着膀子喝酒,摇扇,打牌;污水乱泼,垃圾成堆。大海主政以来没少费力,就是不见起色,他几次去市里找她,想换个位置,她没答应。

返回招待所,林月直打哈欠,白茹也累了,各自躺下,却睡不着。白茹问林月:你跟玉生有啥过节,那么讨厌他?林月装傻:哪有啥过节,我俩又没交集。白茹道:我眼里可不揉沙子,你肯定知道些什么。林月笑了,反问白茹:咋这么上心?那样一个人,也值得你劳神?白茹道:这你甭管,把知道的告诉我就行。林月不再搪塞,承认找过陈玉生一趟,邻县大山里有座老寨子,寨后有座废弃的学校,玉生就住那儿,他有个瘫子老婆,大他好多岁,就这些。要知详情,最好问胖墩。半晌,白茹悠然道:那地方我去过,三省交界,人烟稀少,是重点扶贫区。又问:千里迢迢,你去找他干啥?林月逗她:个人隐私,你也要听?见白茹要生气,林月赶忙兜底:她有个搞房地产的朋友,看中了那片山地,奇峰秀谷,有塘有湾,野果飘香,溪水清冽,想盘下来开发景点,答应给一百万现金加一套楼房,女人挺动心,男的却说啥不同意。朋友打听到男的是林月同学,就请她出面,事成给三十万酬金,她开个时装店,五年也赚不到这些钱,好不容易找到那儿,陈玉生却丝毫不给面子,让她碰了一鼻子灰。说完林月翻个身,打起鼾来。白茹却睁着眼,好多尘封的往事,出土瓜苗般在她心头拱动。

初识陈玉生,跟爆米花有关。小时候,爆玉米花的隔三差五到镇子上来,听到动静,好多人家用大瓷缸子端着玉米,挎个空箢子,捏着两毛钱,赶来排队挨号。孩子们喜洋洋牵着大人衣襟,看炸弹状漆黑的爆米机在一伸一缩的火焰上滚动,等着吃喷香的爆米花。也有些穷户舍不得花两毛钱,又嫌白浪费粮食,不肯凑这个热闹,孩子黏缠半天,没啥指望,又不甘心,就独自跑来,挤在人圈里,吸着鼻子,闻那浓烈的爆米花香味。每当“嘭”地一声巨响,就有许多孩子扑进那团腾腾烟气里,争抢从笼子里逸出的爆米花。有个瘦小的男孩往往被压在底下,费力爬出来,灰头土脸地笑,手心里攥着几个残破的爆米花,不舍得吃,用掌心感觉它们的蓬松和温热,半天才悄悄往嘴里塞一个,慢慢品味,那样子像含着块糖。听大人讲,他是个苦命孩子,叫陈玉生,从小奶奶把他拉扯大,耗尽最大气力,总算没把他饿死,其他都顾不上,冬天棉衣破烂,手脚冻得馒头似的,夏天没的穿,七八岁了还光着腚。白茹可怜他,自家刚爆出一锅,就抓了一把给他。他却很羞怯,把手藏在背后,不肯接。再给,他反而拔腿跑了,野兔似的连蹦带跳,跑出老远又回头张望。

再次遇见,已是小學五年级。镇上频繁组织学科竞赛,白茹是镇南小学的代表,陈玉生是镇东小学的代表。白茹一眼就认出了陈玉生,他坐在前排,细长脖子,瘦削肩头,剪影似的。陈玉生数学特别好,那些别人扒拉半天也解不出的题目,在他好像很轻松,总是最早交卷,总是满分。有次白茹考了七十分,获得全镇第二名,却高兴不起来,跟陈玉生相比,差距太大了。而作文比赛,白茹明显占优势,她的临场作文多次被全镇老师抄录,回去给学生当范文。

升入初中后,他俩都编进温老师的重点班,这是全镇唯一的尖子班,从千名学生中反复筛选,最终确定了五十人。那时学习特别紧张,三天两头考试排名,连续倒数的,取消重点班资格,下放普通班。胖墩是第一个下放的,他扒住门框不肯走,号啕大哭,陈玉生拿着书包送他,眼里也泪兮兮的。当时大家都很焦虑,没人敢玩儿,自顾埋头苦读。陈玉生却是个例外,下课就跑出去,拿着弹弓,打树上的知了和鸟雀,温老师批评他一顿,把弹弓扔炉子里烧了,他表面老实了些,偷偷地还是玩,上课不怎么听讲,甚至上数学看故事书,上语文又做数学题,一点不守规矩,可每次考试,他都遥遥领先,老师们也就不再管他。白茹暗中羡慕,遇到难题,想请教他,又不好意思。那时男女生很少说话,好像隔着鸿沟。

有件事刺痛过白茹的心。她家境也不好,有亲戚带桃子来,就是难得的美食。午饭后,她偷拿两个桃子,到学校吃。离上课还早,多半同学已坐在教室里学习。她嫌屋里热,就拿起历史课本,来到大榆树下。不远处,玉生蹲着,在地上画几何图形,黄瘦的额头紧锁着。肯定是那道数学竞赛的附加题,全镇老师都无法证明,温老师也说可能缺条件,要大家不必再费神,玉生偏偏要解它,真够拗的。白茹不理他,边默记历史事件,边啃桃子吃。刚咬两口,桃里钻出个红虫子,摇头扭动,她惊叫一声,把桃子丢地上。玉生怪异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在那半拉桃子上。白茹因失态羞红了脸,起身跑回教室。偶尔向外一望,她的心猛然收紧了:玉生竟然拾起那个桃子,贪婪地啃着。她心突突跳,连忙把脸埋进书中,整堂课都云山雾罩的。下节课是数学,温老师刚进来,玉生就递上一张纸,温老师看着,猛然一拍讲桌,惊喜地宣布:陈玉生解出了这道难题!接着在黑板上演示,多数同学茫然不解,白茹却听懂了,那思路真神,仿佛跐着鼻子上天,谁会想到呢。课间时,白茹走到玉生面前,含着笑,将另一个桃子递给他。不料他像挨了耳光,脸红到脖子根,眼里泛出羞耻的泪水,扭头跑了。白茹很尴尬,同时有把利刃刺穿了她的灵魂。

白茹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学,逃离这苦难的日子。不料,父亲修屋时不慎坠落,摔断了腿,寒宅蒙霜,弟妹尚小,母亲要她退学,帮着把家撑起来。她是多么难受啊,可是又有啥法子呢?只好忍痛离开课堂。晚上,温老师来家,先看看父亲的腿,说他认识一个老中医,专治腿伤,几十副膏药保险好。又对母亲说,困难是暂时的,咬咬牙就过去了,孩子的未来重要,耽误不得。临走留下二十块钱,说先用着,麦收时他让家属来帮忙。白茹得以复学,从此对温老师感念不尽,学习更加刻苦,成绩稳步提升。

温老师很得意,拿白茹当例子,鞭策同学们上进,甚至警告陈玉生:人家追到屁股了,还慢条斯理的,当心落到后头!

那段时间玉生有些古怪,迟到早退不说,上课还老走神,时而傻笑,时而发呆,仿佛有股神秘力量吸走了他的魂儿。温老师又生气又担心,经过查访,终于弄清:玉生碰到一个江湖老头,迷上象棋,每天都去对弈,脑子里装满难拆难解的棋局,已经走火入魔,哪还有心思学习?温老师一面向派出所举报,赶走了那个神秘老头,一面到玉生家做工作。早知玉生家穷,却想不到如此荒凉,白发奶奶黑瘦得形同枯木,背驼着,一只眼睛瞎了,因胳膊疼没法推磨、摊煎饼,就把泡过的玉米粒搁锅里煮熟,从缸里捞根咸菜,就是祖孙俩的饭食。温老师半晌无语,令玉生以后跟着他吃午饭,好歹见点油腥,并耐心给他讲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坐在老师一家人中,玉生很不安,埋着头,不敢看人,但他能感觉到这家人对他好,尤其师姐,夹到点肉呀鸡蛋呀,就往他碗里放。在温老师感化下,玉生的心收回了,虽然还惦着象棋,偶尔到街头下几盘,没有对手,觉得无味,渐渐也就罢手。

那年中考,尖子班大获全胜,玉生、白茹考入师范,一人考入卫校,十七人被重点高中录取,其余同学也都升入普通高中。温老师一举成名,戴着大红花,在全县表彰大会上领奖,民间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能点石成金。

大早,林月接个电话,有点着急,说要去会个朋友,匆匆走了。早餐后,白茹让大海去忙,自己随便走走。凭着记忆,她在镇子东头找到了玉生家,土院早已坍塌,长满蒿草,老屋摇摇欲坠,木头门窗朽烂成灰,屋内灰尘、蛛网、鸟粪遍布,墙上挂着个镜框,被人擦拭过,里面有张泛黄的老照片,奶奶揽着瘦猴似的玉生,玉生怯怯地瞪着这个世界。白茹内心酸涩,想:要让大海把这个院子修修,没了巢的鸟,怎能回家呢。

从院里出来,迎面碰到胖墩,他扛着锄头,要下地干活。看见白茹,他憨笑道:当了大官,还惦着玉生,你心不坏。白茹问他,玉生是否回来过?胖墩坦白道:是他通知玉生的,玉生到时快要出殡了,看到那么多人,就没上跟前来。等人散了,玉生自己到坟上给温老师烧了纸,磕了头。饭是在他家吃的,他俩喝了一斤酒,说了些话,玉生就去赶车了,要倒几次车,到家恐怕黑了,还要给老婆做饭。白茹问:玉生恨我吧?胖墩有点吃惊,摇头道:不会,他从没提到过你。

白茹心头微微撕痛,看来玉生把一切都埋葬了。又聊几句,胖墩走了,白茹穿街过巷,沿着小路踱到镇外。眼前是歪柳河,河面摇曳着水草和垃圾,河水浑浊。

三年师范,白茹读幼师,陈玉生读普师,各有各的世界。白茹变化很大,个子长高了,体态婀娜了,皮肤白嫩了,眼神光亮了,对未来有着种种美妙的幻想。玉生呢,每天能吃到大馒头,很是知足,虽然还那样瘦,身板却结实了许多。他不舍得吃饱,省下点饭票,周末换成馒头,回家给奶奶吃。多少年了,奶奶吃糠咽菜过着苦日子,看到孙子挣来的馒头,高兴得直抹泪,不停念叨:好好的,好好的,好日子在后头哩。玉生不擅交际,学习之外,依旧迷象棋,常到公园与人对弈,下得出神入化,无人能敌。

白茹和玉生回到小镇,由学生变成了老师。镇领导爱才,说好钢要用到刀刃上,让他俩到镇中报到。老校长退了,新校长是局里下派的,很冷峻,给他俩心底投下了阴影。好在温老师已是教导主任,对爱徒很器重,安排他俩担任毕业班语文课。校长对温主任的安排不赞同,严厉道:教毕业班,有经验才行!说完踱出办公室。“官僚,甭理他!”温老师说,吩咐伙房弄了一桌子菜,给他俩接风。有些老师怕得罪校长,脱身走了,多数老师站在温主任一边,留下来。

老师们摆好碗筷酒菜,推让着坐下,边喝酒谈笑边观察着曾经的学生。陈玉生依旧瘦削,还算清秀的脸有些苍白,眼神飘忽,像个胆怯的小男孩。白茹却让大家暗暗吃惊,那个不起眼的灰姑娘,已经变成漂亮的白天鹅,衣裙得体,粉面含笑,黑亮的眼睛透着自信。酒席间,玉生显得惶惑不安,又是初次喝酒,脸红到脖子根,热汗浸透了脊背;白茹则泰然自若,主动给老师们敬酒,落落大方。

因为安排,温老师和校长最终吵了一架,温老师赌气回家,要撂挑子。镇领导找他谈话,夸他是镇中的顶梁柱,可不能趴窝,师生都看着他哩。好说歹说,老温才回到岗位。从此,两领导结下仇怨,彼此不通气,各行其是。毕竟校长职权更大,他处处压制老温,剪其党羽,尤其对白茹和玉生,更是百般挑剔,三天两头听他俩的课,专找毛病,批得一无是处,弄得他俩很狼狈。更加不堪的是期中统考,他俩成绩都不好,会上校长的话很刺心,误人子弟啦,末位淘汰啦,他俩低着头,汗湿了鬓发。

初入社会的豪情,在坚硬的现实面前,灰飞烟灭。温老师鼓励他俩:不怕,跌倒了再爬起来,真金不怕火炼。为争口气,他俩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时常聚在一块研究教法。晚自习后,他俩总是最后离校,在清冷的月光下,在阒寂的街巷里,交流着教学的一些细节。先到镇子南端送下白茹,玉生再绕回镇子东端的家。

周末在家,白茹偶然得到几个绝好的作文题,想与玉生分享,就连夜到玉生家拜访。奶奶睡了,玉生正在昏黄灯光下看书,见到白茹,颇感意外,有些不知所措。他用衣袖擦擦板凳让她坐,又用白碗倒开水让她喝。白茹笑吟吟望着他,说明来意。玉生很高兴,同她研究那几个题目,列好提纲,准备让学生练习。也巧,不久教育局组织作文竞赛,题目跟其中一个相同,他俩的学生大展風头,全县前十名白茹班三人,玉生班两人,总算打了个翻身仗。白茹从心底透过一口气来,灰了的天又蓝了,蜷缩的花瓣又舒展开了,她买好酒菜,约上玉生,到温老师家庆贺。师徒仨特别开心,师姐也替他们高兴。

此后,白茹常到玉生家串门,跟他探讨备战中考的细节,偶尔也谈谈生活感悟。玉生说,他天生是个阴暗的人,从小讨厌晴天,每当阴雨连绵,心情才格外好,癫狂地跑进大雨中,不惜淋湿自己。白茹不解,在她想来,明丽的阳光下,才是梦想开花的地方。奶奶哮喘得像个风箱,另一只眼也浑浊了,老擦泪,还独自念叨:真是个好闺女呀,可惜,咱配不上人家。白茹和玉生都有点脸红,只装没听见。在两个怀抱梦想的年轻人心里,成家还是很遥远的事,眼下要紧的是站稳脚跟,破茧成蝶。

中考结束后,白茹成绩还好,玉生却倒数。校长毫不留情,让玉生到山区联中锻炼。玉生并不难过,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跟大家道别。他从小受过的挫折数不清,喜欢沉浸在臆想的幻境里,呼风唤雨;对现实处境极为迟钝,犹如尖石子硌破了脚掌,还浑然不觉,等疼痛传到大脑,伤口已结了疤。也幸亏如此,他才没被苦难碾碎。多年来,别人的冷眼、责骂、鄙视,都像落进沙漠的露珠,了无痕迹。

从镇子到山区联中三十里路,要翻几道山岭,玉生只好住在破旧的仓库里,周末才回家看看奶奶。仓库里蝎子多,夜里成群结队在墙上爬,沙拉拉作响,他时常惊出满身热汗。睡不着,就到院里走动,看天空皎洁的月亮。那月亮好像在笑,笑着笑着就变成白茹那张俊秀的脸,凝望着他。一念之间,他内心的干草就燃烧起来,灼伤了自己,也留下难以清除的灰烬。他时常含着泪想:这就是爱吗?如此深切,又如此荒唐。一次次燃烧后,他终于克制不住,给白茹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孤独,表达对她的爱慕。装进信封,贴好邮票,连夜投到破旧的邮箱里。

很快他就后悔了,觉得太鲁莽,做了件丢脸的事,白茹怎会看上他?果然,一直没有回音。他真希望没发过那信,或者信在中途丢失了。不久,到镇中参加教研活动,玉生小心回避着,不料正与白茹照面,他无地自容,脸红到耳梢。白茹也不自然,勉强笑道:在那儿还适应吧?我去看过奶奶,给她买了些吃的。玉生无以应对,匆匆走开,羞耻感压得他抬不起头。

的确,白茹收到玉生的信,又吃惊又好笑。在师范她收到过无数求爱信,都不为所动。玉生的信是最笨拙的,也最诚恳,让她感动。在她看来,玉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智商高情商低,缺乏生存能力。她对他有怜悯、好感,甚至敬意,却无爱意。她几次试着回信,可无论怎样措词,都怕伤害他脆弱的自尊。就让它石沉大海吧,时光能掩埋一切。

回到山里,玉生如痴如醉,眼前晃动着白茹的身影,越是想把她忘掉,她越是占据住他整个灵魂。深夜,在月光下徘徊,他自语道:世上所有刻骨铭心的爱恋,都不过是顾影自怜。

大海找到河边,请白茹上车,请她到水库吃鱼宴。林月已经返回,兴冲冲的,说刚做成一笔生意,净赚三千块。大海玩笑道:那家伙是个色鬼,你可当心。林月脸一红,剜他一眼,扭脸看那些钓鱼的。大海哈哈大笑:闹着玩么,来,喝酒。鱼宴很鲜美,白茹却没胃口。喝过两杯酒,她把玉生的消息告诉了大海,想用他的车,去看看玉生。大海不赞同,见白茹态度坚决,只好顺从。

司机很殷勤,定好导航,说两小时准到,白茹闭上眼,却睡不着,生命中最扎心的往事,又浮现眼前。

温老师退休后,校长对白茹态度大变,让她接管重点班,骨干培训、公开课之类好事也都力推她。白茹珍惜每个成长机会,渐渐崭露头角。相反,陈玉生虽然也在苦苦探索,甚至在省教育报发表了几篇教学论文,却没人关注,依旧在山区忍受着孤独。奶奶病倒了,他几番申请调回镇中,以便照料老人,都被校长拒绝了。他只好起早贪黑来回跑,半月光景就瘦得皮包骨。奶奶的生命已经耗尽,她拿满是青筋的手蹭蹭孙子的脸,用游丝般的气息嘱咐:好歹讨个媳妇,好好过……就咽了气。埋了奶奶后,玉生更加沉默,幽暗的眼里透着寒意。

校长悄悄告诉白茹:局里要选拔一名语文教研员,教研室刘主任正暗中考察,要她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白茹会意,表示一定争取。

刘主任先让全县语文老师提交论文,从论文的数量、质量综合衡量,陈玉生进入他的视野。随后他以《变色龙》为题,征集教案,选定最好的,再实地听课。白茹查阅大量资料,精心设计,五易其稿,结果排在第二位,排第一的仍是玉生。校长跑到局里找刘主任,极力推荐白茹。刘主任说:毕竟只是教案,还要看课堂的驾驭能力,回去通知他俩,明天下午我带人去镇上听课。校长没通知陈玉生,还把他教案的复印件给白茹,让她取长补短。白茹看完,暗叹玉生设计奇妙,高出一个境界。她怀着复杂心情,借鉴了玉生导入和拓展部分。

白茹仪态端庄,情绪饱满,把课讲得风生水起,听课的无不叫好,刘主任也很满意。玉生午后才接到通知,借辆破自行车赶来,满脸汗污,颇为狼狈,课讲得很凌乱,刘主任颇为失望。

校长很开心,在八仙楼宴请刘主任,叫白茹作陪。席间气氛热烈,直喝到夜深。送走客人,白茹见校长直打趔趄,就扶他回学校宿舍。校长醉了,眼珠发红,缠住白茹说个没完,提醒她不可大意,现在只有七成把握……说着抓住她的手揉捏。白茹一惊,猛然挣脱,急步离开。校长追来,让她等等,还有要紧话。白茹不理,一气跑出校门。老柳树后闪出一个瘦削的身影,握着棍子,朝校长扑去,却被白茹死死拽住。她厉声道:玉生,别多事!惨淡星光下,玉生满眼阴郁,送白茹回家,一路无语。

那是他俩最后相见,随后玉生就失踪了。

白茹很欣慰,玉生没有想象的那么落魄。他气色不错,还是那样瘦,但很结实,脸孔黑红,有些粗糙,整个看去,完全是个勤朴的农民。改变最大的是他的眼神,以前飘忽而阴郁,现在沉稳而明朗,只是在白茹跟他握手的时候,他眼里才泛起一縷熟悉的孩子似的羞涩。玉生抽回手,笑道:夜里梦到蝴蝶飞,想不到是你来。白茹心头一热,知道他没把自己忘掉。她盯着玉生的眼眸,想探看里面的冷暖,却无法看透。

跟着玉生朝里走,来到一处小院,有个白胖的女人坐在轮椅上,正安详地做着针线。玉生说那是他老婆。白茹紧步上前,一把攥住女人的手,亲热地叫声大姐。女人先是吃惊,继而笑道:我猜,你是白茹!快坐,喝茶!等玉生沏好茶,她把第一盏递给白茹,说家里有个茶园子,这是玉生采摘炒制的,尝尝,味道可好?白茹先闻闻,又小口品咂,一股带点煳味的浓烈香气直抵肺腑,她连说好茶。玉生端给司机一盏,四人围桌而坐,喝茶拉呱。女人头发已花白,但梳得很仔细,在脑后挽成一个纂儿,衣着朴素,眉眼间透着雅气。她对玉生说,咱这山窝里没啥好吃的,你去摘些瓜果,网两条鱼,再杀只鸡,配上蘑菇,好招待客人。白茹说不必麻烦,她坐坐就回。女人不依,说要空着肚子走,就是看不起大姐。玉生也留:多年不见,好歹吃顿饭。司机见白茹默许,就跟着玉生去帮忙。

剩下她俩相对而坐,白茹就问:玉生怎么落到这里?女人嘴角含笑,告诉白茹:明朝末年,她祖上厌倦官场争斗,退居山野,在此兴建书院,教化百姓,代代相传,延续数百年。解放后,书院改学校,她祖父、父亲相继任校长,周围几十里的孩子都来读书。一次,父亲到乡里开会,遇见流落街头的玉生,摆个棋摊,神色凄惶,问他家乡来历,竟默然无语。父亲也算象棋高手,跟他下了几盘,结果连连败北。父亲暗自称奇,请他喝酒,叙谈之间,发现他才学过人,又无去路,就带回来,让他代课,吃住在这里。空闲时父亲跟他谈论学问,拆解棋局,渐渐地他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女人赧然一笑:后来我俩有了感情,形影不离,像姐弟,也像母子。开始父亲反对,毕竟我大他八岁,后来也就默认了。夜里玉生总是惊恐,咯吱吱咬牙,喊奶奶,也喊你的名字。我用心呵护,才使他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本来我们很幸福,在我怀孕六个月时,天降暴雨,山洪暴发,为救落水学生,我掉进山沟,玉生拼死把我抢上来,可孩子没了,双腿废了。我撵他走,他不肯,要照顾我一辈子。女人笑笑,接着说:后来,乡里城镇规划,建了新校,学生都搬过去,这儿就荒了;不久父亲辞世,埋在后面山头上,每年清明,玉生都背我去上坟……

玉生和司机弄来一大堆山珍野味,择的择,洗的洗,剖了鱼,剁了鸡,炖的炖,炒的炒,院里飘荡起浓浓香气。白茹看玉生娴熟地操弄着锅碗瓢盆,不由赞叹。女人愧疚道:以前他啥都不会,家务都是我做……唉,我牵累了他。白茹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看,是大姐成全了他。

饭后,女人对白茹说:时候还早,让玉生陪你走走,这儿虽说荒凉,也有些景致。白茹跟着玉生走向山野,凉风阵阵,沟壑纵横。白茹悄悄道:是我误了你,一定恨我吧?玉生摇头。白茹又道:想想真可笑,当初咱俩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百般挣扎,却掌控不住自己的命运。玉生道:不,我是草丛里蹦跶的蚂蚱,你是花枝间飞舞的蝴蝶。白茹苦笑,玉生说:习惯了幽静,只有这儿,才能安置我的灵魂。夕阳坠落,溅起满天红霞。玉生看到,白茹柔婉的面庞在燃烧。

临别,女人不舍,要白茹常来。白茹说,等到退休,就来住段日子,她也喜欢这儿的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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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