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小昭这个女孩子,好就好在懂事,后来伤就伤在太懂事了。
懂事挺好,但是懂事到超出义务,就大可不必了,否则徒然损伤自己。
她给张无忌做小丫鬟,甘之如饴,感觉平安喜乐,这看似因为爱情,但其实未必。从根本上说,就是她愿意变得很“小”,乐意被人各种频繁、琐碎、具体地需要。
被母亲需要,去当密探、偷武功秘籍;被主人需要,去端茶、倒水、补衣服。这样她才会感觉安全、踏实,才会觉得自己有一点价值,和这个冰冷的世界建立了一些稳定、坚固的联系。
小昭的一切行为方式,都可以在她与母亲的关系上找到原因。
小昭的爱情观是被她母亲影响的。她爱张无忌的奇异方式,也是受她和母亲黛绮丝的关系影响而形成的。因为有黛绮丝这个不靠谱的妈,她一直在当一个特别懂事的女儿。
黛绮丝为了爱情罔顾一切。她既是明教总教的“圣处女”,又是中土明教的“紫衫龙王”。为了嫁给银叶先生,她连“圣处女”和“紫衫龙王”都不当了,与明教决裂,化装成丑老太太行走江湖,将前途、朋友、容貌都放弃了。
放弃事业值不值?自己的选择,旁人当然无权置喙。但事实上她把女儿也放弃了,这就不太靠谱了。她将小昭寄养在别人家,隔一两年才偷偷去见一次,因此小昭是没有享受过母爱的。黛绮丝还早早把小昭打造成小工具人,不等孩子长大成人,就匆匆将她派到危机四伏的光明顶做卧底,窃取《乾坤大挪移》。
在光明顶,小昭被人张口就骂、随手就打,要不是有主角光环笼罩,怕已经死了无数次。
小昭的性格就是这么养成的。在她看来,母亲的爱是有条件的,自己唯有被母亲需要,才能得到她更多的关注和陪伴。所以,小昭就努力地使自己被他人需要。她精通波斯文,努力学习奇门五行,善于观察人心,聪明机敏,分外乖巧。母亲需要工具人,她就努力做最全面的工具人;母亲需要她不怨艾、不闹腾,她就不怨艾、不闹腾,甘当一个缺失母爱的女儿。
黄蓉跟父亲吵了架,会以离家出走表示不满,好让黄药师知道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小昭却连顶嘴也不会。她不折不扣忠实地去完成母亲布置的任务。在光明顶,她明明已经被人识破,戴着镣铐,身处险境,却不逃跑、不退缩,仍然百折不挠地去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认为,如果任务失败,自己对母亲就不再有价值。
甚至在情感上,小昭对母亲的缺位、弃责也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她一直替母亲辩解:
“我年幼时,便见妈妈日夜不安、心惊胆战……她又不许我跟她在一起,将我寄养在别人家里,每隔一两年才来瞧我一次。这时候我才明白,她为什么甘冒大险也要和我爹爹成婚。”
她有了爱情,便以爱情的名义宽容了母亲的凉薄和不负责任。
把自己变“小”是会成为习惯的。一个人在亲情里卑微惯了,在爱情里同样容易卑微。小昭后来对张无忌的爱,就是她和母亲关系的翻版。
她不敢公开自己的情感,口口声声说只想当个小丫鬟,当着赵敏的面说,当着谢逊的面说,对着任何人她都这么说。她反复给张无忌洗脑,也给自己洗脑。她努力把自己渗透进张无忌的生活,照顾他穿衣、吃饭,让他对自己产生依赖,一种对工具人的依赖。
她的目标不是让爱情得到回应,而是保住工具人的位置,不被对方抛离。
结果,张无忌有了她穿衣、吃饭,没有了她也穿衣、吃饭,就好像母亲黛绮丝有了她这个工具人也是夺刀、盗经,没有了她也是夺刀、盗经。以至于张无忌甚至都没有充分意识到小昭的优秀,除了在一次出秘道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小昭的真实容貌,感慨她好看之外,也感慨自己在长时间内对小昭的聪慧、心机、胆略一无所知,以为她只是乖巧懂事。
小昭把自己变“小”,不只在感情上,她是全方位地把自己变“小”。她并不只在张无忌面前才是丫鬟,在所有人面前她都变“小”了。
为了盗取秘籍,她做了杨不悔的丫鬟,那是临时扮演。等到后来不用演、不必演的时候,她仍然在习惯性地当丫鬟。
张无忌随手给她一朵珠花,她开心得“双颊红晕”,第一反应却是低声说“那可多谢啦。就怕小姐见了生气”。这位小姐就是杨不悔。尽管她的出身比杨不悔明明只贵不贱,至少是相当的,可她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自己是丫鬟,生怕惹人生气。
在“小”的状态里,小昭才感到安全,感到自在,感到自己被需要。所以她也搞不清楚张无忌是喜欢自己、爱自己,还是需要自己,而被爱和被需要真的是两回事。
(果 果摘自中信出版集团《越过人生的刀锋:金庸女子图鉴》一书,曾 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