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那个早上是寂静把马可瓦多叫醒的。打开窗户,整个城市不见了,被一页白纸取代。
电车因下雪而停驶,马可瓦多只好走路去上班。沿途,他自己开辟出他的道路,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畅快。
所有大小道路像沙漠般无边无际地展开。被覆盖的城市,谁知道是否还是同一个,或者在夜里已换了另一个?谁知道在白雪下到底还有没有加油站、书报摊、电车站,或者只是成堆成堆的白雪?马可瓦多一面走一面幻想着自己迷失在一个不同的城市中。事实上他的脚步正把他带往每天工作的地方,同样的仓库。等走进大门口,这位搬运小工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成不变的墙内,仿佛那些让外头世界消失的改变,独独漏掉了他的公司。
在那儿等着他的,是一把比他还高的铁锹。车间主任威利哲姆先生把它递给他,说:“公司前面人行道上的积雪轮到我们铲,也就是说轮到你铲。”
铲雪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尤其对那些没吃饱的人而言,可是马可瓦多却觉得雪就像一位朋友,撤销了禁锢他生命的牢笼。于是他发奋工作,一大铲一大铲的雪花由人行道上飞向路中央。
还有失业的西吉斯蒙多对雪也充满了感激,他在那天早晨被市政府征召成为铲雪工人,终于有了几天确定的工作。他把目标锁定在能够成为小队队长,然后——这个志向是一个秘密——再青云直上。
西吉斯蒙多转身看到了什么?一个忙碌的家伙在人行道上东一铲西一铲零乱地用雪把那一段刚清完的行车道又盖住了。他用装满雪的铁锹指着对方的胸口:“喂,你!是你把雪铲下来的?”
“啊?什么?”马可瓦多惊跳起来,但承认,“喔,大概是吧。”
“好,那你立刻用你的小铲子把它弄回去,要不然我就让你把它吃干净。”
“可是我要铲掉人行道上的雪。”
“我要铲的是马路。那怎样?”
“不然我要放哪里?”
“你是市政府的吗?”
“不是,我是X公司的。”
西吉斯蒙多教他如何把雪堆在路边,于是马可瓦多把那一段马路重新打扫干净。他心满意足地把铁锹插入雪中,两人注视着完成的作品。
“你有烟头吗?”西吉斯蒙多问。
当他们互相为对方点燃半支香烟时,一辆扫雪车驶过,扬起两大波白浪掉落两侧。等这两個人抬起目光,他们扫过的那段又盖满了雪。那辆车,转着它的大刷子,已经拐弯了。
马可瓦多学会把雪堆打压成结实的小墙。如果他一直不断做这样的小墙,便可造出完全属于他的路径,通往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而其他人在这些路里都会迷失。
在人行道旁某一处原来就有一堆庞大的雪。马可瓦多正准备整压它以与他的小墙等高时,才发现那是一辆汽车——公司董事长亚伯伊诺的豪华大轿车,全被雪盖住了。既然一辆车和一堆雪的差别这么微小,马可瓦多埋首用起铁锹来雕刻一辆汽车。他雕得实在很好:在两者之间还的确分不出来哪个才是真的。为了给这个作品做最后的修饰,马可瓦多用上了一些铁锹挖出的废物:一个生锈的圆罐子做车灯,一片煤气阀让车门有了把手。
门房、传达员和工友一阵行脱帽礼,董事长亚伯伊诺从大门出来。有高度近视眼的董事长,自信地快步走向他的汽车,抓住突出的煤气阀,拉出,低下头连脖子一起钻进雪堆中。
马可瓦多已经转过街角在中庭清扫。
中庭的小孩堆了一个雪人,还没有鼻子。孩子们便各自跑回家里的厨房在蔬果中翻找。
马可瓦多看着雪人思考着什么。专注于他的沉思,以至于没听到屋顶上两个男人喊叫:“喂,先生,您移动一下位置!”他们是负责除去瓦片上积雪的人。然后在一瞬间,三百公斤的雪迎头落下。
小孩们带着他们的战利品胡萝卜回来。“哇!他们做了另一个雪人!”
“我们帮两个都装上鼻子!”小孩们便把两根胡萝卜分别插在两个雪人的脸上。
马可瓦多,死多于活地感觉到有人透过那层把他埋没和冰冻的白雪送来了食物,便咀嚼起来。
“我的妈呀!胡萝卜不见了!”小孩们都吓坏了。
其中一个最勇敢的并不放弃,他把一颗青椒也塞给了雪人。雪人狼吞虎咽地把青椒也吃掉了。
小孩们又试着放上一小根木炭当鼻子。马可瓦多用尽全身力气把它吐掉。“救命啊!它是活的!雪人是活的!”小孩们全都跑光了。
在中庭的一角有排放热气的闸门。马可瓦多,迈着雪人沉重的步伐,把自己移到暖乎乎的闸门上。雪一块块地融化。
马可瓦多拿起铁锹暖身,他继续在中庭工作。有一个喷嚏停在鼻头,就停在那里,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出来。马可瓦多铲着雪,半闭着眼,那个喷嚏始终卡在他的鼻尖。突然间,“啊……”几乎隆隆震耳的“……啾!”比地雷爆炸还要猛烈。由于空气急剧的变动,马可瓦多被震得撞到墙壁上。
这个喷嚏引起的根本是一个龙卷风。所有中庭的雪扬起,纷飞有如暴风雪,然后被上方的漩涡吸进去,撒入天空。
当马可瓦多从昏厥中重新张开眼睛,整个中庭都是空的,连一片雪花也没有。在马可瓦多眼前出现的是一如往日的中庭,灰色的墙壁,仓库的箱子,那些日常的满怀敌意的东西。
(摘自2022年第5期《读写月报·初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