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许多年来,我都把家里的旧报纸和瓶瓶罐罐卖给那个缺了门牙的人。他每次来,都很诚恳地用他的秤一边称一边说:“我的秤头是没有错的,做生意就要老实,一点儿都不能乱来。”
我很高兴,说:“是的,旧报纸不是值钱的东西,我也不在乎那一毛两毛的,但是,如果用秤不诚实,真让人生气。我最厌恶不诚实。”
生意做得很顺利,每过个把月,他就来一趟。他吆喝的声音是深沉的、老练的、稳重的。我家的报纸和旧杂志太多了,十几种报纸和三十几种杂志。他每次来,都说:“我的秤头没有错……报纸有很多剪了的,也没关系……”
我也有些歉意,蝇头小利,是多么不容易。我说:“剪了的,就不要算,扔在一边好了。我的杂志是崭新的。你看,你称斤买了去,到旧书摊起码能卖一块一本呢!”
忽然有一年,阿绸心血来潮,把报纸称了称。我家没秤,她是怎么去称的,我也不清楚。然后,诚实的人来了,他又说:“我的秤头没有错……”阿绸从身后拿出另一杆秤,揭发了他十年来的不诚实。好可怕的一刹那。最小的事情、最少的利润,变成了最大的骗局。这样的局面,比面对一个抢劫的强盗还令人尴尬。我那时觉得受了侮辱,而不是欺骗。
此后很多日子,那个深沉、老练、稳重的声音,不再从早晨的窗子透过来。我偶然老远地在巷头看见他,他就绕道而行。一个月又一个月地过去了,堆放在墙角的报纸和杂志把地板都压凹了。我也没有勇气再叫其他收买报纸的,觉得彼此诚实是一件困难的事,又觉得一向信任的事突然扭转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和阿绸很想忘记这件事,很希望他再敲一敲我们那扇友情之门。如果他再说一次“我这回秤头没有错”,我们一定会相信他,一定会说:“快拿去称吧,堆得太久了。”但是他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
(昱 晖摘自南京大学出版社《我的童玩》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