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昼
林多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挂点滴。
她仰头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挣扎起身点开枕头边的手机,然后急切地喊起来,“有人吗?请问有人吗?”
不一会儿,护士长匆匆进来。“是谁送我来医院的?”林多吉着急问,她刚发现微信钱包里没了一千块钱。
正说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推开门,拿着一杯热水,径直走向林多吉的病床,“你醒啦,感觉怎么样?”个头儿高,穿得也精神,看着就像会见义勇为的好人。
林多吉愣神,不知该说什么,但她惦记着自己消失的一千块,斟酌再三后还是问出口,“你好,谢谢你送我来医院,但你知道我微信里的钱去哪儿了吗?”
李忱摇头,当下顿悟了“好人难当”着实是人间至理名言。
“要不,你再想想?”李忱尽量憋出一个职业的笑。
“想不起来……”
“那你查过转账记录了吗?”
对啊,真是糊涂。林多吉连忙翻阅记录,接着发现,那一千块的确是她转出去的,收款人是她妈。可能饿晕前,她意识迷糊,对转账完全没印象。
“对不起。”林多吉蔫了。钱转给了妈妈买药,她接下来该怎么生活?
李忱真想教育林多吉几句,比如,对恩人应该是这样的态度吗?女孩子都流行不吃饭减肥么?还拖着大行李箱到处走,低血糖晕倒了吧?
李忱是一名社区辅警,本来这天他拾掇整齐,准备去见相亲对象,结果在地铁上遇到了晕倒的林多吉。女孩倒在地上那一刻,周围人条件反射般“哗”地四散开,没办法,救人的光荣任务只好落在他身上。
相亲自然是没戏了,害得李忱跟大姑连连道歉。当年父母离婚后,父亲成了街道著名的老混混,根本不管他这个便宜儿子,亲姑,才是他的亲人。
“你放心,我是辅警,是帮人解决问题的。”李忱说着亮出自己的工作证。
兴许是这工作证自带人间正道的光,林多吉顿时泪如泉涌。这是她两年来第三次失业,她学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过于小众,找的工作都不对口,自然做不久,而且今天上午,她因为房东临时加房租,沟通无果被赶了出来,加上最近为了省钱,吃饭经常没吃饱,导致在寻找房源的过程中晕倒在地铁里……这故事听起来,真是又俗气又落魄。
“请你相信我。”林多吉把手机里拍的大学毕业证书、三好学生证书给李忱看。但此时此刻,证书有什么用呢,能抵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脚饭么?
“那你为什么不回老家呢?”李忱问。
林多吉没脸回家啃老,也不想解释那么多。她把关心当作救命稻草,追着问:“警察哥哥……你们社区有招工指标么?能介绍工作么?我能做PPT、写材料,还能打扫卫生,临时工也行,你们招人吗?”
林多吉这样得寸进尺,很厚脸皮,但她别无他法。趁着李忱愣住,她握紧他的双手,眼含热泪地看着他,“不是都说,有困难找警察!”
被扣上光辉伟岸的帽子,李忱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林多吉住到了李忱大姑家的空屋。
大姑跟着歌舞团姐妹去云游中国了,归期不定,照顾家里花草和猫猫的压力就落到了李忱身上,奈何李忱工作太忙,实在分身乏术。猫有时吃腻了流水线产的猫粮,换口味地偷邻居厨房里的香肠、红烧肉吃,李忱这阵子没少遭投诉。
他跟大姑汇报了林多吉的情况,大姑拿出收留少年李忱时的豁达,“嗨,人生谁没个难事儿呢,让她住小屋,给我的花浇水,也喂喂猫,房费免三个月。”说完还叮嘱,“你可别趁人之危。”李忱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大姑,我是一名人民警察!”“可拉倒吧,你就是个小辅警。”
反正,林多吉有地方安顿了。她自告奋勇地揽下给李忱做晚饭的活儿,其实大可不必,派出所食堂有饭,而且李忱住自己家——距离大姑家半站路。
李忱家这条街叫做冬瓜岭,这两年莫名成了网红地,沿途都是卖小吃的。林多吉寻思,自己也能摆个摊,卖烤肠冷锅串串之类的,弥补下失业期间的钱包。林多吉的摆摊事业还算不错,一天能卖上百根烤肠,也算有了一笔不错的收入。
林多吉的事情,李忱没怎么管,他自己工作挺忙,偶尔还需要值夜班。不过每次回来,他都会多打一份食堂饭,林多吉老拿剩烤肠当饭也不太营养。
攒够3000块钱时,林多吉决定请李忱吃顿饭。两人在人均八十元的路边摊吃了小龙虾,味道浓郁,林多吉恨不得每根手指都嗍一遍。
最终这顿饭是李忱买的单,借着上厕所的名义偷偷去的,这把林多吉气坏了。
“没事儿,你不是刚赚钱嘛,过阵子你赚大钱了再请我。”李忱笑说。
“以后是以后,这顿是这顿。”林多吉不开心。
頭脑清醒之后,林多吉才意识到,她对李忱发脾气了。他救了自己,又给自己片瓦遮头,怎么好意思朝他发火?
可能是因为李忱人太好了吧。柿子专拣软的捏,何况眼前的“柿子”味道清甜还软糯。
李忱确实是个“软柿子”,林多吉在李忱爸突然回家时,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李忱爸,六十出头,满身潮牌,走路带风,声如洪钟,麻将馆待一晚上面色不改,还能跟卖包子的老板娘贫嘴求人家白送一碗豆腐脑多加榨菜……总之,他身心状态比天天加班的李忱好多了。但他赖在儿子家要钱的时候,总嚷嚷自己体虚,从太阳穴到肚脐眼,哪哪儿都不爽利,必须得吃点云南松茸、韩国高丽参、南太平洋鳕鱼补补身体。他主打一个“遇事不恼,长生不老”的乐观态度,温和地坚持原则:给爸爸打钱,不给够不走。
李忱那点工资,还不够他爸跟酒友喝几顿养生茅台的,但看着亲爹在阳台上大声嚷嚷“不孝子只知道给女朋友花钱,不给老子酒钱”,李忱只能用钱先把他哄走。
再一次,李忱爸找上门,开口要两万块买一张磁悬浮床垫治疗他的风湿时,在厨房和面的林多吉忍不住了,腾地冲出来,举着擀面杖,摆出泼妇脸说,“这是我们结婚的钱,你再拿一个子儿试试!”一边说一边拉开窗户往窗台上爬,然后拿出卖烤串时吆喝的音量嚎哭,“活不下去啦,好不容易卖烤肠攒点钱,你爸都抢走啦,日子不过啦,这是逼人跳楼啊……”
不大的院子,这一嚎邻居都听见了,大家知道这家老子没个爹样,经常上门要钱,但把没过门的儿媳逼跳楼,可太过分了。
李忱爸脸皮厚,却没想到这小姑娘脸皮厚得更胜一筹,一边哭一边骂街,半个小时不带停,演技逼真得大院里老头老太太都忍不住上楼来劝。赶在更丢人之前,他借说请人评理,灰头土脸地跑了。
等到最后一批邻居散去,关上大门,林多吉的眼泪闸门一下子就关了,脸上小媳妇的委屈感也一下子没了,满眼得意,对着李忱愕然的脸说,“瞧见没,恶人还需恶人磨,下次你硬气点儿。”
李忱想到她刚才耍泼的样子,憋不住,笑了。
这么一闹,李忱爸暂时不敢上门了,林多吉也遇到了新苦恼:经常有热心的街坊邻居问她跟李忱的好日子是什么时候。
她虽然瞎说糊弄过去,但晚上回到小屋,心里的酸味逐渐发酵。除了有个不靠谱的爹,李忱真的挺好:人好,工作稳定。但林多吉知道,自己空有高文凭,无业无房,在眼下的婚恋市场上是配不上李忱的。
有天晚上,李忱过来送猫砂,出门前,照例说了句“我回家了”。正在给猫梳毛的林多吉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暗自做了个决定:搬离这里。
她知道自己喜欢眼下的生活,也喜欢李忱,可这种念头很危险,她得及时扼杀掉,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她卖烤肠攒了点钱,自立没问题。离开之前,她一定要找机会再跟邻居哭诉一次——李忱他爸老要钱,她只好跑了,争取群众同情,以防老混混再要挟儿子。不仁不义的大锅,她背一半,老头背一半,留下一个清白安宁的日子给李忱,这是她唯一能报答他的地方。
某个晚上,林多吉没去出摊,李忱下班回来送盒饭时,她正在摆弄青苔盆栽,用的大姑留下的水仙花盆。没有种花,也没种树,满盆都是依附在岩粒和泥土上的苔藓,那些毛茸茸的青绿苔藓,靠近了看,像一片微小鲜活的森林,暗藏无数被水汽打湿的故事。
“我过几天就搬走。”林多吉说。
李忱提着一盒吃的,呆住了,过了半晌,词不达意地问:“怎么想到种青苔?”
“我喜欢啊,青苔很好养,给一点光和水就够了。”林多吉喜欢苔藓,觉得它如自己一般渺小,她准备搬走,但想让这盆青苔留下陪李忱。
李忱又说:“不走行不行?”
大半年过去,大雪落下来,一年时光将尽。林多吉和李忱大姑在厨房一边包小年夜饺子,一边赏雪景。
那天,李忱问出那句蹩脚的电影台词后,林多吉很想回一句,“不走你养我啊?”可她没问,她知道答案,温柔的李忱,肯定不会赶她走的。
所以她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我什么都没有。”
“你可以有我。”李忱坚定地说。林多吉泼辣大胆脸皮厚,活脱脱就是他的反面,而且她仗义、独立、灵活,更重要的是,她让他感到,未来是有人能与他一起携手的。
至于林多吉,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座茫茫城市一隅的苔藓,李忱的出现,让她的世界有了一线光芒,是恰到好处的暖意,而其他外物不应该成为阻碍,真正有價值的,永远都是爱本身。
跟大姑一起包完饺子,林多吉把沾着面粉的手洗干净,将青苔放在窗台的一角,让它能够感受到阳光,又避免了直射。她小心翼翼地喷水,直到青苔全部被浸润,看着喝足水的青苔在角落中熠熠生辉,她十分欢喜。
李忱不知道,青苔的英文是Lichen(李忱),林多吉并不打算告诉他。
问十七,自由插画师,擅长装饰性国潮风格作品,与中国邮政合作创作了《秦腔秦潮》系列作品。另有作品《赛博四神》系列、《凶兽》系列、《精灵神迹》系列等,发布于各数藏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