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原传记的多元化衍生

2024-02-26 12:49杨宇洁
关键词:怀王刘向班固

杨宇洁

(复旦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000)

1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叙述漏洞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以下简称《屈原传》)是现存最早的屈原传记,但是有叙述不通的弊病。姜亮夫认为《屈原传》存在“古人文法未甚缜密之处”[1]24,汤炳正《〈屈原列传〉理惑》曾提到:“今本《史记·屈原列传》却存在不少问题,致使屈原事迹前后矛盾,首尾错乱。”[2]9

《屈原传》的叙事矛盾归结起来有两点:第一,若“王怒而疏屈平”是指陈屈原被楚王疏远,而不是被流放,则与后文“作《离骚》”一语相冲突。因为《离骚》中有“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等暗示屈原已被流放的信息。第二,若“王怒而疏屈平”是指屈原被怀王流放,则又与后文“使于齐”“顷襄王怒而迁之”等话相龃龉,因为在被流放状态下的屈原不仅不可能出使齐国,更不可能被顷襄王再次远迁,故其言逻辑不通、文义不畅。清人王懋竑在《白田杂着》亦指斥这一现象:“《史》谓怀王时见疏,不复在位,至襄王时乃迁江南,……又《史》云屈平‘虽放流,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然终无可奈何,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则原在怀王时已放流矣。一篇之中,自相违戾,其不足据明甚。”[3]686近人胡适也曾提出质疑:“《屈原传》叙事不明。……既疏了,既‘不复在位’了,又‘谏’重大的事,一大可疑。前面并不曾说‘放流’,出使于齐的人,又能谏大事的人,自然不曾被‘放流’。而下面忽说‘虽放流’,忽说‘迁之’,二大可疑。”[4]168虽然胡适由此得出“屈原非实在人物”的结论有待商榷,但因此可知,《屈原传》确实存在明显的裂痕和间隙,囫囵吞枣地扫读或许不妨理解,可一旦细审推敲,其文脉不明的叙事缺陷便暴露无遗,令人生怪。

前人围绕着《屈原传》叙事的抵牾之处,试图从以下三条路径寻求解决。首先,质疑《屈原传》存在衍文、错简或脱落。早在清代,顾炎武、于慎行及梁玉绳等人便已经发现《屈原传》不通之病,因而质疑其内容次序颠倒错乱、衍文蔓生。顾炎武最早提出《屈原传》存在次序失当问题,并认为可能是司马迁信笔书写导致的。而清代于慎行则主张问题在于衍文:“《史记·屈原传》为文章家所称,顾其词旨错综,非叙事之正体,中间疑有衍文。”除此以外,于慎行曾在《读史漫录》批评了为司马迁牵强辩护的人:“世之好奇者,求其故而不得,则以为文章之妙,变化不测。何其迂乎?”[5]17后来以汤炳正、刘永济为首的一批学者继承其说,认为《屈原传》之所以前后矛盾,是因为掺杂糅合了刘安《离骚传》的序文内容,因而今本前后矛盾的屈原传记并非其原貌。汤炳正《〈屈原列传〉理惑》[3]13中提出淮南王刘安《离骚传》中的两段序文内容被后人误添加到《屈原传》中,它们分别是“离骚者”到“虽与日月可争光也”,“虽流放”到“岂足福哉”,将这两段文字删去,文义便得以自然顺畅。另外,刘永济、廖化津等人虽然赞同汤炳正所言两段文字非《屈原传》本身所有,但觉得这些文字并非后人窜乱,而是司马迁本人所添。刘永济说:“史迁此传,多采录淮南王之文。”[6]186而廖化津也言:“将刘安《离骚传》插入《屈原列传》初稿的人,当是太史公自己。”[7]22因此,探讨这一问题的学者,对《屈原传》采用《离骚传》文字达成了共识,却在《离骚传》为司马迁本人所录,还是后人所加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总的来说,他们把《屈原传》的前后抵牾归咎于文本流传中的删改错简,而非司马迁本人之失。

再者,否定屈原其人的存在。有学者将《屈原传》文本的混乱归咎于屈原其人不存。廖平最早在《楚辞新解》中举《屈原传》叙事混乱的话语例子,证屈原其人之不存,他主张正是因为屈原其人不存,所以后人无所根据,因而所写传记才出现了较大矛盾。后来胡适传其“衣钵”,进一步认为屈原为人们虚构而来的人物,并非历史真实存在,他主要是基于《屈原传》内容提出了“五条疑问”,而这些疑问的矛盾性便是他论点的一大例证。后来因此观点太过标新立异,进而演变为“屈原否定论”并引发学术界对屈原其人是否存在的大争论。然而否定其观点的学者也不少,包括郭沫若、闻一多、赵逵夫等人。其中郭沫若对胡适的质疑逐条批驳,最后得出屈原存在之结论,对屈原英雄式的崇高性作以进一步的强调。而赵逵夫继郭沫若之后,对屈原否定论进行进一步的驳斥。他在《屈原和他的时代》一书中,通过梳理屈原世袭、考证屈原早期任职等严谨的治学方式来证明屈原这一爱国伟人的存在。虽然他并没有基于《屈原传》文本进行探讨,但是在对其他先秦秦汉文献的耙疏中,打通了与《屈原传》的界限,丰富了《屈原传》的真实性和可靠性。

最后,改换字词理解。汤炳正[2]17认为屈原被“疏”已经包含了屈原被罢黜的含义。因此怀王时期,屈原被疏远的同时被罢官,处于“外居待放”的状态。《也论〈屈原列传〉疑案》[8]3-4中提到“疏”“流”以及“放”“方”两组文字的错乱导致了文本理解的矛盾。如果是“放疏”为“虽当被疏远”之义,则确认怀王时期屈原还未被流放,似乎可以解决与前“(怀)王怒而疏屈平”的抵牾。《屈原传》前后文口径虽然一致,但这和屈原《离骚》中所言流放和对子兰子椒依然相悖逆,难以通达。谢天鹏[9]47-52在《屈原传窜入<离骚传>辨》一文中也对词语的改换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认为改换字眼依然无法消除文中的相互矛盾,故而不赞成文字改换这一观点。

《屈原传》所著叙述存在瑕疵已是前人学者的共识,但很少有学者研究后人如何化解《屈原传》所存在“细玩文势,终不甚顺”的问题。为此,笔者紧扣文本改编这一命题,以班固、刘向、王逸以及洪兴祖等人为例,探究他们在屈原故事书写和改编的难度提升的情况下,如何廓清和圆说司马迁《屈原传》故事本身的抵牾和矛盾,进而一窥其背后的创作理念。

2 刘向“圆融”的叙事方式

司马迁《屈原传》之后,刘向赞美屈原高洁的人身品质,将其列入《新序·节士》。作为屈原生平故事的重要来源之一的《屈原传》,成为刘向写屈原传记的重要材料来源。他在《新序》中增加了三处细节以详善和丰满故事内容,一定程度上修补了《屈原传》叙事中的逻辑漏洞,从而解决了原本叙事矛盾的问题。

刘向增加的第一个细节是:“秦欲吞灭诸侯,幷兼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10]304屈原在被怀王疏远流放时就已经得以重视并且出使齐国。而《屈原传》只是交代了屈原出众的政治能力:“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11]3009《屈原传》对屈原的描摹泛化,缺乏对应的事实支撑。而刘向则增加了“(屈原)为楚东使于齐”这一具体事件,一方面突出了屈原在政治上的强大能力,另一方面与后来被疏远流放形成鲜明对比,有效地将屈原后期转向悲愤郁闷的心理动态合理化。

第二个细节是刘向将原本《屈原传》中后期出现的人物张仪、靳尚、郑袖“移花接木”至故事前期,把屈原“见疏”归结于张仪等人的挑拨离间。而这一细节将原本《屈原传》内部的矛盾变成外显的冲突,将臣子之间的权力攻扞扩大为国家之间的霸业争夺。以下分别是《新序》和《屈原传》对屈原疏远一事的交代:

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子阑,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10]304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槀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11]3009

相比于《屈原传》所提出上官大夫因嫉妒而构陷屈原这一理由的单薄,以及上官大夫一句话便让怀王“怒而疏”屈原这一情节的孱弱,刘向所增加的秦国从外插足破坏盟约而诬陷屈原的理由则显得合情合理,并且与前文屈原出使齐国的情节相互呼应。除此以外,刘向为了解决《屈原传》原文本与《离骚》内容无所照应的弊端,不仅将《屈原传》“王怒而疏屈平”改编为“屈原遂放于外”,与《离骚》中的流放信息相扣合,而且增加了子兰、子椒等构陷屈原的同伙,与《离骚》中所提到“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椒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祗”言行不一、败絮其中的群小形象相一致。另外,这样的处理使得原本朝堂内部的权力争斗扩展为两国政治上波诡云谲的角力,突出了战国政治大环境的尔虞我诈,侧面表现了屈原忧虑楚国和怀王的拳拳真心。总之,刘向增添的这个细节打通了《屈原传》原文本存在的难缠症结,使得原文难以解释清楚的地方得以畅达流利。

刘向增加的第三个细节是“复用屈原,屈原使齐”,即屈原被复用并二次出使齐国的情节,《屈原传》与《新序》的叙事对比见表1。

表1 《屈原传》与《新序》的叙事对比

《屈原传》中的巨大漏洞就在于屈原无法在被放逐的状态下出使齐国,也不可能出现向楚怀王进谏的情况。而刘向通过增加“复用屈原”的细节,将屈原被放逐后依然能出使齐国的行为合理化。虽然屈原先前被楚怀王流放,但后来怀王在张仪一次次的欺骗中幡然醒悟,悔恨“不用屈原之策”,便让屈原复位,而复位后的屈原为促成齐楚联盟则再次奔赴齐国。与前文刘向所提到屈原出使齐国、却因为秦国干涉而搁浅的未竟事业相互呼应。总之,刘向依靠“复用屈原,屈原使齐”一处增笔让劝谏怀王“何不杀张仪”之事变得顺理成章。

刘向为了将《屈原传》原本杂乱无章的内容变得条理分明、叙述通畅,便对屈原生平故事作以补充和增色。但因为其增设的一些细节并没有可靠的史书来源,所以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屈原生平行事的真实性。因此,刘向的做法也受到了不小的争议。汉代班固并未将《新序》作为史书纳入《春秋》一条之后,而是将其归为“诸子略”的《儒家类》,可见班固并未将其当做实录性强的记史文本,而是作为传播儒学思想的教化文本。唐代刘知己也猛烈抨击刘向《新序》故事的真实性,“自造《洪范》《五行》,及《新序》《说苑》《列女》《神仙》诸传,而皆广陈虚事,多构伪辞。非其识不周而才不足,盖以世人多可欺故也。”[12]378站在史家刘知己的实录立场来看,刘向《新序》的真实性确实无法立住脚。

但刘向也并非不尊重历史真实性,全无凭据地去虚构和增新屈原生平情节。他结合了战国的历史概况,依照一定的历史逻辑来编排内容:例如增加的屈原出使齐国的背景,是为了抵抗日益壮大的秦国,这与战国时秦国的实力膨胀和虎视眈眈的情况相合;他还提出了屈原被放逐其实是受张仪离间齐楚的政治阴谋所牵连,而这与当时秦国所采用的合纵之术相类。这些吻合历史背景的细节丰盈生动了文章背景,使得原文本中所记载的屈原出使齐国之事舒畅合理。

3 班固存疑以保真

继刘向《新序》之后,班固也对屈原生平故事进行改写,并将其收入《离骚赞序》中。班固《离骚赞序》[13]88-89是缩略版的《屈原传》,其叙述语言同司马迁《屈原传》高度一致。例如“王怒而疏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是对《屈原传》话语的照搬。还有许多句子是直接化用《屈原传》而来,如“甚见信任”一短语化用了“王甚任之”;“同列上官大夫妨害其宠,谗之王”一句是对“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因谗之”的浓缩凝练等等。

另外,《离骚赞序》文章整体脉络也基本参照《屈原传》。两者均是以屈原身见信任、担当重任为开头;紧接着,两文都交代了屈原被楚怀王“疏”并作《离骚》之事;再后来,两文都穿插了介绍“离骚”的含义及评论《离骚》内容的文字;最后,两文又都将笔触转移至怀王客死、屈原被逐、屈原沉江以及楚被秦灭等身后事。两个文本情节安排的叙事对比见表2。

通过表2可知,班固《离骚赞序》与司马迁《屈原传》具有前后因承的关系,两文本在行文安排、遣词造句上几乎完全一致,但仍存在细微的差别。班固《离骚传序》中删去了《屈原传》所提到的屈原质问怀王“何不杀张仪”的情节,因为“何不杀张仪”这段故事与前文“怀王怒而疏屈原”存在明显矛盾和抵牾,前文提到屈原被楚怀王罢官流放,所以屈原不可能还在怀王身边建言献策,班固选择删除这段故事让屈原的事情变得模糊,规避了《屈原传》较为明显的矛盾。但是班固删减情节只解决了一处问题而已,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矛盾,所以原文本中的许多瑕疵依然存在,例如屈原在《离骚》中提到了群小子兰、子椒等人,但是《离骚赞序》中依然没有照应。除此以外,班固删节的做法限制阻碍了屈原人物的立体化发展,因为他所删掉的如屈原谏杀张仪情节,集中表现了屈原敏锐的洞察力和清醒的判断力,而这一情节的缺失大大削弱了屈原形象的鲜明性和生动性。因此,班固文章所呈现的屈原形象流于单一,仅仅展示出屈原被国君误解和疏远后心中的忧愁悲愤和抑郁不平之气。

总之,班固采取了与刘向相反的改编理念——删除式改编,即他对《屈原传》中的故事矛盾采取了“避而不取”的态度。而这一处理方法利弊皆存:一方面,通过删减其中一部分情节的方式尽量规避行文上的明显冲突,虽然存在小的瑕疵,但解决了《屈原传》原文本的硬伤,所以在浑而不辨地阅读时不易察觉班固叙事逻辑上的缺失之处。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不及刘向圆融和恰切,但也解决了一定的叙事麻烦;另一方面,“何不杀张仪”的故事作为文本叙述的重要情节和屈原的生平故事,是重要节点之一。班固采用直接删去的方法让原本完整的屈原故事缺少了关键情节,不利于丰满鲜活的屈原形象塑造,但这也是班固在权衡利弊之后所做出的最大让步。

表2 《屈原传》与《离骚赞序》的叙事对比

从班固《离骚赞序》的改编可以看到其背后的创作原则。虽然这篇文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史传,但是其不论是对材料的选择还是删编,都暗含了班固的“实录”理念。首先,在选材上,班固选择了史实更为可靠的《屈原传》,而对存在虚构成分的刘向《新序》内容一概不录,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理念中“确实”的史学精神。班固曾赞美司马迁“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史实精神,而这正印证了他的心曲。深受司马迁这一精神影响的班固,在材料的取舍上则更为审慎。在编写材料时,班固在文章逻辑不通顺和情节真实的夹缝中,还是选择保留原文的真实性。他拒绝妄造虚构,为情节所能作出的最大改动就是删除有所争议的部分。所以他所书写的简洁凝练的屈原生平故事处处透露了“二者择其一”的减法式态度。虽然他和司马迁一般看重史实、尊重文本原貌,但他处理不可信的材料的方式却不尽相同。相比于司马迁的“存而不论”“以疑传疑”,班固更倾向回避,两者尽留其一。班固对待文本的冷静、警惕和谨慎,其实也是对“实录”精神的照应,成为班固史学上的重要特色之一。

综上所述,班固对《屈原传》的文本改编提供了与刘向完全不同的新方式和新角度,对屈原生平故事的文从字顺作出了一份贡献。刘向虽然对原文本的矛盾处理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是也对故事原貌进行了较大的改动。所以相对于刘向,班固选择更加谨慎的处理材料方式,在保持文本原貌的基础上删去矛盾情节,不仅最大限度内保存了《屈原传》的原汁原味,而且一定程度上规避了原文本叙事中的破绽罅漏之处。

4 其他改编

司马迁、刘向、班固之后,屈原成为文人墨客竞相书写的对象,其故事内容大致不变,但个中细节却几经更迭。班固之后紧接着改编《屈原传》的人是王逸,他以班固《离骚赞序》文本为基础,其屈原生平叙事脉络向班固靠拢,而且大部分语句都遵循了班固的《离骚传序》。如“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纣、羿、浇之败,冀君觉悟,反于正道而还己也”[13]1一句并非王逸独创,而是对班固《离骚赞序》“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怀王”的化用。另外结尾处,王逸交代屈原被襄王流放和作《九章》“其子襄王,复用谗言,迁屈原于江南。屈原放在草野,复作《九章》,援天引圣,以自证明,终不见省。不忍以清白久居浊世,遂赴汨渊自沉而死”[13]1-2之事是对班固所写“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屈原故事的直接摹拟。

王逸虽以班固的文本为基础进行改编,但他还综合考虑了司马迁、刘向两人的说法,对班固所删去的情节有所补充。如王逸在叙述的开头便融合了司马迁《屈原传》文本内容的细节,一方面将班固“《离骚经》者,屈原之所作也”一语纳入文本,改写为“《离骚》者,屈原之所作也”,另一方面又把司马迁《屈原传》中话语“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杂糅入文章,参照其句势而作“入则与王图议政事,决定嫌疑;出则监察群下,应对诸侯。谋行职修,王甚珍之”。除此以外,他还依据《屈原传》补上张仪诈使楚国一事,“是时,秦昭王使张仪谲诈怀王,令绝齐交”,弥补了班固文本情节的弊病。

除了参考司马迁的《屈原传》,王逸也参照了刘向的《新序》,采取了其中他认为比较可靠的部分细节。当他叙述屈原被靳尚陷害一事时,将班固的“同列上官大夫妨害其宠,谗之王,王怒而疏屈原”和刘向“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子阑,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相互融合,最后得出“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妨害其能,共谮毁之。王乃疏屈原”的说法。由此可见,他一边采用了班固所言内部矛盾,上官大夫争宠嫉妒而害屈原。另一边他又采纳刘向所言“靳尚”及其同伙等群小共害屈原的说法,将班、刘二人说法融汇一炉。

总之,王逸的创作理念比较灵活,因为他不拘于“存疑保真”的原则,而是遵从文章的要求,为通顺文章逻辑服务。所以,他的做法与完全摒弃刘向《新序》的班固不同,其改编融会贯通,从每个文本中拿到所需要的部分进行解释和补充。但这也并未解决《屈原传》本身的抵牾问题,因为他在行文中的基本思路和班固相似,对于抵牾的情节完全不加以采录,尽管有所提及但还是一笔带过,不加解释修正。最后文章总体面貌与班固类同,并未对《屈原传》的书写推进产生影响。

王逸之后,宋代洪兴祖是屈原生平故事的集大成者,他参考综合过去所有屈原传记写出一篇屈原小故事,记录于《楚辞补注》中:

从“按《楚世家》《屈原传》《六国世表》刘向《新序》云”可知,洪兴祖的屈原小故事是根据这几个文本改编而成。因《六国年表》中并没有阐述屈原生平经历之语,故而只将《屈原贾生列传》与《楚世家》《新序》放在一起对照,辨别内容异同以探寻其文本构建来源和屈原生平故事的流变过程。根据前述《屈原传》的分析可知,该文本的叙述存在一定问题,割裂和矛盾之处不少。并且,洪兴祖面对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叙述版本,文本与文本之间还存在矛盾抵牾和亟待解决的问题,详情见表3。

表3 《楚世家》《屈原传》和《新序》的话语细节对比

洪兴祖最终梳理出逻辑通畅的屈原小传。经对比后可知,他将刘向《新序》作为第一参照对象,再向《史记》寻拾细节以作缀补。他兼收前人故事之长处,摒弃旧有故事之漏洞,将故事线索较为流畅的《新序》作为骨架,把《屈原贾生列传》的内容作为填充物,将屈原“何不杀张仪”的谏言背景交代完满,搭建起凝练通顺、明快畅达的人物小故事。

针对洪兴祖个人博采各家说法的习惯,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明了他在书写《楚辞补注》时对寻取众说时用力之工:“兴祖少时,从柳展如得东坡手校十卷,凡诸本异同,皆两出之。后又得洪玉父而下本十四五家参校,遂为定本,始补王逸《章句》之未备者。成书,又得姚庭辉本,作《考异》,附古本释文之后。又得欧阳永叔、孙莘老、苏子容本于关子东、叶少协,校正以补《考异》之遗。”并且洪兴祖写屈原小传时也广泛征引各家之说,从他自己所下按语便知“按《楚世家》《屈原传》《六国世表》刘向《新序》云”。但是洪兴祖面对如此浩繁驳杂的材料时,他对文献的处理也随之不同。与司马迁、班固严谨的审慎态度相异,他不拘于史学理念“疑以传疑”的实录原则,面对复杂多样的文本,他通过自己的理解加工文本,使之叙述通达明畅。所以在传写屈原生平故事时,他看重的是故事本身逻辑的通顺性和连贯性,以及文学叙事的流畅性和圆满性。相较于取材叙述稍显混乱的《屈原贾生列传》,洪兴祖更偏重于取材叙述周祥平稳的《新序》。如“秦欲吞灭诸侯,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一句,基本是对刘向所写的屈原故事的照搬与抄录。

另外,洪兴祖写屈原故事的目的与刘向不同,他们对待材料的态度也不完全一样。刘向是为宣传教化目的而作屈原故事,所以在处理文字时兼顾义理的阐发和故事的通畅,而洪兴祖所作《楚辞补注》的目的是为了考证《离骚》“至今九年而不复”一句的历史背景,证实其与屈原作品《卜居》“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说法的可信性,以此来疏通《离骚》章句,因此,洪兴祖须著述完备周祥的屈原故事以便训释。故而,尽管洪兴祖亦发现了司马迁《史记》和刘向《新序》中文本脱节和矛盾,但他在面对三个记录时间线索和脉络完全混乱的异质文本时,必须进行合理甄别和整理,形成一个连贯通顺的屈原生平故事。

5 结 语

司马迁编写《史记》时参考了不少文献,“太史令司马迁采《左氏》《国语》,删《世本》《战国策》,据楚、汉列国时事。”[15]723但是针对屈原生平事迹材料本身的缺失,以及民间传说中对屈原生平种种说法之间的龃龉,司马迁秉承“疑则传疑,盖其慎也”的观念,以牺牲文本叙事之畅通,选择最大程度上保留各种材料的说法,而这却使《史记》中屈原生平故事呈现出混乱无序的面貌。后世的刘向、班固、王逸和洪兴祖在《史记》传记文本改编所遇到的挫折和困境时,则采用了不同的处理方式。

具有深厚诗学素养和强烈史学责任的班固在面对《屈原传》文本内部相互攻讦、杂乱的叙事材料时,对文本的通顺作以让步,仅仅删减了文本矛盾之处,以保证在最大程度上保留文章原貌。也正因为班固处理材料时所秉持的“实录”理念及其谨慎小心的态度,其关于屈原的生平行事叙述依然存在许多游移与难解之处。

刘向、王逸、洪兴祖三人则不同,他们在采用《史记》文本核心内容的同时,以故事叙事逻辑通顺为重心。不同于班固“落笔为实”的严格要求,他们力求故事叙事完整、逻辑严密,通过文本之间相互的借鉴和更改来弥合叙事间隔,将原来的《屈原传》改造为逻辑通畅的小故事,从而缩小文本裂痕。但这一构造故事的做法有失严谨,因为它不是在事实基础上编写史料,而是在叙事逻辑的统摄中构筑故事,所以他们所书写出的屈原生平故事文学性、虚构性更强。

综上,屈原生平故事演变背后其实反映的是多样的创作理念。正是由于不同作家的创作理念不同,对待材料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也不尽相同,因而最后形成了“改编版”屈原故事的多元化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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