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路 康雨莎
【内容提要】有效的国际传播需要基于传受双方的互动逻辑,在观念的触碰感知、诠释沟通、交织互构中实现深层次的价值共振来实现。近年来阿拉伯世界“向东看”趋势明显,其内涵实现了从以加强政治合作为主要考量“向东看”,到以密切经贸往来为主要考量“向东看”,再到以中阿两大文明携手实现民族复兴为主要考量“向东看”的演进和升级。当前,中阿双方在秩序重塑与道路选择这两大议题上的共同性、共通性观念显著增加,对阿拉伯世界的国际传播应抓住这一契机,深入研究受众的现实关切与未来愿景,加强双向互构与共情传播,调动阿拉伯受众对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贡献的情绪感受和正向反馈。
【关键词】“向东看” 中阿关系 国际传播 观念共振
阿拉伯世界在国际政治、经济、文化、能源、安全等领域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是我国推进“一带一路”倡议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不可或缺的重要伙伴。在国际格局加速演进、国际竞争日趋激烈的背景下,阿拉伯世界在我国外交格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更加凸显。因此,增进中阿对彼此现实关切与未来愿景的了解、理解、信任与支持,成为中国对阿国际传播的核心要务。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各国在意识形态、政治制度、民族文化等方面的差异,真正有效的国际传播需要基于传受双方的互动逻辑,在观念的触碰感知、诠释沟通、交织互构中实现深层次的价值共振才能实现。
近年来,阿拉伯世界“向东看”趋势明显加强,其内涵发生重要变化,准确认知阿拉伯受众“中国观”的演进,对激发共振资源、提升传播效果具有基础性作用。
一、秩序重塑与道路选择:当前阿拉伯世界“向东看”的逻辑起点
阿拉伯世界的“向东看”是一个历史进程,其内涵会因时而进、因势而新。如果说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阿拉伯世界是以实现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的共同历史使命为纽带、以加强政治合作为主要考量“向东看”,上世纪90年代到2020年前后阿拉伯世界是以密切经贸往来、促进共同发展为主要考量“向东看”,那么当前的阿拉伯世界则是在经历了长期的动荡后,基于自身发展历程、历史方位、与世界的关系等重大问题的深刻反思,从中阿两大文明携手实现民族复兴的战略高度来“向东看”。其中,对重塑世界秩序与创新发展范式的迫切需求成为当前阿拉伯世界“向东看”重要的逻辑起点。
秩序问题是近两年来阿拉伯思想界、学术界讨论的焦点问题之一,被认为是关系到阿拉伯世界未来发展成败的重要且紧急的问题。埃及著名汉学家穆赫森·法尔加尼认为:“国际秩序变革可以称为‘势’。充分把握住、利用好势中有利于自身的一面,防范住、规避好势中不利于自身的一面,就能够顺势推动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复兴。遗憾的是,在近代以来的几次国际秩序变革中,阿拉伯世界都没能很好地趨利避害。”①西方国家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维也纳体系、凡尔赛-华盛顿体系、雅尔塔体系、冷战后国际体系的建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霸权地位和符合自身利益的国际秩序。具体到中东,无论是一战后赛克斯-皮科协定下的欧洲殖民体系,还是二战后美苏接替英法形成的两极对抗体系,抑或是冷战结束后美国主导的中东秩序,都以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和剥削掠夺为基本特征,阿拉伯世界因其处于“三洲五海”之中心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油气资源而成为西方争夺的焦点、大国博弈的牺牲品,国家处于边缘地位,政府疲于应对外部压力,人民但求温饱无虞。
进入新世纪以来,世界总体处于和平与发展的基本态势,但中东则动荡频仍,从“9·11”事件到伊拉克战争,从伊朗核问题到“阿拉伯之春”引发的中东剧变,都充分证明西方霸权政策是中东之殇的祸根。但伴随着国际格局的演变,我们也清晰地看到“美国主导地位开始发生动摇,美国对中东地区事务的领导、控制、塑造能力出现衰退、弱化,对中东国家政局、地区发展方向、地区安全与稳定、地区秩序安排等方面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下降”②,中东开始进入“后美国时代”。阿尔及利亚著名国际问题专家伊斯梅尔·德贝什分析认为,对阿拉伯国家而言,所谓“后美国时代”不应当是情绪化的反美、反西方,但也不应当像以往一样被动接受域外大国政策调整、权力转移、规则变化的结果,阿拉伯世界应把握住这一重要的机遇期,利用好这一轮“势”的变化,主动参与地区和国际秩序的重构。③
对阿拉伯国家来说,所谓秩序重塑至少包含三个层面:一是阿拉伯国家实现自身的战略自主,摆脱长期以来对西方过度的结构性依赖关系;二是在阿拉伯世界和中东地区恢复和平、实现和解,并建立有效的地区性危机解决机制;三是推动国际秩序回到以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准则为基础的轨道,为未来发展创造公正合理的外部环境。阿拉伯政治家、思想家普遍认为,当前是石油经济落幕前阿拉伯世界扭转依附关系和边缘地位的重要契机,抑或是最后机会,必须有所作为,这也是造成2020年以来中东地区出现“和解潮”,阿拉伯国家特别是海湾国家平衡外交持续加力,对美国的中东政策表现得愈发“叛逆”的主要动因。
道路问题与秩序问题密切相关,是既有秩序的产物,也是未来秩序的映射。所谓破解“百年中东之问”,本质上是阿拉伯国家如何独立自主探寻既符合自身历史文化底色,又顺应时代潮流的发展道路。作为后发外生型国家,阿拉伯国家同很多二战后独立的发展中国家一样,需要解决好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外来的关系。西方国家因率先通过现代化走上富强之路从而引起发展中国家的羡慕和模仿,这合乎社会的发展逻辑。然而,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现代化的演进事实上超出了经济现象的范围而添加了许多影响人们正确选择的政治因素,形成了所谓现代化等于西方化的迷思”。④
对阿拉伯世界的现代化困境来说,这当中既有外部压力的问题,也有自身认知的问题。就外部压力而言,自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西方全力在中东地区推行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领域的全球化、自由化、民主化、私有化和市场化等“五化”进程,急欲将中东纳入西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9·11”事件后,美国推行全球反恐战,发动了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两场地区战争,还企图对“大中东”地区进行所谓的“民主化改造”,不惜侵犯主权国家权利,干涉他国内政,强制性推销自己的制度模式和价值观念;就自身选择而言,从上世纪70年代起,很多阿拉伯国家逐渐放弃了自主发展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面对西方式、美国式现代化,并非积极地借鉴,而是盲目地模仿,“效仿美国的主张与效仿殖民时期要求那些要求全盘西化的主张一脉相承,他们无视或忽视阿拉伯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差异,同时又将阿拉伯世界与美国的关系定位为仆主关系,甘于处在附庸和边缘的地位,将国家振兴的希望寄托于‘他者’”。⑤
在这种错位下,新自由主义从理论到实践在中东遭遇了重大挫败。事实上,“阿拉伯之春”及中东剧变很大程度上是美国盲目施加新自由主义和阿拉伯世界盲目采用新自由主义所引发的。正如艾琳·考克斯所言,2011年埃及“一·二五”革命的爆发是新自由主义实施30年的结果,贫困、两极分化等现象加剧了阶级对立。⑥
在此背景下,当前的阿拉伯世界正在积极谋求和探寻发展范式的优化和转换,“温和伊斯兰”的上升可以被视为对本土传统与文化的尊重与调和,各国纷纷出台新的愿景、战略则体现了对发展的强烈愿望和理顺生产结构与社会关系的决心,尽管困难重重,阿拉伯世界希望重拾对时代、身份、文化、民族的正确认知和自我实现。
二、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当前阿拉伯世界“向东看”的行动旨归
秩序的重塑、道路的选择与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密切相关。当前的阿拉伯世界正处于思想震荡、调整、转型的关键时期。中阿双方观念中的共同性、共通性因素明显增加,从而激发阿拉伯世界的东看、东行。
国际秩序通常是指在一定世界格局基础上形成的国际行为规则和相应的保障机制。从这个概念出发,阿拉伯世界以往更多地是从格局的维度看待国际秩序中的中国与中阿关系,即世界的天平正向东方、向中国倾斜,因此中国可以成为制衡西方的重要力量,有能力在涉及阿拉伯国家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的具体问题上提供支持。不过,这种“向东看”局限于“术”的层面,是基于利益认同而非基于价值认同的行为选择。“阿拉伯之春”爆发之初,地区国家仍主要延续零和博弈的思维,希望通过所谓的根本性解决方案实现“绝对安全”,也正是基于这种观念,一些中东国家一度对中国在叙利亚等热点问题上的政策持质疑甚至反对的态度。但事实证明,这只能加剧分裂和对抗,让本已处于严重安全赤字中的中东形势更加恶化。
约旦学者萨米尔认为,2020年前后是阿拉伯世界秩序观演进的一个重要节点。既有观念,特别是安全观这一基础性观念在实践中的失效促使阿拉伯人开始认识到秩序的重塑首先需要观念的修正,中国智慧、中国方案的价值也更清晰地呈现在地区国家眼前。
一方面,中国主张推动的国际秩序,即各国政治上应相互尊重,共同协商,而不应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经济上应相互促进,共同发展,而不应造成贫富悬殊;文化上应相互借鉴,共同繁荣,而不应排斥其他民族的文化;安全上应相互信任,共同维护,树立互信、互利、平等和协作的新安全观,通过对话和合作解决争端,而不应诉诸武力或以武力相威胁。这些主张顺应人类社会的发展潮流,符合中东国家的根本利益,可以助力地区国家获得自身发展所需的公正合理的国际环境。
另一方面,中国主张的地区秩序,以和平、合作、共赢为主线,完全不同于美国所希望构建的“对抗性秩序”。从实现中东安全稳定的五点倡议到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四点主张,从落实巴勒斯坦问题“两国方案”的三点思路到中东安全新架构,这“既展现顶层设计的宏观思维,又包含解决实际问题的微观视角,是破解中东缺乏安全互信、缺少安全机制的正道,超越了一些西方国家以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冷战思维为本质的中东观”。⑦
中国的这些观念、主张日益被中东国家认可、接受并转化为对外关系中的行动旨归。2022年12月首届中国-阿拉伯国家峰会上,中阿双方一致同意全力构建面向新时代的中阿命运共同体,三个成果文件中有大量内容是双方对国际和地区秩序的共同认知。随后一个影响深远的标志性事件便是沙特和伊朗两个宿敌在中国的调解下实现和解,及其引发的中东和解潮。
在发展道路问题上,阿拉伯世界的“向东看”也发生了从“术”的层面到“道”的层面的升级。从阿拉伯学术界、思想界对中国发展经验、中国式现代化讨论的历时性比较中能够清晰地看出这种变化。2008年中国成功举办奥运会、2010年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阿拉伯世界对中国经验的关注明显增加,不过这一时期阿拉伯人关注的重点是一些局部的、具体的发展经验,例如基础设施建设、工业化、招商引资等。而近几年来,阿拉伯国家开始从政治文明的高度看待中国。例如,埃及汉学家穆赫森·法尔加尼认为,“当发达国家和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正积极投身第四次工业革命时,多数阿拉伯国家似乎还停留在国家建构的初级阶段和工业化的‘门里门外’。中国在现代化道路上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是阿拉伯人学习借鉴的范例”。⑧但他同时认为,中国的成功缘于中国根据自身国情选择了正确的发展道路,因此学习中国不应只停留在物质文明层面,而应从政治文明、文明形态的高度来寻求答案。约旦学者萨米尔在其2008年出版的著作中曾对中国的经济发展经验作过局部的总结,2020年他又出版了新著,在书中他修正了自己的观点,根据阿拉伯世界面对的主要问题,将独立自主、发展优先、国家认同、人民至上作为最需要向中国借鉴的发展之“道”,是有助于破解“百年中东之问”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
三、双向互构与共情传播:加强对阿国际传播观念共振的实践路向
“传播中的共振是政治文明在国际政治传播中由特殊性和民族性上升到普遍性和人类性的有效通道,是政治文明中经验价值上升为普遍价值的必经桥梁,是化解政治发展道路的国别特色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如何相融之困境的思想杠杆。”⑨当前的阿拉伯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注中国,并且从政治文明的高度,秩序與道路的维度“向东看”,对中国的期待和需求明显增加。中国对阿拉伯世界的国际传播应充分利用好这一势头,把握好其中的共同性、共通性要素,以观念共振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浅层文化互动来改善传播效果,推动民心相通。在实践路向上,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
首先,观念共振不是单向传导而是双向互构。传播效能不仅取决于传播主体的实力,更为传播主客体之间的互动所影响。这种双向互动,不只是传播主体对传播客体在情感和地位上的尊重,更要从传播客体对自身、对传播主体、对外部世界的认知逻辑、行动旨归出发,扩大双方认知性观念和规范性观念的契合点,进而促成双方一致的行为选择。当前中阿双方有着加强战略对接的强烈需求和愿望,但对接不是一国将自己的意志和利益强加于他国,而是相关国家意志自由、自主的表达,利益自由、自主的实现。新形势下的阿拉伯世界“向东看”具有鲜明的战略自主意识,绝非简单的拿来主义。因此,对阿国际传播,特别是国际政治传播更应在研究阿拉伯世界的现实关切与未来愿景上下功夫,避免过度“以我为主”的单向传导或无视客体需求的无效互动。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阿拉伯”看似是国际舆论中永恒的话题,但我们对阿拉伯世界的认知仍然是表层和符号化的,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媒体优化传播效果不仅仅要思考技术和策略问题,通过全面、系统的国别区域研究深化对阿拉伯世界、中东地区的文化底色、社会思潮、政治逻辑的理解,进而获取受众真实的信息需求,是更基础和重要的环节。
其次,观念共振不是抽象阐释而需共情传播。“传播力的强弱往往取决于传播者和受众对信息进行成功编码和解码的能力。”⑩无疑,传播主体成功的“编码”有助于客体更顺畅地“解码”。观念是实现共振的基础,是行动者交互的前提。鉴于观念特别是深层次价值观念具有较强的抽象性,在国际传播或跨文化传播中应当避免单纯的理念解读,否则只能让抽象的概念更加抽象,并成为与国际受众实际生活缺乏关联的“他者”。提升传播力的有效方式是强化共情传播,因为“共情是一个人能够理解另一个人的独特经历,并对此做出反应的能力。能够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同情心理,并做出利他主义的行动。”11当前,中国与阿拉伯国家有着广泛的共同价值和共同追求,在共建“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具体实践中,也形成了大量生动的案例。因此,在社交媒体时代的大众传播中,对阿国际传播要更讲究多主体的故事性叙事,弱化政策性表达,通过关联性场景调动阿拉伯受众对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贡献的情绪感受,让阿拉伯受众在“我们”的叙事框架下更清晰地看到“我们”共同的未来,从而更自然地理解中国、信任中国、支持中国。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专项(21VXJ032)的部分研究成果。
刘欣路系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康雨莎系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学院博士研究生
「注释」
①引自穆赫森·法尔加尼2023年9月16日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全球文明论坛上的主旨发言。
②唐志超:《秩序、意识形态和模式之转换——中东剧变以来的地区政治发展》,《西亚非洲》2020年第五期,第43页。
③引自伊斯梅尔·德贝什2023年9月16日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办的全球文明论坛上的主旨发言。
④齐卫平:《中国式现代化打破“现代化=西方化”迷思》,《中国教育报》2023年3月16日,第5版。
⑤[约旦]萨米尔·艾哈迈德:《文明的追随——中国的崛起与阿拉伯人的未来》(刘欣路、吴晓琴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页。
⑥唐志超:《秩序、意识形态和模式之转换——中东剧变以来的地区政治发展》,《西亚非洲》2020年第五期,第48页。
⑦《全球安全倡議为应对国际安全挑战提供中国方案》,《人民日报》2022年4月26日,第3版。
⑧同①。
⑨荆学民:《国际政治传播中政治文明的共振机制及中国战略》,《国际新闻界》2015年第6期,第8页。
⑩张化冰:《不断提升国际传播效能》,《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3月3日,第5版。
11[美]亚瑟·乔拉米卡利:《共情力:你压力大是因为没有共情能力》(耿沫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第3页。
责编:吴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