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我在汇文中学读书八年,初中高中各三年,文化大革命两年。一九六○年,我考入这所中学的时候,它已经改名为北京市第二十六中。数字化的名字,遮盖了悠长的历史痕迹。它最早是用庚子赔款建立起来的一所教会学校。
我报到的时候,还在汇文老校,老校在崇文门内的船板胡同。印象最深的是,校园里有一则汇文校训的醒目牌子,是当年蔡元培先生题写的手书:“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看懂,但是,蔡元培这个人还是知道的,他当过北京大学的校长,而北京大学的前身就是汇文学校。请蔡元培来题写校训,应该不简单,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面对着这则校训,看了许久。
如今,校名由二十六中又改回汇文中学。汇文中学,建校已经一百二十二年。一晃,不觉举头已是千山绿。
百年沧桑如海,只掬一瓢饮。
扁桃
我们学校的墙报《百花》,就是学校的文学杂志,尽管只短短存活五年左右的时间,但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曾经让大家引以为豪。
和当时的《少年文艺》《儿童文学》不一样,和如今专门给学生看的文学杂志如《东方少年》《中国校园文学》也不一样,它基本没有儿童文学所弥漫的孩子气,更像一本成人文学杂志。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在《百花》上面写文章的大多是老师,除语文老师写的阅读指导和散文小说之外,物理老师余朝龙在《百花》上开设有专栏“大科学家的小故事”,每期讲一个科学家的小故事,很受欢迎。学生在它上面写的文章,和一般的作文拉开明显的距离,大多创作的是小说散文,作者大多是爱好文学的高中生。如我一样的初中生,很少也很难在上面露面。它有自己的门槛。
我非常喜欢看《百花》。尽管它上面的文章水平并不能完全赶上正规的文学杂志,但是,由于是自己的老师和学长写的,会感到亲切,读起来有一种走进学校食堂里吃饭的感觉,而没有进饭馆的那种距离感和陌生感,吃起来的味道便格外惬意。我特别爱读学生的文章,他们常会学着作家也给自己起个笔名。看到那些写得好的文章,心里很是佩服,总让我忍不住猜测会是哪个班的哪个同学写的,很有一种“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感觉,会萌生起见见这个同学的想法,向他讨教一下学习写作的方法。那时候,我是那样痴迷于文学写作。
大约是我读初二的第二学期,有一件事,突然在同学中议论开来,是说《百花》上高三同学写的一篇名叫《扁桃》的文章。这篇文章,我看过,大概意思是写他童年时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同学,一直从小学到初中,两人都在同一所学校,考高中后,他考上了汇文,是男校,女同学考入一所女校,两人分别,彼此想念。写的是男女同学之间的友情,有那么一点朦朦胧胧的感情涟漪。我并没有完全看懂,只是觉得挺美好的。
问题出在了“扁桃”上面。记得文章中提到,这个女同学从小爱吃扁桃,有时候,男同学会买来送给她。已经过去了六十年,记忆中隐隐约约是这样的,也许会有偏差,但大概意思是差不太多的。不就是一个扁桃嘛,我没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超出我的认知,也超出我的想象,“扁桃”的问题,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同学之间的议论多了起来,却都是含混不清,遮遮掩掩,欲言又止。最后,我听明白了问题严重的根结,说“扁桃”形容的是女同学。为什么要拿扁桃形容女同学呢?拿扁桃形容女同学,又为什么成为了严重的问题呢?这在当时,我和我的同班同学都是不解的,只有面面相觑。我们很想问明白,但找谁问呢?找老师吗?老师会瞪着一双疑惑甚至责备的眼睛,反问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
于是,扁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一个不解之谜。
听说,写《扁桃》的这个高中同学,和同意把这篇文章登载在《百花》上的语文老师,都受到学校严厉的批评,至于最后怎么处理的,这位马上就要高考的同学,影响没影响到考大学,我就不知道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学校不想闹大,大家的兴趣转移了,紧张的复习考试也来临了,扁桃的季节,过去了。
一直到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有一位老师首先对文章发出质疑,认为扁桃象征着女性的性器官。这可不是小问题了,一个学生,居然将扁桃写成性器官,不仅是大逆不道,而且是下作,是思想意识问题了。只是,我不知道,这真的是这位学长自己想到的象征,还是老师自己敏感的想象,从文学到道德到思想意识阶梯式的联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扁桃”已经成为了无头案。
在学生时代,特别是进入高中的青春期,男女之间的情感,性的朦胧迷惑乃至冲动,其实都是很正常的。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尤其是在我们男校里,没有这方面的教育,对这样的问题,是讳莫如深的,只能冲撞在同学自己的心里。这位写《扁桃》的同学,或是隐晦曲折的表达,或是美好抒情的想象,无论哪一种,都是真实的。作为老师,可以引导,可以帮助,也可以批评,但是,首先要弄清到底是哪一种,而不能仅仅以成年人的思维先入为主地进行主观武断的判断。这样做,很容易把不是问题的事情,小题大做,一下子从青春心理上升到道德乃至思想问题,这对正处于青春期的同学来说,伤害是极其大的,也是无法弥补的。作为老师,这是和知识与思想教育同等重要的问题。在我读书时的汇文中学,是重视同学的学习、思想与身体方面的教育的,但是,坦率地讲,学生青春期的情感与生理教育方面,是缺乏的,甚至可以说是空白的。当然,在当时的时代背景和教育情势下,这不仅是我们汇文一所学校的问题。
在我读高三第一学期的那年年底,即一九六五年底,和我们班一墙之隔的高三四班,发生了一件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情。在全班同学的众目睽睽下,一位姓赵的同学突然被警察带走,最后以“猥亵幼女罪”被发配长春劳改。这在我们学校是一件非常轟动的事情,远超过当年的“扁桃”事件。
其实,它和“扁桃”事件一样,也属于误判。赵同学品学兼优,初中毕业,作为优良奖章获得者,保送汇文中学。不过是他和邻居的一个女孩有了青春期懵懂的感情,女孩的家长发现了,不干了,把事情闹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居然把一个优秀的学生,就那么轻易送进了劳改农场。
高三四班的班主任是王瑷东老师。那时候,她三十五岁,正年轻,班上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令她措手不及,面对警察突然闯进教室,她不知如何是好。警察带走赵同学,经过讲台边的时候,赵同学望了一眼她,眼光中充满惊恐,还有无辜和一丝丝求救以及悲伤的复杂情感。
她不相信一直表现良好的赵同学会是罪犯,可是,她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呢?警察带走赵同学后,教室里死一般寂静,她只能对全班同学含糊其辞地说:“这是青春期好奇心理所犯的错误吧,大家要引以为戒。”
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这件事,很多人都早已经忘记,却一直盘桓在王老师心中。去年,王老师年整九十,健康如旧。她所教的高三四班同学为她祝寿,全班同学都找齐了,唯独缺少了赵同学。她再一次想起了他,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一下子沦为阶下囚呢?她想起“文革”期间,自己被扣上那么多莫须有的恶毒污秽罪名而被批斗,无力反驳,只能沉默不语。设身处地想,在那样一个有口难辩的极左年代,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学生,怎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罪?她坚信自己的这个判断。当年,自己作为赵同学的老师,无力阻止这样荒诞行为的发生,现在,应该找到赵同学,起码让他在当年高三四班的全班同学面前,证明是清白的,也弥补当年眼瞅着赵同学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被警察带走的遗憾,她无法忘记那时赵同学望着自己无辜而悲伤的眼神。
王老师开始寻找赵同学。这成为九十岁这一年王老师要做的一件大事。去年夏天,我见到王老师的时候,王老师对我说:我已经九十岁了,想做的事就去做,不给自己留遗憾。
寻找五十五年前被注销北京户口的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架不住王老师桃李满天下,可以帮她如海葵的触角伸向大海深处,一身化作身千百;更架不住王老师心如铁锚,坚固地沉在海底,等待船远航归来。终于,在这一年的年末,王老师找到赵同学故去父亲户籍上有一女的登记信息,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王老师迫不及待打去电话,问接电话的女子知道不知道赵同学的名字。她说那是我大伯!但是,她没有她大伯的电话,说他在河北迁安,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她问问后再给王老师回电话。五分钟过后,电话打过来了,没有想到,竟是赵同学。
一个只教过自己两年半的老师,居然还记得五十五年前的一个学生,而且,相信他是被冤枉的。这样的老师,是少见的。她理解学生青春期的心理秘密,她相信学生青春期的感情萌动。
听到王老师终于找到赵同学的消息,我想起了当年的“扁桃”事件。在同一所学校,老师和老师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当初思想敏感和想象力丰富的那位发现“扁桃”秘密的老师,会不会还记得当年的“扁桃”事件?我也不知道写作《扁桃》这篇文章的学长,会不会有赵同学类似的命运?园墙
学校的墙报《百花》,每一期挂在大厅里,都特别吸引我。那上面的很多文章,是高年级的师哥们写的,尽管他们比我年龄大,也都不认识我,但对我极具诱惑力。和正式的杂志比如《北京文艺》《人民文学》的高高在上相比,《百花》开在自己的校园里,有一种平等平易的感觉,仿佛一推门就能进去。
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园墙”的师哥写的文章。在《百花》上,他写了一组“童年纪事”,每期一篇,回忆他童年的种种趣事和他的大小朋友,文笔清秀淡雅,像散文,又像小说,我非常喜欢读。特别是在我读初三的那年寒假,看到了他在《北京文艺》上发表了一篇散文《水仙花开的时候》,心里更是特别崇拜他,觉得只有作家才能够在《北京文艺》上发表文章啊,他真了不起!以前在书中见到的那些作家,离我都很遥远,但这个园墙就在我们的学校里,在这同一幢大楼里呀。也许,每天放学或上学,匆匆走在楼梯的臺阶上,我们早已擦肩而过。
我特别想认识他。我打听清楚了,他是我们学校高三的同学,名叫李元强,园墙是他的笔名。我觉得这个笔名取得特别好,比他的原名元强好很多。园墙,园子的一道墙,什么园子呢?花园?菜园?鲁迅的百草园?巴金荒芜的憩园?契诃夫的樱桃园?……不管什么园子的墙,都会比一般的墙要漂亮,要引人遐想。如果换作院墙,或者宫墙,就差多了。
那时,我也想给自己取个笔名,似乎正儿八经的作家,都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笔名。你看人家鲁迅就是笔名,园墙也是笔名。但是,我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好哪一个笔名适合自己。
我已经忘记了最后是怎么认识他的。记得一直到初三毕业,放暑假之前,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但是,一点儿没有影响我对他的崇拜之情。那时,他刚刚参加完高考不久,在焦急等待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我向他表达了敬意,他没有什么惊讶或得意的表情,或者说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的流露。他很平静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看你们班办的《小百花》的时候,就知道你了。《小百花》,是我们班模仿《百花》办的板报,每一期也搬到大厅里,摆在《百花》旁边。学校里,曾经一时有大《百花》《小百花》之说,很鼓励我们叫阵。
我接着对他说起他在《百花》上写的专栏“童年纪事”,觉得写得特别好,希望他能对我说说是怎么写的。他打断了我的话,只对我说了句:我是看了田涛的小说集《在外祖父家作客》,学着写的。你知道田涛吗?这话把我问住了,我不知道田涛,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茫然而有些羞愧地望着他。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塞满着蒺藜,让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受,这样的刺痛感,他不会对一个比他小很多的我诉说,觉得即使说了,我也不懂。我却磨着他,希望他能给我传授一点写作的经验。大概是被我磨得没有办法了,便说:哪天你到我家去,我借你两本书看!
按照他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他家。离我家很近,就在我家前那条老街东头路南的一条小胡同里。胡同虽小,他住的院子却和我们大院一样,也是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院子很深,后来搭盖起的小厨房小偏厦,杂乱拥挤着。他家在院子的最里面。
那天,我在他家没有久留,他拿出早为我准备好的上下两册《莫泊桑小说选》给我,我看到书的封面上印着李青崖翻译的字样。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法国还有个作家叫莫泊桑,也第一次知道李青崖这个翻译家的名字,心里非常好奇,很希望他能对我介绍一下李青崖和莫泊桑。但是,他没有说别的,只是说看完了再到他家里换别的书。我很感谢他,觉得他很了不起,看的书那么多,都是我不知道的。我渴望从他那里开阔视野,进入一个新的天地。
我看完这两本,到园墙家还书,他已经不在家了。他的母亲告诉我,他没有考上大学,原因是出身问题。他被分配到南口农场上班去了。
那天,从园墙家走出,我心里很怅然。想起莫泊桑,想起李青崖,想起园墙,这三个名字,一下子都变得很伤感了,让我的眼前弥漫起一层世事沧桑难预料的迷雾。
南口农场
高中三年,每年都有一次下乡劳动,一般是在新学年开始后的秋天。这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是北京最好的时节,而且,也正是农村的秋收季节。记得高一去的怀柔,高二去的南口,高三去修京密引水工程,住在密云的西流水村,一个好听的村名。
印象最深的是高二,在南口农场。这里以前是一片荒沙滩、古战场,亘古荒无人烟。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期,人们才在这里建立起了农场。这里号称有“三多”和“三少”:“三多”是石头多、风多、酸枣棵子多;“三少”是土少、水少、树木少。所以无法种庄稼,便在这里种果树,有桃树、杏树,也种有葡萄,主要是苹果树,逐渐把它改造成一片挺大的果园。南口的苹果,有过出口的声誉,一度是个响亮的名字。最初来这里的大多是复员军人、下放干部、当地的农民,和一些头顶着“右派”帽子的人。六十年代以后,北京城里没有考上大学的学生,也有很多来到这里。可以说,这里也是北京知青最早“上山下乡”的地方之一。我们兴致勃勃地来到这里,并不知道,几年之后,我们也将成为知青,走和他们一样的道路,获得和他们一样的头衔。
到达这里,正赶上农场在搞“扩坑运动”。所谓“扩坑”,就是把布满在果树四周的石头全部取出来清走,然后换上新土,浇上秋水,目的是让果树的根系能够舒展开来,更好地吸收水分和营养,更好地生长,结果更多更好。这是农场的一项关乎未来发展的基本建设。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宿舍、食堂、礼堂的墙上,到处贴满了农场职工的决心书、挑战书,原本计划是六天时间扩一个坑,被他们的豪情壮志和苦干硬干,硬是提前到两天完成。那时,他们的口号是“敢叫日月换新天,为了万亩果园早日建成”!
六天变两天!这速度的飞跃,让初来的我们叹为观止,也敬佩不止,自然摩拳擦掌,不甘落后,和他们一起干了起来。不过,这真的不是容易干的活儿,和我们以前下乡帮助老乡收麦子、修水利,完全不一样。实在想象不到,坑里面的石头,竟然那么多,那么硬,一镐头刨下去,只会听到“咣当”一声响,看见石头上出现一个牙咬似的白印而已,石头却纹丝不动。农场的老职工没有笑话我们,帮助我们一镐一镐、一锹一锹,挖出了一块又一块顽固的石头。
南口农场,留给我的记忆,却不是这样艰苦而新奇的劳动。如今,记忆犹新的,是这样两件事。
一件是老傅喝粥。
那时候,中午送饭到工地,大家吃完,接着干活。那个年月,每人每月有粮食定量,我们学生是每月三十二斤,吃饭要交粮票,每顿饭便也每人各分一份。有一次午饭有粥,每班同学拿着一个大洗脸盆去打粥,大家随便喝,喝完之后,拿着洗脸盆可以再去打。对于正处于青春期几乎个个都是大肚汉的我们,是难得敞开吃的机会。老傅和我是同班同学,不过,我和老傅不熟。这天中午,看见很多同学围着老傅叫喊着,不知在干什么,我便也围上去看热闹。不知什么原因,是老傅和同学打赌,还是老傅实在肚子饿了,在大家的起哄中,他竟然抱着洗脸盆,把满满一盆粥都喝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总会想起那个场面。一九六四年的十月,秋阳之中,苹果树荫里,众目睽睽下,老傅抱着洗脸盆,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牛饮一般,把满满一盆粥喝光。那时候,大灾荒刚刚过去,可是,余烬未散,依然缠绕在很多人的心里。
另一件是夜读《二月》。
那时候,我从别的班的同学那里借到一本柔石的小说《二月》,是一本小开本薄薄的小册子。一年前,电影《早春二月》刚刚上映,孙道临、谢芳、上官云珠主演,很是轰动,大家是从这部电影知道柔石的这个小说的。但是,在我们来南口农场前不久,也就是国庆节之前,电影就遭到批判。《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好多报纸上,刊登了长篇文章,直斥电影是“大毒草”,批判电影“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美化逃兵宣扬阶级调和”。这样铺天盖地的舆论之下,大家对这个小说更充满好奇。
听说我的手里有这本小说,好多同学都想看。可是,已经说好了,书在我手里只能有一天时间,明天就得还给人家,而我自己还没看完呢。记得当时最想看的,是我们班的团支书老朱。他对我说:你看完了,借给我看。我说行。收工吃完晚饭,我就抓紧时间看,等我看完了,已经到了快熄燈的时间。我把书递给老朱,有些歉意,这么晚了,一屋住着十几个同学,到了时间,老师就要过来关灯的,半夜时分,老师还会来查岗,他怎么看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着把书接过去,躺在自己的铺位上看书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书看完的,第二天早晨,他把书还我时,我问他,他告诉我,他是躺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看完这本《二月》的。他看完之后,还有另外一个同学在等着呢,那位同学如法炮制,也是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的,看完之后,天已经亮了。这桩夜读柔石《二月》的事情,在我们班上传为佳话。传到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那里,他摇摇头,笑了笑,没有批评我们,也没有表扬我们,水过地皮湿一样,过去了。
南口劳动归来,我写了一篇作文《沙石荒滩变果园》,受到老师的表扬。但是,这篇作文,只写了我劳动的体会、对南口农场扩坑运动的赞扬、对万亩果园建成后硕果累累的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没有写老傅喝粥和老朱夜读《二月》。不是忘了写,是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两件事,其实也是可以写进作文里的。那个年代的作文,不兴这个,兴的是杨朔《雪浪花》《荔枝蜜》那样的写法,要有点儿意义,要有点儿升华。
没有写的,还有一点,便是刚到南口农场和离开那里的时候,我都想起了园墙学长。他当时在这里工作的呀。可是,在这里,我没有见到他。我曾经向老职工打听过他,但是,他们对我摇摇头,说农场里的职工太多,没有听说过这名字。望着满山的苹果树结着累累的果子,有一种那个年纪无法诉说清楚的难言感觉。
山风呼呼拂面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