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视域下的辛弃疾信州词

2024-02-24 00:00:00高翠元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6期
关键词:博山辛弃疾青山

[摘" 要] 金宋两朝对峙使得北人辛弃疾迁徙到了南方,仕途失意又使之闲居信州近十八年,并在此地创作了四百多首词。闲居信州期间,辛弃疾借信州的青山绿水来排遣失意落寞,信州的自然之景、民众生活也影响并作用于辛弃疾的创作表达,使得他的信州词作具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表现出辛弃疾对信州风物的热爱和对信州深厚的情感因缘。因其独特的意象选择和意境营造,信州词在一定程度上也彰显了辛弃疾独特的审美意识及人格理想。

[关键词] 辛弃疾" 地域" 文化" 信州词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6-0098-04

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可谓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北人”,祖籍在陇西狄道,出生在山东济南,但因他出生时中原已为金人所占,“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稼轩词序》)的他少壮之年便踏上南渡征程,回归南宋。23岁南归后他矢志报国,力图恢复河山,但其英雄志向却与软弱苟且的南宋朝廷相悖,被迫辗转各地,屡遭弹劾,数次起落。淳熙八年(1181年)、庆元元年(1195年),辛弃疾两度被罢职而闲居信州(今江西上饶)的带湖和瓢泉,在信州度过了十八年,闲居期间虽有短暂出仕,但持续时间都不长。文学、地理学研究学者曾大兴说:“一个文学家迁徙流动到一个新的地方,自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新的地理环境的影响,自然会对新的所见、所闻、所感,做出自己的理解、判断或者反应,并把这一切表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1]辛弃疾闲居信州期间,足迹遍布信州多地,信州秀美的自然风光、独特的人文习俗扩大了他的生活空间和情感体验。承接信州风物所蕴含的自然与历史意蕴,辛弃疾在词中完成了饶有特色的信州文学地理书写,使信州词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在辛弃疾的闲居词中也可以窥见他闲居时的复杂心态和他对信州的深厚情感。

一、信州的地理特点与辛弃疾择居原因

淳熙二年(1175年)辛弃疾南渡,之后并没有得到朝廷重用,反而一直被朝廷猜忌和同僚排挤,辗转各地为官。在险恶政治环境中他深感倦怠,欲归隐林泉的想法不时流露于词篇,如词篇《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当时三十多岁的辛弃疾登上建康赏心亭,极目远望北方失落的领地,反顾己身壮志成灰的现实,顿时郁闷之情填塞胸际。他询问自己是否归隐,“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虽然他以“休说”“怕应羞见”给予了否定,但从词中的“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揾英雄泪”等句可知辛弃疾对官场的失望和对归隐的向往。在《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中,“毫发皆帝力,更乞鉴湖东”则运用贺知章归隐之典,明确表示了归隐带湖的想法。正因为切身感受到官场“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送人》),稼轩在淳熙六年(1179年)便开始在信州置地、建筑新居,后来在淳熙八年冬遭弹劾落职,反顾自己劳碌奔波却一事无成的遭遇,他激愤难抑,沉痛写下《满江红·倦客新丰》。词中的“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表明自己要放下请缨杀敌、立功封侯的志向,归隐田园,以求解脱,于是退居便顺理成章了。

稼轩择居信州,是其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信州群山环绕,风景秀美,交通方便,环境优越。一是它东西辐辏,为南宋交通咽喉之地。据《广信府志》云:“信之为郡,江以东望镇也,其地上于饶,其俗美于广,牙闽控粤,襟淮面浙,隐然为冲要之会。”[1]可见信州连接浙江、福建、安徽等省,是重要的交通腹地。二是信州具有政治意义。信州距离南宋朝廷临安较近,故宋人洪迈在《稼轩记》中云:“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士大夫乐寄焉。”[1]进可重返朝廷,退可享受林泉,这是辛弃疾比较切实的考虑。三是信州山川秀丽,风物清嘉。北宋游僧释觉范在《信州天宁寺记》中写道:“江南山水冠天下,而上饶又冠江南。”四是信州当时有着优越的文化地位。随着唐代中期后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信州在宋代成为人文荟萃之地,北方士族纷纷南迁于此,当时著名文人吕本中、韩元吉、曾几等都来此地定居,辛弃疾与韩元吉交往密切,受其影响,选择信州居住也在情理之中。

二、辛弃疾信州词中的地域表达

“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玉楼春·戏赋云山》),辛弃疾爱山爱水,众人皆知。信州群山环绕,河流贯通,带湖、瓢泉等自然环境为他提供了大量的写作素材。由于他独特的英雄气质和审美意识,信州的山水在他笔下呈现出与传统意蕴不同的特质,也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

信州群山环绕,辛弃疾在《浣溪沙·偕叔高子似宿山寺戏作》中自称“自笑好山如好色”,他的咏山词多达三十多首。山崇高持固,在古诗词中多呈高俊神秀、气势磅礴的形象,让人惊叹仰慕。如杜甫笔下的群山巍峨,“群山万壑赴荆门”(《咏怀古迹》);又刘禹锡笔下的危峰兀立,“俄然神功就,峻拔在寥廓”(《华山歌》)。辛弃疾笔下的信州群山则与人非常亲近,可嬉戏,可倾谈,还可分享欢乐忧愁:“水声山色,竞来相娱”(《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青山见“我”老来闲居,故交零落,便来抚慰;“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青山见我远走归来,以可爱姿态来迎接;青山还时与词人嬉笑玩乐,“常时相对两三峰,走遍溪头无觅处。西风瞥起云横度,忽见东南天一柱”(《玉楼春·戏赋云山》),青山隐匿不现,词人急切寻觅,最后浮云飘散青山重现,词人不禁喜出望外。青山不仅是辛弃疾闲居的知己,更是他光明磊落的人格写照。“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甚是精妙,山与人相依之深,互感“妩媚”,青山与词人品性相似,故“情与貌,略相似”。又如:“青山招不来,偃蹇谁怜汝?岁晚太寒生,唤我溪边住”(《生查子·独游西岩》),倨傲的青山不听人的召唤,一如词人的孤傲,两位岁寒之友又因品格相投,夜夜相伴、倾谈。青山与词人是如此两相契合,相得益彰。

稼轩自称“一生不负溪山债”(《鹧鸪天·不寐》),信州的水也是他极爱书写的对象。选择在“枕澄湖如宝带”的“带湖”边和形如臼瓢、澄澈可鉴的瓢泉旁修建屋舍,是辛弃疾对水挚爱的体现。在他笔下,带湖的水宁静美丽:“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水调歌头·盟鸥》),宽阔碧绿的带湖就像打开了千丈翠绿色的镜匣,晶莹澄澈。期思的水则磅礴大气——“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在翠色屏风般围绕的万山中,一水从西而来,在山间形成巨大的瀑布倾泻而下,在晴空的映射中宛如千丈白虹。瓢泉的水“听兮清佩琼瑶些。明兮镜秋毫些”(《水龙吟·听兮清佩琼瑶些》),闻之如美玉碰撞,视之如明镜明鉴秋毫,对此,辛弃疾乐在其中。山水林泉之美使词人获得了别样的清趣,如《鹧鸪天·鹅湖寺道中》中“一塌清风殿影凉,涓涓流水响回廊”,词人将床榻设在殿堂的阴影下,入神地听着回廊上传来的涓涓流水声,久久沉醉,甘心啸傲林泉。

“并竹寻泉,和云种树,唤作真闲客。”(《念奴娇·赋雨岩》)辛弃疾在闲居生活中尽情享受自然,亲近自然。除了流连带湖、瓢泉的风景,辛弃疾还在新居附近地域探幽寻胜,博山、玉山、鹅湖山等地均留下了他的足迹。湖光山野、流泉飞瀑都是他观照的对象,山花山鸟、松菊鸥鹭是他的亲密朋友,此外乡村辛勤耕种、农民淳朴生活、信州的风情民俗都有所展现。《鹧鸪天·黄沙道中》中词人用拟人的手法、活泼的语言展现了黄沙道中的野景:轻鸥凫水,荒犬迎妇,疏梅与松竹争妍,纷乱鸟鸦踩蹬残雪落地。词人借山野之物,绘成了一幅色彩鲜明、动静得宜的绝妙山水画。又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他把夏日的蝉鸣、鹊躁、稻香、蛙喧、茅草屋等农村意象聚集,构成了朴野成趣的乡土风景图。如杨义所论:“以地域的山川风貌、人文景观为历史现场,以民风民俗为生活方式的场景,以家常话和方言俚语为伴奏,以理解世界的特别方式为灵魂,复合而成地域文学的审美叙事形态,使读者如临其境,对特定地域的人生形式可观、可感、可梦、可思。”[2]正因为在他信州乡村生活获得了独特的审美感受,基于这种独特的审美体验他才能进行审美创造。辛弃疾通过对信州景物的选择、提炼、创造,将千姿百态的自然风物和民情风俗描绘出来,林林总总的地理意象无不显示了信州风物的独特美感,构造了独具内涵的地理意象,也蕴含了他的独特情感体验与审美意识。

三、辛弃疾信州词中的自我抒怀

辛弃疾本有整顿乾坤之志,南渡之后却一再遭到弹劾乃至被罢官,只能带着壮志未酬的失意和忧愤退居信州。“只消闲处过平生”(《临江仙·钟鼎山林都是梦》),诗句表达了辛弃疾被迫闲居,他内心郁结的愁闷和不甘是可以想见的,加之辛弃疾本是性情中人,这种不平之鸣会自然地流露于词篇中,故辛弃疾的信州词在吟咏山水、图画民风民俗之时,同时还包含了不少感怀之言。有些词篇写他自嘲于世无用,如“短檠灯,长剑铗,欲生苔。雕弓挂无用,照影落清杯”(《水调歌头·寄我五云字》),以兵器“欲生苔”“挂壁无用”等来映射自己投闲置散的人生悲剧。有些词篇写他在忧愁暗生时于历史中寻找知音,如“近来何处有吾愁?何处还知吾乐?一点凄凉千古意,独倚西风寥廓”(《念奴娇·赋雨岩》),此词开篇虽言无愁无乐的超然,但实则是孤寂凄凉满怀,正言若反,别有余意。内心虽然无奈,但辛弃疾来到信州后,闲来无事遍历信州山水,乡村独特的山水花鸟、田野溪水等风光景色吸引和抚慰他,从而使其摆脱世俗羁绊,获得了心灵的自由,达到了所谓的“自在处”,因而不少作品中充满了潇散闲淡的逸气。如“朝来客话,山林钟鼎,那处难忘。君向沙头细问,白鸥知我行藏”(《朝中措·夜深残月过山房》)。词人借与友人的讨论来审视自己的人生选择,“山林钟鼎,那处难忘”,辛弃疾以“白鸥”语回答,较之直言选择山林之乐更含蓄,透露出他对山林自由生活的向往和对世事的淡然。他在《鹧鸪天·博山寺作》中更是直接表达在隐逸之乐和钟鼎之念之中的选择缘由,表明了以松竹为朋友、花鸟为兄弟的人生观:

“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上阕写词人已经抛弃了魏阙之念,只留恋博山的山水林泉,要以不材之材以终其年。下阕点明了词人的选择之由:宁可保持本心、保持完我,也不屈附公卿而求取声名,哪怕抱负空许。“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这是词人厌弃官场、决意归隐的宣言,很有陶渊明宁可躬耕不屈其志的精神。整首词超然闲逸,包含着词人对当权者的激愤和对险恶仕途的逃离。“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词人欣喜与高尚品格的松竹为友,乐于与自由烂漫的山鸟山花为兄。在稼轩眼中,自然界的生物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毫无机心:“算只因鱼鸟,天然自乐”(《沁园春·弄溪赋》),正因其能够“天然自乐”,才令深陷仕途漩涡的辛弃疾无限向往。

我们看到,辛弃疾在闲居的过程中会对仕途、对人生进行反思,在山水花鸟的寻找中偶尔也能达到所谓“自在处”,但正如学者巩本栋先生所论 :“既不肯放弃恢复的愿望,改变自己的人格,又要保持心态的平衡,实际上是很难的。因而我们看到,这两个方面常常是并不和谐地交织杂糅在一起,此消彼长,波动起伏,贯穿于辛弃疾的退居生涯之中。”[3]稼轩的家国情怀广大且深沉,信州的山水人情给了他迥异官场的人生体验,他在信州寄情山水,以求仕途失意后的那份淡泊与释然。但不论是在战场叱诧风云还是在废弃草庐吟咏度日,其大志未曾稍改。信州博山是辛弃疾去的最多的地方,那里有堪比桃源的博山道以及可悟本参道的博山寺,他流连忘返于此,所以博山景观在辛弃疾信州词中也数量最丰。词人在初访博山道中便已有“此地生涯”的想法,发出了“材不材间过此生”的宣言,准备过花鸟相伴的自适自在生活,但在这片心灵的栖息地之上,词人仿若出尘脱俗的背后,却仍是失意的英豪与陌路的英雄。在夜晚,词人于博山脚下王氏之庵独宿时袒露自己真实的内心,写下《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此词上阕描摹此庵残破之景:饥鼠满地爬行,蝙蝠上下翻飞,庵外风雨交加,破糊窗纸呜呜作响。与萧瑟背景相衬词人自己也很衰颓:此生因为国事奔波于南北,归来后只余苍颜白发,凄冷秋风将其吹醒,他无视眼前的狼藉之景,而犹惦记“万里江山”。很显然,辛弃疾梦寐中犹念念不忘报国,故醒后云“眼前万里江山”。全词因有这一句,寂寞荒凉之境突显光亮,思想境界也顿然提高。

四、结语

综上所述,基于信州秀美的自然风光、独特的人文习俗,辛弃疾的信州词完成了饶有特色的信州文学地理书写,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基于信州词独特的意象选择和意境营造,信州词在一定程度上也彰显了辛弃疾独特生命历程与人格理想。借助地域文化的视角研究辛弃疾信州词,能够挖掘信州词所蕴含的审美趣味与人文情怀。

参考文献

[1] 吴常庚.信州诗词[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6.

[2] 杨义.文学中国的巴蜀地域因素[J].重庆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6).

[3] 辛弃疾.稼轩词编年笺注[M].邓广铭,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特约编辑 范" 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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