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小龟
前几天下楼的时候,我一不留神踩空了台阶,崴到了脚,难忍的疼痛立刻传遍全身,额头上涌出了细密的汗珠。同学见状,立刻将我送到校医院。
校医对着我的脚踝轻轻地按了几下,安慰我说:“还好,只是扭伤了,没有骨折。”我怀疑地看向他:“我已经痛得无法忍受了,确定没有骨折?”校医笑着说:“如果是骨折,我按压的时候,你的痛感会远超现在的。”
如果是骨折,痛感会远超现在?听到这句话,我忽然怔住了,时间在刹那间凝固,记忆回到了多年前奶奶摔倒的那个夜晚。
那年,我还是一个幼童。和很多留守儿童一样,我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天晚饭后,奶奶如往常那样带我去邻居家闲话家常。
回程的时候,偏巧,邻居家的前院刚盖了新房,地上散落着许多建筑垃圾。穿过这块地,回家的路程可以缩短两三百米,于是,我就劝说奶奶走近路。可是奶奶不同意,她怕天黑路窄,容易摔倒。我拍着胸脯对奶奶说:“不是还有我嘛,我扶着你就没事了!大家不都说,你老了,我就是你的拐杖吗?”
也许是因为我的“豪言壮语”逗乐了奶奶,也许是因为这句话感动了她,奶奶顺从了我的要求。然而,奶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们刚踏入那片还未清理好的工地,奶奶就摔倒了。我想,她本可以把身体的重量压到我身上,这样至少不会摔得那么严重,但她没有这么做。危险关头,她脑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摔着我。所以,她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坚硬的地上,而我却一点事也没有。
奶奶着急地问我有没有摔伤,确认了我没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用尽全力也没法站起来。我蹲下来想背起奶奶,可完全使不上劲。奶奶让我朝着邻居家里大声呼救。
当奶奶被大人们背回家时,她的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在北方最寒冷的冬夜里,我的奶奶却痛得全身汗湿。而在整个过程中,她一直都在忍著疼痛不停地安慰我,因为我清晰地记得那晚的很多细节,但那些记忆里并没有恐惧和害怕。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知道,奶奶是因为爱我而在忍受疼痛。可是,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亲历了崴脚之痛后才明白,这种痛有多难忍。
那晚到了午夜的时候,奶奶已经撑不下去了,伯父赶紧找车带她去镇卫生院,而后又转去县医院。最后,在市医院里,医生在奶奶的大腿中植入了钢板、钢钉。具体的病情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奶奶最后一次牵着我走路。她的那双手,曾将我抱出婴儿期,扶着我蹒跚学步,又护着我走入学龄阶段。但从此以后,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奶奶不能走路了,自然也不能再带我了。在读书并不受重视的偏远乡村,女孩子上学是一个家庭中无足轻重的事情。亲戚邻居们纷纷建议,我都快七岁了,该由我接替奶奶做些家务了。但是,奶奶坚持让爷爷送我去家对面的小学读书。
然而,从没上过幼儿园的我,根本无法适应小学生活,上课集中不了注意力,学习底子也不好,不知道声母和韵母的区别,每天的作业都不会写,我着急得大哭起来。可是,没有上过学的奶奶帮不上任何忙,她又不能行走,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地喊住在我家后院的远亲表姐,对方母亲看在奶奶的面子上,就让她来辅导我写作业。
可这样的次数多了,人家必定会反感,有时候奶奶要喊好久,对方才会应声。我们都知道,其实人家是听到了的,只是不愿来而已。
奶奶本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可瘫痪的日子久了,面子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尤其是当她的孙女急得哭闹的时候,奶奶早就将面子看得无足轻重了。
整整一年,在奶奶的坚持下,我的学习底子在一点点打好。第二年,已经满七岁的我重读一年级,一下子成了班里的尖子生,并且在往后的十几年中一路保持了下来。只是,奶奶并没有等到我为她带来丰硕成果的那一天。
我每天愉快地上学,放学做完功课后就和小伙伴们疯玩。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长久的卧床让奶奶的身体机能逐渐变差。
两年后,奶奶永远离开了我。
之后,又过了六年,我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大家都说,我可能是块靠读书改变命运的料。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并非天资聪慧,在我生命最初的岁月里,是奶奶用爱和坚持为我种下了梦想的种子。
这颗种子,让我在漫长的求学岁月里,在物质条件最艰苦的时候,内生出无穷的力量,支撑我一路前行。这一份至深至沉的爱啊,虽然只陪我在人世间走了不到十年,但是却温暖、鼓舞了我整个人生。
奶奶的一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的一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的儿子家;唯一去市里的那次,她永远丧失了行走和站立的能力。
拼与爱,是奶奶一生的全部内容。如今的她早已化为这个世界的一粒微尘,只希望,她曾经疼爱的小孙女,她的思念、遗憾和爱,能让她这粒微尘生出一抹属于自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