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颖
“为什么我一直在忙却一直不开心呢?”“我的时间都去哪里了呢?”现代社会的生活节奏不断加快,我们常常感慨日常生活的时间不够用,我们一直在移动,一分一秒也没有停下来,法兰克福学派新一代学者哈尔特穆特·罗萨将这种现象称为“社会加速”①。罗萨从时间维度对当代社会进行诊断,认为现代化的核心就是加速。加速在日常生活最为明显的体现是一列又一列的地铁和高铁,自19世纪以来现代交通系统不断发展,“移动”的技术进一步改变了时间。
与不停地“移动”相对,“家”是固定的场所,“家”对于人具有“根”的意义。而在这趟加速的旅程中,“家”也是当代青年人的休憩之所。社会加速的三个维度是技术的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和生活节奏的加速。②本文基于罗萨的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尝试分析以下问题:“家”为什么能够成为现代人喘息(减速)的港湾?当代青年在“家”中进行了哪些空间实践?这种抵抗“加速”的策略真的行之有效吗?同时,进一步对社会加速批判理论进行思考。
“家”是相对固定的场所,但关于“家”的定义是模糊的,对于“家”的理解,包括实体意义上的“家”和精神意义上的“家”两个层面。“家”是一个跨学科的议题,社会学研究关注“家庭”的概念③④,“家”是社会基本单元、亲人的集合、“家屋”、“地方”、“心安之所”。⑤从传播学角度来看,“家庭”是沟通交流的媒介,蕴含着社会与文化变迁的丰富内涵,透过它能够“看到重组着生活世界的各种社会关系并由此反观我们存在的意义”⑥。早期包括戴维·莫利(Morley.D)⑦、鲁尔(Lull.J)⑧、洪美恩(Ang.I)⑨等都对“家庭电视”进行了研究,家庭传播发端于美国传播学,国外学者的研究主要围绕疾病的家庭沟通与照料、家庭媒介使用等方面进行;国内学者的研究侧重亲子沟通、家庭沟通与儿童消费行为等角度。⑩学者们都关注到了家庭与传播之间的联系、家庭关系对媒介的影响,也深入到家庭环境中研究媒介。但这是集中把“家庭”作为一个整体去研究,本文强调的是“家”作为一个“不动”的空间,在社会加速视角下“家”是否真的能帮助青年人抵抗“移动”?
在罗萨看来,关于现代性的讨论一直都忽视了“时间”问题。他宣称加速是现代化过程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晚期现代性的社会病症,这一病症表现出了新的异化形式,并引发了现代人的时间危机。⑪而其中“媒介技术的快速发展使人对时间的感知不断被解构与建构,媒介技术在其中扮演着催化剂的角色”⑫。
总的来说,学界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移动”研究上,但“移动”是一个相对的经验,它倚靠的另一面是“固定”。对于“家”在“加速移动”状态下作为“固定性场所”进行的研究较少。目前的研究对于“移动”的另一端“固定”交通技术的发展,“反过来加强了居住地的重要性——它是一个能够暂时逃离工作世界的地方”⑬。本文想要探讨的就是这种“加速逻辑”在“家”中也是如此吗?在“家”这个给人提供喘息之处的特殊情境下,到底是“加速”体现得更为明显,还是“断联”更明显呢?本研究强调的是“家”是作为一个与“移动”相对“固定”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的人们与其交往、互动;本文想要探讨的是在“加速”逻辑下“家”会被裹挟吗?现代人还有一个喘息的空间吗?
本文通过半结构的深度访谈获得质性采访资料,想探讨深度卷入“加速”中的年轻群体,因此研究者从2022年8月至2022年12月分别在B站、小红书、豆瓣等平台共征召17名拥有属于自己“家”的青年来进行深度访谈,受访者要么是刚刚购入自己新房的青年,要么是搬进出租屋独立支付房屋租金的青年。内容包括访谈对象对“家”的一些简单描述、加速社会下在“家”中的感受及日常生活实践等。本文的研究目的其实是检验在加速社会下青年这一庞大群体如何应对“加速移动”带来的无措、疲惫,希望通过获取访谈者关于“家”的具体的空间实践和对“家”的看法来获得质性材料。因此,本文通过目的性抽样的方式征召访谈对象,受访者以城市青年为主,并且都是已经工作的青年(年龄集中在23~34岁,多为25岁或26 岁),职业大多为公司上班族,其住所分散在全国各地,其中独居的有8人,与人同住的有9人。关于受访者的基本情况见表1。
表1 受访者基本情况
温暖、舒适且可以让人放松的“不动”的家,这在当代青年人的身上还成立吗?研究发现,即使是在不动的“家”,由于社会结构性压力的存在,“家”只是青年人的“白日梦之家”,时间不仅没有“变慢”,反而“变快”。由于受访者们都是公司上班族,本研究发现工作的压力并不会随着工作日的结束而结束,反而会被带回到家中,不少受访者提到,由于工作占据了自己太多的时间,导致在“家”拥有自己的时间时反而会觉得时间“快”。就像受访者F16 所说:“在家里的休息会想要通过在短暂的时间里多玩一会儿来放松。但好像适得其反了,因为无论怎么玩,留给我的生活时间都很有限,也都很快就会过去。一觉醒来又要上班了,总有种被工作裹挟的感觉,当然就很难有放松的感觉。”“变快”的本质是因为需要“工作的时间太长”,结构性的压力始终存在,并且已经从公共领域延伸到“家”这样的私人领域。
除此之外,像手机这样随时可连接的媒介也进一步让“家”中的时间变快。大多数受访者在下班后回到家会倾向于进行刷短视频、微博等这样的娱乐活动,这样的活动往往是碎片化的,而碎片化通过切割时间,进一步让青年人感觉到时间“变快”。正如受访者F17 所说:“手机娱乐使得时间碎片化,看一看小说,刷一刷B 站视频,逛一逛淘宝,时间也会感觉过得飞快。”这种碎片化的娱乐活动实际上是陷入了罗萨所说的“短暂—短暂”的时间模式,“即当你体验事件的时间是短暂的,而你回忆事件的时间也是短暂的,以‘短暂—短暂’模式为标准的社会是一个体验丰富,但是经验丧失的社会。”⑭
另外,本研究观察到“独在异乡”和“出租屋”往往也不能让青年人在“家”中得到休憩,因为这无法满足青年人对“家”的期待想象。一方面是因为“出租屋”往往对租客有所限制(比如家具不能更换、不被允许养宠物),另一方面这些限制无法为受访者提供“家氛围的营造”(F12)。
在加速社会下,有着忙忙碌碌的人群,永不停歇的地铁,永不断联的互联网,虽然青年人都或多或少觉得在“家”中时间也变快,但家仍然是当代年轻人仅剩的喘息之地。也有不少受访者提到了在“家”中会觉得时间变“慢”,为什么在家中可以抵抗“加速”呢?通过对受访者访谈资料的总结分析,发现这离不开年轻人在家中的“交流实践”。
爱德华·威尔逊提出“亲生命假说”(biophilia hypothesis),“人类有亲近自然、与其他生命形式相接触的本能欲望”⑮。不少受访者在抵抗“移动”的策略中都提到了植物和宠物,植物是自然生命的代表,而自然则是“慢生活”的代表,在家中养植物,能够短暂将“自然的部分”私有化。受访者F04 非常详细地讲述了她养植物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是体验自然生命的过程,这个时间是完整的自然时间,即植物从萌发到受到自然灾害后枯萎的完整生命历程。受访者F04获得了成就感:“养植物让我觉得很放松,我购买了很多盆栽,是自己买了种子和花盆,大概6 盆吧,植物种子有向日葵、洋甘菊、食用薄荷……每天观察生长动态,有绿色的幼芽冒出来的时候,非常有成就感!”
加速社会下无论是“观察生长”还是“陪伴成长”都变得非常重要,因为通过“记录成长”“互相陪伴”能够体验到时间的自然流逝,是自然生长的流逝。就像尼罗河畔古埃及人的农耕生活,“只需等待河水泛滥后,就可以安然播种了”⑯。这个时候的人们是“顺时”而为,感受时间是以自然事件为标准,并遵循着自然规律,体验着自然生活。而当青年人在“家”中养植物、动物时,在与“自然生命”进行互动交流的时候,生活节奏开始放慢,遵从生命最本真的流动时间。
抵抗“移动”的策略离不开“慢媒介”(Slow Media),但本文所定义的“慢媒介”不同于近几年兴起的“慢实践”。本文的“慢媒介”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与可轻易“移动”的手机等媒介相比,它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的变化。本研究发现,“不动”的家需要的“慢媒介”是电视。
从历时的角度来看,虽然随着移动手机的迅速发展,较为笨重、流动性较差的电视在传递信息方面好像一步步被时代抛下,人们不再热衷购入电视,仿佛投影仪、手机等新技术产品替代了电视。但是从共时的角度来看,其实电视不仅仅是一种传播信息的媒介,电视的功能变得更加丰富,比如在装饰性空间上,在家庭氛围的营造上和与家人的沟通上,电视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受访者F05 分享了对电视的看法:“电视让我可以慢下来,慢一些生活,电视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就好像,我无法用手机和朋友家人以及将来的孩子一起在客厅观看电影,无法一起游玩Switch、PS5等等的设备。”受访者F07说:“将电视作为家庭交流和社交的象征,由于我们家习惯围着茶几坐在地上吃饭,随时可以投屏的下饭节目就很有必要。”电视在“慢下来”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其实是作为一种亲密关系的交流媒介,通过电视,一家人可以更好地进行家庭活动。
电视媒介是可以带给人归属感的媒介,能帮助人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在家的感觉。⑰而电视从20 世纪80 年代在我国普及开来,相比于互联网媒介,其实是“旧”媒介,从历时的角度来看,旧媒介往往带有旧的记忆。正如受访者F02所言:“我觉得屋子里一定要有电视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小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晚上吃完饭一家人在客厅一起追电视剧,那种感觉很温馨。”电视媒介在加速社会是连接家庭关系的重要媒介,相较于手机的碎片化,电视本身的“体量”以及电视上播放的节目更容易让青年人沉浸其中。
本研究发现,“电视”愈来愈可被称为“家庭电视”,它是“家”空间不可缺少的部分,装饰物质空间,沟通家庭关系。观看“家庭电视”与其说是娱乐项目,倒不如说是“家庭活动”,在促进家庭感情方面,电视媒介比起手机这样的移动媒介,具有更大的优势。而这种情感的慰藉可以给予青年人对抗“加速社会”带来的心灵的不安与冷漠。
谈论时间的时候,谈及空间是必然的。不少受访者表示“可以让人感觉到放松的空间”是床、沙发等能够休憩的地方,“沙发,我觉得是人类极为伟大的发明,吃饭+娱乐+睡觉,放着音乐,周六周日我可以耗在沙发上一整天。”(F10)“床是最必不可少的,回到家就是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休息。”(F14)“加速社会”是现代社会的基本特征之一,在这个前提下,我们需要把“家”作为一个可以歇脚、休息的港湾,“放慢节奏”,家里的床和沙发提供的是很好的支撑作用,能够让我们放松。
本研究发现,受访者会更加强调需要自己的“空间”,其实正是“快速移动”增加了对空间的需求,交通速度的提高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空间缩小”感觉的根源。维吉尼亚·伍尔夫早已指出,一间自己的房间对女性的自我发展来说多么重要,一方属于自己的空间意味着社会意义上对空间的占据,也是心理意义上和自我的对话。因此,除了强调拥有更大的物质空间外,本研究发现不少青年人还会强调自己的“精神空间”,“精神空间”往往与自己爱好相联系。“玩沉浸VR 钓鱼游戏,让我有那种沉浸式的心流体验,让我完完全全地专注。”(F14)“精神空间”在“加速社会”下意味着什么呢?其实拥有“精神空间”是一种典型的人内传播方式,在这个“精神空间”中,青年人可以与自我进行沟通对话,是主我与客我的互动;可以不断调整自己的状态来应对不和谐的日常体验;也可以在记忆的世界里徜徉。总之,在“精神空间”里,无论是精神思考还是放空,青年人始终对话自己,青年人在“精神空间”拥有自我,而在自我交流中获得了抵抗“移动”的能量。
回到我们的研究问题,加速社会下“家”的意义是什么?如何抵抗加速社会带来的异化呢?本文通过半结构式的深度访谈法阐释了当下的“加速”已经从公共领域延伸到私人领域,年轻人被时间裹挟,但这并不是无解的,当下年轻人在家中通过交流实践抵抗社会加速,“家”是加速社会下的物质空间、精神空间,更是交流空间,人们通过在“家”中进行交流活动,证明“家”确实是加速社会下青年人的“心安之所”。
“工作时间太多”“工作好累,事情好多”……“工作”之下,没有年轻人可以逃脱时间的压力,因为只要一直存在着喘不过气的社会结构性问题,大部分青年人就会为了生活不得不做给精神带来极大痛苦的工作⑱。并且这种极大的精神压力已经从公司这样的公共场所延伸到“家”这样的私人场所,这样的侵占使得“家”只是当代青年的“白日梦之家”;而从整个社会层面来讲,青年人自主性的施展是有限制的,个人无法真正改变后工业社会中的时间管理困境,人们难免会陷入加速状态,在随波逐流中失去自我。
青年人在“家”中的抵抗策略其实是“交流实践”。本研究发现,青年人在不动的“家”中抵抗“移动”有三种类型的交流实践。第一类是通过养植物、动物的自然交流实践,这是跨物种的交流,在与“自然生命”的互动中体验“自然时间”,顺时而为。第二类是通过“慢媒介”进行沟通的关系交流实践,经典媒介研究中的传播信息的电视媒介已经变成了人与人互动的媒介,在人际传播,尤其是家庭传播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而在人与人的交流氛围中时间的流速也会变慢。第三类是强调自我的精神交流实践,对“精神空间”的强烈需求其实是一种人内传播,在自我的“精神空间”里可以得到休憩。
本文主要的理论贡献是讨论罗萨的社会加速理论应用于“家”这一特殊空间(即相对固定的空间)的实践研究,通过“家”中的交流实践,进一步丰富了在“家”中特有的减速逻辑。并且本文也是对罗萨所说的建立共鸣关系的具体化和进一步延伸:“共鸣关系是主体和世界用各自的方式来与对方进行呼应,并在呼应过程当中两者始终保持自己的声音,不被对方占据、支配。”⑲“共鸣”在本研究中体现为“交流实践”,“共鸣轴”或许本质是“关系轴”,在“家”中的交流实践让青年人始终保持着声音,既有和家人的共鸣——“水平的共鸣轴”,也有与自然生命(植物、动物)的共鸣。本研究的局限是由于时间加速逻辑是抽象的,难以捉摸的,本研究主要是考察青年人在“家”中的所有物,观察“物—人”互动中产生的时间变化,而对家中比较重要的情感关系仍需进一步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