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恺
电影《狗神》剧照
2023年12月15日,犯罪题材电影《狗神》在中国上映。暌违四年,这是64岁的法国导演吕克·贝松的“复出之作”,也是他漫长创作生涯中首次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作品。
中国观众熟知吕克·贝松这个名字,大概要追溯到30年前那部同为犯罪题材的、大名鼎鼎的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外冷内热的职业杀手里昂和全家被杀害的女孩玛蒂尔达意外产生联系,共同度过了一段辛苦但互生情愫的岁月,直到里昂为搭救玛蒂尔达而死亡。
身穿大衣、戴着圆形眼镜、拿着手提箱疾步前行的男人;抱着盆栽绿植和纸袋、长衣短裤亦步亦趋的女孩;喧嚣的纽约街头,车来车往像氤氲着的雾气,和两人的前路一样难以捉摸……这一幕无疑成了众多电影爱好者心中无法被替代的经典,让爱与孤独的艺术感受在岁月中久久回旋。
30年后,吕克·贝松携《狗神》来到中国,在2023年10月的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意外收获未曾料想的满堂喝彩,而中国观众对《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眷戀更是令他当场洒泪。
或许是为了复刻“杀手”的辉煌,《狗神》的宣传海报以“年末罪爽,不疯不活”做标语,将其定义为岁末“爽片”,试图在低迷的行情中点亮观众的期待,为每个现实生活中压抑的灵魂找到“爽”的观影出口。
《狗神》的宣传海报以“年末罪爽,不疯不活”做标语。
和《这个杀手不太冷》一样,只用“爽”来概括《狗神》或许有些单纯。在114分钟的影片中,编剧、导演一肩挑的吕克·贝松想表达的显然太多。
2023年10月16日,导演吕克·贝松出席平遥国际电影展
被宣传文案中的“爽”吸引进电影院的观众们不会失望。从剧情设置到《狗神》中的狗与人,都有一种线条清晰、“大仇得报”的心理爽感。
影片的开头是一个雨夜—标准的“犯罪开场”,警察拦下一辆车,司机是一名穿着抹胸红裙、戴着闪亮首饰却满脸是血的“女士”—直到与“她”对话,才发现这是一名双腿残疾、名叫道格拉斯的男人,在他的车厢里,载着百余条流浪狗。几个小时之前,道格拉斯率领着这些流浪狗与闯入他住处的黑帮厮杀,人与狗的组合杀死了10多个手持武器、体格健硕的黑帮成员。
精神科女医生Evelyn被叫到警局与道格拉斯对话,由此帮助案件定性。随着医生访谈的深入,道格拉斯充满痛苦的一生像一出悲情戏剧一般逐渐拉开帷幕。
他出生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皈依上帝的家庭,但这个充斥着宗教符号的家却不曾有上帝代表的慈悲与温馨,反而充满暴力和极端:父亲养了许多狗,以看它们饥饿、自相残杀为乐;哥哥紧随父亲的脚步,一旦道格拉斯对狗流露善意便向父亲告密;母亲性格懦弱,面对父亲的暴力敢怒不敢言……
在道格拉斯又一次偷偷给饥饿的狗喂食时,父亲将他关在狗笼中,开始了漫长的囚禁,而母亲抛下他独自离去。一次冲突升级,父亲对着他开枪,他失去了一根手指,子弹进入脊柱,夺走了他行走的能力。凭着长久与狗们的相伴、了解,他让狗带着自己的断指寻找警察的帮助,才成功被解救。
父亲、哥哥锒铛入狱,人生的痛苦却刚刚开始。道格拉斯在一间间孤儿院辗转,因为残疾,他没有朋友,也很难融入社会找到工作,对戏剧老师的暗恋也以心碎收场……
狗们成了道格拉斯最强大、忠诚的伙伴。它们会在道格拉斯哥哥刑满出狱时“带他见上帝”,巧妙地偷盗富豪家的珠宝进行“财富再分配”,也会让黑帮大佬面对狗们的獠牙低下高傲的头……
简而言之,《狗神》讲述了人与狗的故事,但并没有像我们熟知的狗狗电影一样贩卖人与动物之间的温情、建构狗的可爱,反而突出了狗作为“犬”和“兽”的一面—而这一面,恰恰成了不幸的“边缘人”道格拉斯的“外挂”,让身体残疾、贫困的他能够借助这一“外挂”反击生活的不公。
电影《狗神》里的主角道格拉斯
影片最重要的火拼桥段,男人道格拉斯戴着假发、穿着红裙、化着极艳丽的妆容在枪林弹雨中踉跄前行,与狗们配合扫射全场的激战画面,绝对配得上“爽”的标签:那既是“边缘人”的爽,是动物兽性展演的爽,更是每个人都曾想过的、反抗既定命运的爽—才不要演什么歌颂苦难的桥段,世界以痛吻我,那就放狗咬它。
“如果他看向天空,会对上帝祈祷什么?”吕克·贝松问道。
《狗神》脱胎于一则真实的新闻:一个父亲将自己10岁的孩子和狗一起锁在狗笼中,多年后孩子被解救时已经不会说话、不懂社会规则,且只能用四肢爬行。吕克·贝松由此产生了想法:从被囚禁的孩子的视角来看,这个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会是怎样的?幼年经历如此痛苦,他会成为坏人还是好人?走出牢笼,他会如何生存?
故事由此展开。在平遥电影节的映后交流中,吕克·贝松这样讲述自己对影片的概括: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无论是中国还是法国,人类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痛苦。《狗神》想表达的就是这种无可回避的痛苦,和人类会如何应对它。
无论是新闻里真实存在的痛苦,还是吕克·贝松力图传达的立意,都让这部以“爽”宣发的电影不像好莱坞超级英雄片那样“爽得清澈”—从片头语、法国诗人拉马丁的“哪里有不幸,哪里就有上帝派来的狗”开始,“神”成了电影的线索,串起“如何应对痛苦”这一设问的答案。
某种程度上来说,神造就了苦难。在以白人男性为中心的原始基督教义中,作为动物的狗是人类实现自我需要的工具,不是家人,也不是伙伴。因此,当道格拉斯表现出对狗多过对暴力父兄的爱意时,信仰“人类是唯一的神”的父亲便勃然大怒,囚禁他、开枪伤害他。
被父权“阉割”的残疾男人、在舞台上饰演女人的“变装皇后”、视狗为伙伴和家人的社会边缘人……道格拉斯不是“神”真正要保护的人,他和他所拥抱的流浪狗一样,都无家可归,都是“健康的白人男性”之外的物种。但就是轮椅上这个不被上帝眷顾的孩子,试图自力更生、劫富济贫,试图保护弱者,成为“狗神”—这并非只是狗们的上帝,而是“异性恋白人男性”之外的,所有被社会边缘、被痛苦吞噬、被黑暗包裹的边缘群体的神。
在平遥的那场关于《狗神》的交流中,中国导演李玉这样回答“如何应对痛苦”:“……但是我们可以用爱来解决它。”
但只有爱,恐怕是不够的。
人生在世,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是什么?某個人、某个物件、上帝还是自己?
信仰一直是吕克·贝松透过电影希求探讨的话题。30年前,这个答案在《这个杀手不太冷》中是一盆绿植,是渐渐爱上一个澄澈的灵魂。30年后,这个答案是狗狗。“也许20年后我(电影)的主角才会信任人类。”吕克·贝松如是说。
最近四年,这名享誉国际的大导演日子似乎不太好过。如火如荼的“MeToo”运动烧到影坛,曾参演吕克·贝松电影《星际特工:千星之城》的女演员桑德·范·罗伊控告他强奸、以“国际大导”权力身份威胁她乖乖听话。同时,法国媒体Mediapart指控他行为一贯恶劣,桑德·范·罗伊不是个例,吕克·贝松曾对至少4名女性实施过性侵害。
虽然桑德·范·罗伊对吕克·贝松的诉讼多次以“没有实证”否决,虽然2023年6月法国最高法院的终审裁决因证据不足宣判吕克·贝松无罪,但性侵害案件本就取证困难,个中隐秘难以琢磨,即便没有被定罪,吕克·贝松也成了坊间“恶导演”名单上的人—《狗神》参加金狮奖评选时,许多国际媒体发文质疑不应给丑闻导演机会。
无论事实如何,在丑闻中的吕克·贝松恐怕第一次尝到了“边缘”的滋味。蛰伏四年,《狗神》这张答卷,似乎暗暗显示了吕克·贝松深陷丑闻中的某种讨好:“边缘感”符号拉满。
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剧照
才不要演什么歌颂苦难的桥段,世界以痛吻我,那就放狗咬它。
如同LGBTQ正在逐渐成为某种“政治正确”,《狗神》也堆砌了大量“政治正确”的符号:家庭暴力、残疾群体、变装皇后、爱护流浪狗……为了塞下这些元素,电影在有限的时间内匆忙端出一碗内容丰富的汤,但滋味显然欠了些诚意。
首当其冲的是访谈道格拉斯、揭开整个故事的精神科医生—一名黑人女性,也是单亲妈妈,但这些符号堆叠与故事进程并无进益,她在影片中几乎是“工具人”,让本可大作文章的正邪对话变成了男主角单向输出的“采访”。
更加摇摇欲坠的是道格拉斯如何成为“狗神”。《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开篇,不惜用较长的篇幅刻画杀手里昂的冷静、专业与技术高超—用小刀和黑帮大佬短兵相接,威胁对方就范的打戏桥段,既精彩过瘾,又让结尾他独自一人与百人警察团火拼还能差点逃脱打下坚实的叙事地基。
爽则爽矣,又好像没那么彻底;符号满满,又每个都没能讲清楚。
但《狗神》没有这样令人信服的桥段,片中既没有交代道格拉斯与狗们如何配合战无不胜,也对“狗神”称呼的来源语焉不详。苦难、抗争之后,主角和狗的战斗力究竟如何依然是个问号,这让结尾的战斗片段充满了“手撕鬼子”的黑色幽默。
爽则爽矣,又好像没那么彻底;符号满满,又每个都没能讲清楚。这或许契合了吕克·贝松当下的心境—某种程度上,他似乎第一次触摸到了边缘,但习惯了过往的光环,他对真正弱势群体的塑造又显得空洞。
吕克·贝松说,这个世界没有超级英雄,但你可以成为一个—也许这句话可以回答关于应对痛苦、寻找信仰甚至探讨爽感的答案:比起传统概念里的意气风发,自己成为搭救自己的英雄,也可以是被称为“爽”的一生。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