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吉本芭娜娜
据说我是妈妈捡回来的一个弃婴。当时我被裙带菜裹着。裙带菜层层叠叠,就像一张床,上面放着一张色彩鲜艳的毛毯。我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可只要一站在初春的大海边,就会莫名地感到一种乡愁。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记起那时的事:有些美妙的事物看着我,慈眉善目;又有些可怕的东西虎视眈眈,要危及我的生命。
然后,一种被弹性柔软的东西包裹的感觉逐渐复苏。微冷的春风时而轻柔时而剧烈地吹过沙滩,各种树木长出嫩绿的新叶,坚硬的地面上也长出各种小草。这种时候,我站在海边,抬头看着那晶莹易碎的蓝天,就感觉自己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心中充满期待。
能来到这个世界,真好。这种感觉虚无缥缈,辽阔而不着边际。
婴儿时期的我还未曾体验过人类的悲伤,因此即便被抛弃,必然也没有感到悲伤。
这是我的身世。因此,大平家的人严格来说并不是我的亲人。对于我来说,他们只是养育我的家人。但是,自从我懂事时开始,他们便低头对我微笑,发自内心地接纳我,爱护我,把我养大,所以我只会以家人的称谓称呼这些人。“外公、爸爸、妈妈、章夫舅舅。”他们把我养大,是我亲爱的家人。
外婆当时已经去世,我没有见过她。
包括邻居们都说,外婆性格开朗,原本是大家的开心果,可自从她去世之后,大平家就显得有些阴郁凄凉。而我的出现,又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阳光。
因此,我从未抑郁寡欢。大家争相拉我的手,想和我一起出门。
或许,这样的我,其实是一个无法读懂家人内心的大傻瓜。
有时,如此喜兴的我,偶尔也会茫然地这样想:
有一天,某个人觉得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婴儿便把我扔掉了,觉得我死掉也没关系。想都不想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长大后会与他进行什么样的温柔对话,便把我扔掉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婴孩,不管我是哭还是笑,都未曾打动那个人的心。
每当我想到这里,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确信自己如果继续追究这种情感,会把自己带进一个无可救药的深渊。顿时感到脚跟不稳,眼前一片昏暗。但是,一旦看到家中的情形,我又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一员。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我尤其要强,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很多。不知不觉间,这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而今则已升華为一种坚若磐石的信仰。
越是感恩,对亲生父母的憎恨之情便变得越淡。
我每年只离开村子几次,出远门旅行,也没有护照。高中毕业之后一直在家里经营的家庭旅馆帮忙,而且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
听到别人问起自己的名字,我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叫大平干。”
虽然为我取这个名字的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我现在的家人,但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就是我。
我是被允许存在的。想到这一点便感到安心,感觉就像大树深深地扎根于土壤。
而我的到来也非常有戏剧性——
妈妈婚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又因癌症早期摘除子宫。据说,一天傍晚,她正在做饭,突然对大家说:“啊,我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感觉海边有个孩子正等着我,我得去看看。天那么冷,她却躺在外面,我得赶紧过去。对,反正我要赶过去。”
她这样说着,便跑了出去。
然后,妈妈独自开车朝海边驶去。
从家里到海边大概有十五分钟车程。家里人看到妈妈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开,面面相觑,纷纷说:“淑子到底还是疯癫了吗?”然而,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妈妈回来的时候,颤抖的手臂中抱着我,泪流满面。
自从我记事时起,家里的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当时的气氛是神圣的,充溢着一种灿烂的希望。
他们似乎真的不注重细节,也没有什么隐瞒,单纯地为我的到来感到高兴,无论什么时候都乐意提起那天的事。
这种大大咧咧的神经帮我渡过了难关。
大家就像是说起自己第一次去产院探望婴儿一样,讲起当时的事,讲我在海边被妈妈捡回来的事。于是,我也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真好”。
家人说他们认为我的到来是上天的恩赐,为此衷心地感到高兴,并立即接纳了我。虽然收养手续费了一些周折,但最后我还是无条件地成了大平家的孩子。大家都自豪地对我说:没想到有这种好事,看来人生真的不能轻言放弃。
他们并不是想安慰我,而是真的把我来的那一天当成了美丽的回忆。他们总是若无其事地说起那天的事。
这让我变得多么谦虚,也无法用语言表达。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感觉一股清泉从内心深处涌出,荡涤我的全身。
(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花床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