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的又一次“复仇时刻”？

郑立颖

1月5日，在伊朗德黑兰，人们参加克尔曼市爆炸袭击事件遇难者的葬礼。本文图/视觉中国

1月5日，伊朗“圣城”库姆的贾姆卡兰清真寺圆顶上，一面血色旗帜缓缓升起。这面象征着复仇的旗帜，历史上仅升起过两次：上一次是四年前，“中东军神”苏莱曼尼遭美国暗杀时；这一次是苏莱曼尼故乡克尔曼市遭遇连环爆炸后。

这起连环爆炸事件导致伊朗300多人伤亡，是该国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遭受的最血腥的袭击之一。爆炸事件不仅震惊了伊朗，也讓本就紧张的中东局势进一步加剧。

“可以说，这是自去年10月7日新一轮加沙危机爆发以来，中东局势最危险的时刻。”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牛新春教授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当地时间1月3日下午3点左右，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让参加纪念苏莱曼尼遇袭身亡四周年活动的人群惊慌失措。再往前几百米，便是克尔曼市的烈士陵园，埋葬着苏莱曼尼的遗体。

约20分钟后，爆炸声再次响起。伊朗内政部长艾哈迈德·瓦希迪认为，第二次爆炸导致了更为致命的后果，当时很多人跑过来帮助伤者。

现场视频显示，就在第一次爆炸之前，数千人沿路行走，道路两旁摆满了食品饮料摊位和纪念旗帜。当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时，空气中充满了尖叫声，人们四散奔逃，弹片和血液飞溅。

克尔曼省副省长拉赫曼·贾拉利接受电视台采访时，将本次爆炸称为“恐怖袭击”。

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也在爆炸发生数小时后发表声明称，“这场悲剧将得到强烈回应”，他将责任归咎于“伊朗民族的邪恶敌人”。

与哈梅内伊一致，伊朗总统莱西也直接将矛头指向美国和以色列，称“我们告诉犯罪的美国和犹太复国主义政权，你们将为你们所犯下的罪行付出高昂的代价，并将为此后悔”。

但一天之后，“伊斯兰国”（IS）组织在社交媒体上宣布对爆炸袭击事件负责，这是一次“双重殉难行动”，并描述了两名武装分子如何接近苏莱曼尼墓地，引爆了炸药。

一直以来，IS和伊朗互为死敌。IS意识形态的重要根基是，什叶派不是真正的穆斯林，而是异教徒。作为什叶派主导的伊朗，就成了IS的主要攻击目标。

发生在克尔曼市的连环爆炸，并不是IS近期唯一一次针对伊朗的大规模袭击。2022年10月，伊朗城市设拉子遭遇袭击，造成十多人死亡、数十人受伤。2018年，伊朗西南部城市阿瓦士在阅兵期间发生的袭击事件，造成25人死亡。一年前，德黑兰市中心遭遇袭击，造成18人死亡。上述事件，IS都声称对袭击负责。

IS宣布“认领”爆炸袭击事件后，克尔曼检察官迈赫迪·巴赫希表示，所有参与该市最近致命袭击的恐怖分子均已被捕，共计32名涉案人员目前正在接受初步审讯。

牛新春认为，这次连环爆炸之所以选在1月3日这一敏感的时间点，很显然就针对苏莱曼尼的崇拜者和追随者。作为民族英雄式的人物，苏莱曼尼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非常大，针对他的打击，其实就是打击伊朗作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自信心。

1月3日，伊朗德黑兰，人们举着苏莱曼尼的照片，在伊玛目霍梅尼大清真寺参加纪念活动。

过去20年，伊朗在阿拉伯国家的影响力迅速上升，甚至被阿拉伯人戏称，伊朗控制了5个首都：德黑兰、大马士革、贝鲁特、萨那和巴格达。牛新春认为，之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影响力，作为操盘手的苏莱曼尼至关重要。

苏莱曼尼于1998年就任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该部队主要负责域外和秘密军事行动。苏莱曼尼上任后，首先开始与黎巴嫩真主党秘书长哈桑·纳斯鲁拉广泛合作，加强了“圣城旅”和真主党之间的关系，并通过派遣特工夺回黎巴嫩南部来支持真主党。

不仅如此，看起来安静且充满威严的苏莱曼尼非常擅长洞察人心。美国《时代》杂志称，苏莱曼尼非常了解中东国家的领导者和当地民情，理解并利用他们的最终动机、欲望和恐惧，始终如一地创造对伊朗有利的结果。

21世纪的前20年，苏莱曼尼对三个重大事件的有效利用，也让伊朗所领导的中东民间反美反以力量，形成强大的“抵抗轴心”。

首先，“阿拉伯之春”特别是叙利亚内战使伊朗加强了对叙利亚的影响。当时，苏莱曼尼推动真主党介入，组建当地民兵，然后引进阿富汗和伊拉克武装分子，最后说服俄罗斯进行干预，有效地拯救了叙利亚的阿萨德政权。除了保护阿萨德之外，他们还实现了苏莱曼尼的愿景：建立针对以色列的第二条北方战线。

然后是2014年伊拉克经历的危机，当时IS袭击伊拉克，苏莱曼尼与数千名“圣城旅”顾问赶赴巴格达，组织防御工作，给摇摇欲坠的伊拉克安全部队注入信心，并说服伊拉克什叶派地位最高的大阿亚图拉阿里·西斯塔尼，呼吁普通伊拉克人帮助他们的军队反抗IS势力。

自此之后，苏莱曼尼开始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各地自由活动，主导了亲伊朗的民兵组织，并逐渐将其发展成为伊朗领导下的跨国什叶派军队。这一阶段对于“抵抗轴心”的发展至关重要，为其各个成员提供了深入了解彼此的机会，特别是通过让他们参加在德黑兰举行的关于对抗以色列的主题会议。

第三是也门战争期间，“圣城旅”利用这一机会武装和训练胡塞武装，这也为伊朗大幅扩张和加强“抵抗轴心”提供了契机。

直到2020年，苏莱曼尼遭遇美军空袭时，他已经领导“圣城旅”22年，并系统性地发展了中东民间反美反以力量，使这一“抵抗轴心”拥有先进军事能力，并在中东多个关键领土开展活动，拓展了伊朗的战略纵深。

1月3日，在伊朗克尔曼市，医护人员在爆炸事故现場附近抢救伤员。

尽管IS声称对本次爆炸袭击负责，但伊朗官员继续指责美国和以色列参与了袭击。伊朗革命卫队指挥官侯赛因·萨拉米将军表示，该组织“已经消失”，其成员“只能充当雇佣兵”。

牛新春表示，以伊朗为首的“抵抗轴心”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中心”，是中东最大、最根本的一对矛盾。“抵抗轴心”包括伊朗、叙利亚、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真主旅”、加沙哈马斯等，“西方中心”则由美国、以色列和海湾阿拉伯国家组成。

牛新春观察到，中东地区这两个阵营长期以来的矛盾已经被加沙危机激化，并呈现出多点爆发的趋势。

本轮巴以冲突已持续超过三个月，以色列在多条战线上同时开战。近期，以色列被指空袭黎巴嫩首都贝鲁特，炸死哈马斯“二号人物”阿鲁里。也门胡塞武装继续袭击驶经红海“与以色列有关”的商船，并与美军数次直接交火。

与此同时，美军多次袭击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内的军事设施，以此表达对以色列的支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甚至直接表示，以色列对哈马斯发起的战争，不仅是以色列的战争，也是美国的战争，同时是针对伊朗“抵抗轴心”的战争。

就在爆炸案前一周，以色列对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发起空袭，在叙利亚担任军事顾问的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高级指挥官穆萨维遇袭身亡，穆萨维曾是苏莱曼尼的亲密同事和战友。

德黑兰大学世界研究学院教授萨桑·卡里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最近以色列的种种行动，目的就是让伊朗陷入愤怒，他们希望伊朗直接卷入战争的陷阱当中，让中东战争变得更加广泛，从而减轻以色列面临的国际压力。他认为，伊朗应该保持一定的战略耐心，尽量避免让地区冲突继续升温。

但在剑桥大学格顿学院中东分析师伊丽莎白·肯德尔看来，尽管这次克尔曼爆炸事件与美国或以色列无关，但它仍然加剧了中东的紧张局势。冲突的地理范围从巴勒斯坦和以色列蔓延到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和伊朗，甚至远至也门和红海。她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冲突升级显然不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一个事实，这已经发生了。

牛新春还指出，在多点冲突爆发之中，中东各方也有其各自斗争的目标。比如，伊拉克什叶派民兵武装“珍珠旅”，诉求一直是要把美军从中东赶出去。伊朗的目标，不仅是希望把美军从中东赶出去，还希望发展自己的核实力。就在加沙危机爆发的一个月内，伊朗生产丰度60％浓缩铀的速度提高了三倍。

“不管是美国、伊朗、以色列，还是黎巴嫩真主党和也门胡塞武装，没有任何一方希望爆发全面的战争。但目前的问题是，越是这样，越没有人妥协和退让，大家都不想发动全面战争，却又都在推动战争。”牛新春提到，当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这样发生的。

目前来看，伊朗对这次爆炸案的回应，可能直接影响到美国对当下中东乱局的干预程度。四年前，为报复苏莱曼尼遇袭，伊朗向伊拉克境内两处美军所用基地发射多枚导弹。而这一次，在没有明确证据指向美国和以色列的当下，伊朗又会做出何种选择？

爆炸事件发生后，苏莱曼尼将军的继任者、“圣城旅”新任指挥官伊斯梅尔·加尼将军参观了克尔曼的墓地。如果说苏莱曼尼是伊朗“抵抗轴心”的缔造者，加尼则被认为是协调者。他穿着黑色衣服，而不是军装，跪在苏莱曼尼将军的坟墓前，双手放在墓碑上祈祷。周围一大群人高呼：“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