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乃帅
电影《头号玩家》剧照
对于普通人而言,有多久没有听到“元宇宙”的消息了?
2023年11月,字节跳动旗下VR企业PICO宣布进行大规模裁员与组织架构调整,涉及员工300余名,整体占比约23%—这距离当初字节跳动高调进军元宇宙领域,也才仅仅过去了两年。
实际上,纵观整个2023年,元宇宙这个概念都在持续“降温”。
1月,微软解散了刚成立四个月的工业元宇宙团队;2月,腾讯宣布,游戏XR业务变更硬件发展路径,相关业务团队进行调整;4月,曾经拥抱元宇宙最为积极的Meta在持续亏损的压力下,针对技术部门员工开始大规模裁员……在AIGC(生成式人工智能)成为互联网行业新宠的当下,元宇宙这一昔日万众瞩目的花魁仿佛正在黯然离场。
究其根本原因,在于诸多技术壁垒尚未攻克的前提下,元宇宙依然只是一个有些遥远的愿景—或许只有剥离了资本的包装和捧杀,我们才能回归初心,想起为什么元宇宙能在一开始获得那么多人的关注和期许。
毕竟,“元宇宙”本应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命题。
“元宇宙”(Metaverse)这个词出自美国科幻小说家尼尔·斯蒂芬森的作品《雪崩》,其中“Meta”意为“超越”,“verse”即宇宙,“元宇宙”从字面来看,就有着“超越现实世界”的含义。
很显然,在人类对元宇宙最普遍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一个美好、自由、包罗万象、精彩纷呈,能够容纳一切浪漫憧憬的世界。
“在这里,现实无界,想象无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去任何地方。”
这是科幻电影《头号玩家》中对于“绿洲”的描述,而后者一般被认为是对“元宇宙”概念最直观的演绎—这是一个沉浸式的虚拟现实世界,内部拥有用户的社交、娱乐、商业社区,每个用户都可以定制个性化身份、自由创作内容,世界本身也可无限进行拓展。
《头号玩家》的主角韦德·沃兹和姨妈居住在拥挤的贫民窟里,几乎属于社会最底层,世外桃源般的“绿洲”则成为了他的慰藉。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拥有快乐的感受,去追寻自我实现的价值—当然,不仅仅是主角,“绿洲”也成为了那个时代无数人的精神家园。
诸多技术壁垒尚未攻克的前提下,元宇宙依然只是一个有些遥远的愿景。
动画《刀剑神域》海报
2002年,日本轻小说作家川原砾开始创作《刀剑神域》,故事中,通过脑电波连结虚拟世界的机器“NERvGear”被开发出来,完全的沉浸式虚拟实境已经实现。于是,玩家们进入“VRMMO”(虚拟现实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后所参与的内容已然超出了游戏本身,更像是在其中“生活着”。
《刀剑神域》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就是在“VRMMO”中认识并确定恋爱关系的。两人在“VRMMO”当中的一处风景怡人的湖畔购置了木屋,作为他们在虚拟世界中温馨的“家”。值得一提的是,对于某些群体来说,只有借助设备登入“VRMMO”时,他们才能挣脱病痛肉身的桎梏,在广阔无垠的虚拟世界中畅游、冒险、与人互动,获得一种“活着”的真实感受。
而在中国,大约在2005年,网络文学中开始批量涌现以“虚拟现实”网游为母题的小说作品,并迅速形成了一套成熟的设定体系,活跃至今。对于很多读者来说,这些作品形成了他们对于元宇宙的初步印象和理解。
海德格尔曾说:“诗人从跃动喧嚣不已的现实中,唤出幻境和梦。”我们那些最美轮美奂、光怪陆离的梦境,也都顽固地连结着现实的基底—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想象和理解“元宇宙”应是人类的本能,它超越了那些不真切的梦境和呓语,俨然是一座矗立在彼方的“乌托邦”的投影。
可以说,元宇宙,就是被我们寄予厚望的,数字化的“乌托邦”。
那么现在,我们距离乌托邦式的元宇宙,还有多远?
或許真正的阻碍不只是技术的桎梏,还在于我们始终心怀恐惧。
2005年,国内知名杂志《今古传奇·奇幻版》曾连载过方白羽的《游戏时代》,然而小说中的游戏世界“真实幻境”,却是一个以现实世界为蓝本,几乎抛弃了任何“科技”和“魔法”的虚拟现实空间。
同时,想要进入“真实环境”,就必须屏蔽掉现实世界的记忆,摒弃任何“外挂”,以最为返璞归真的方式去体验另一种人生。
游戏宣传语如是写道:“用有限的生命去体验无限的精彩。”但即使是进入游戏,对于大多数玩家而言,也不过是在古典封建王朝的压迫下,重复着劳碌、艰难的底层生活。海德格尔盛赞人类“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可是往往苦难与困惑才是常态,在虚拟世界中也不免于例外。
抑或者,仅仅是为了寻求那份可能的“精彩”,犹如一场赌博,即使只有万分之一成为“人上人”的概率,就必然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孤注一掷,哪怕明知它是虚幻的。
至于为何要排除传统游戏中的“科技”和“魔法”,甚至于屏蔽记忆,作品《游戏时代》给出的理由是“公平”—的确,倘若没有限制,资本必然会侵入“真实环境”的世界。届时,用户之间将产生难以逾越的鸿沟,绝大多数“凡人”都将沦为NPC一般的角色,成为少数“神仙”的陪玩。
同样地,出于对“真实”“公平”的追求,《刀剑神域》故事中最早推出的“VRMMO”,一度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游戏—玩家在虚拟的游戏中阵亡,也就意味着在现实世界失去生命,于是,传统游戏空间的规则崩坏、重构,呈现出远超现实世界的,极尽真实的残酷,乃至狰狞的面貌。
为了理想而去期待殉道者,这样的故事并不稀奇。而更有可能的是,“元宇宙”无法挣脱来自现实世界的强大引力。
回到电影《头号玩家》,它那酣畅淋漓的叙事节奏背后,其实展示了一个令人悲观的、赛博朋克式的未来图景。
这是一个能源即将枯竭、秩序濒临崩坏的世界,进入虚拟世界,几乎成为了大多数人类唯一的选择。“绿洲”这所对应的,无疑是现实世界的“沙漠”。越来越多人破产,沦为大企业的“奴隶制”劳工,用无休止的劳作来偿还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债务,本用以娱乐的游戏世界,异化为资本家手中的血汗工厂。
资本家还打算彻底控制“绿洲”,使其完全变成牟利的工具,为了达成目的,甚至在现实世界中谋划了对主角的暗杀。不管后者如何在“绿洲”中叱咤风云,现实世界中的他,都不过是底层的凡夫俗子。
1981年,弗诺·文奇发表的科幻小说《真名实姓》,最早提出了“脑机接口”这一概念,讲述人类的大脑如何直接与虚拟世界相连。作品同时还预见性地提出了隐藏自己“真名实姓”的重要性:即使是虚拟世界中最为顶尖的“巫师”,在暴露现实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然成为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如此桥段,此后成为了相关题材作品的某种必然“宿命”。
两年前,当“元宇宙”这个概念被资本世界疯狂炒作时,它隐隐被解读成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理想国,是能解决世上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
然而,让我们再睁大眼睛看看当下所处的真实世界,或许,只要人类的肉身还继续被困在“现实”中持续内耗,那关于元宇宙的“乌托邦”式愿景,就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绝景,永远可望而不可即。人类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但人类只能别无选择地前进。
新世界的诞生,必然会孵化出新的权力体系。
尼尔·斯蒂芬森在其作品《雪崩》中,设想了一种名为“雪崩”(snow crash)的“元病毒”,它在元宇宙中迅速传播开来,受到其感染的“化身”,即进入元宇宙的用户会遭受实质性的伤害—变成失去思考能力,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咿呀“舌音”的僵尸般的存在。
“元病毒”的背后,一个具有邪教教主身份的信息产业寡头,妄图通过传播“雪崩”病毒掌控更多信徒,掌控全人类统治权。
在《雪崩》的叙述中,通过“元病毒”这一致命性介质的连结,虚拟的“元宇宙”和现实世界间的界限,被模糊、混淆,现实世界权力斗争的硝烟延伸到了“元宇宙”当中,甚至将其变成了第一战场。
由二进制编码构成的数字病毒,是否真的能影响到人类;如果可以,它将以何种方式发挥作用,这显然是一个存疑的命题。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人类很可能高估了自身在情感方面的性能。
2023年9月22日,日本千叶县,东京电玩展,PICO展台上体验VR游戏的观众
本用以娱乐的游戏世界,异化为资本家手中的血汗工厂。
上映于2010年的经典科幻電影《盗梦空间》,非常形象地展示了如何创造一个极为拟真的、令人难辨虚实的“梦境”,以及人类的情感世界如何被算计、暗示、绑架的全过程—相较于电信诈骗,这种“骗术”绝对称得上是降维打击。
毫无疑问,精神需求是人类进入“元宇宙”最重要的动机,就如同所预设的那样,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梦境”,去追寻自己内心深处最魂牵梦绕的事物,那么,与之相关的各种权力又应该如何分配?
元宇宙中所包含的无限潜力,自然不可能被资本所忽视,而拥有更高级别权力的监管者,也早已经在筹谋良策。这一盘关于全人类命运的大棋,现在还正处于谋划布局阶段,而作为普通人的我们,站在十字路口上窥探未来,却惊惧地发现每一个抉择都充满了危险:临摹现实,甘于劳碌;抑或是沉沦欲望,自取灭亡。
命运的一端,是威廉·吉布森在其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中所描绘的极致的后现代“赛博朋克”世界,跨国企业和自动化智能控制了一切,人类的肉身被奴役,个体性被机器吞噬。
命运的另一端,是阿道司·赫胥黎笔下的反乌托邦经典《美丽新世界》,世上的一切都被标准化统一化,拥有完美的秩序,人类的欲望随时可以被满足,但却丧失了情感,人性不复存在。
1999年,著名电影《黑客帝国》上映,它给出了一种更为冰冷的预言,即人类彻底沦为虚拟世界“母体”的囚徒,被名为“矩阵”的人工智能系统圈养。其后续的系列电影,揭晓了人工智能“矩阵”圈养人类的目的,在于希望通过借助人类的情感,以帮助自身实现进化。
“矩阵”认为,它难以理解的人类的情感,正是创造力的源泉。
人类被自己所创造的机器所奴役,然后站在机器的角度,人类身上的唯一价值便是终结其自身的罪魁祸首—这颇有几分复调式的黑色幽默意味。
元宇宙,可能是人类为自身所设的“囚笼”。幸运的是,目前为止所有关于元宇宙的负面想象,都和元宇宙本身一样,看起来是如此遥不可及—又或许仅仅只是时机未到。
无论如何,人类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创造出平行于现实世界的理想家园,并且相信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先把所有的担忧都放在一边,静待其发展。
怀揣着对诗意的“乌托邦”的向往,有朝一日,执着的“诗人”终将如愿唤出他的“幻境和梦”。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