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笤帚的小鸟

2024-02-08 14:05迟子建
北方人(B版) 2024年1期
关键词:笤帚鸟粪窗台上

迟子建

去年冬天,老天也不知有什么喜事,把大興安岭当作了欢庆的道场,每隔七八天,就向那里发射一场礼花般的雪花。我在哈尔滨,一早一晚给母亲打电话请安时,她常常对我说:“咱这儿又下雪了!”她从来都用“咱”来形容我自幼长大的地方,因为在她眼里,不管我走多远,那儿才是我真正的家。

她最初报告雪的消息时,语气是欣喜的,可是后来雪越来越大,她就抱怨了。她足不出户,可她的儿女们要上下班,雪天行路的艰难,她是知道的;而且雪来得频了,寒流入侵,室温开始下降,这对于腰腿不好的她来说,实在不美妙。

更重要的是,大雪封山后,鸟儿找不到吃的,成了流浪汉,一群群地在窗外盘旋。

我们在故乡的居室,靠近山脚。山下有河流、树丛和庄稼地,春夏秋三季,它们就是飞鸟的乐园。鸟儿喜食的粮食和虫子,在那里都可觅到。想必吃得美吧,这时节的鸟儿,活泼明丽极了。

可是大雪封山后则不一样了,鸟儿可吃的东西,都被掩埋住了。别看雪花是柔软的,它们一旦形成规模,积雪盈尺,那就成了一堵封在大地上的白色石墙,鸟儿尖利的喙,也奈何不了它。

母亲怜惜那些鸟儿,她异想天开,打开窗户,将小米撒到户外的窗台上,打算喂喂它们。

自从撒了谷物,她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到窗前,看外面的小米是否还是原样。开始的几天,母亲在电话中跟我嘟囔:“你说那些小鸟多傻呀!飞来飞去的,也不知低头看看窗台!你说它们眼睛不好使了,鼻子也不好使了?怎么就闻不到米味呢?”

我在电话这端直乐,逗她:“小鸟可能嫌小米不好吃吧。”

母亲的声音提高了:“那它们还想吃什么!”

话虽这么说,母亲又在窗台摆上了另外的食物:葵花籽。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正美美地睡回笼觉呢,母亲兴冲冲地打来电话报告:“小鸟来吃米啦——吃了一大片!”

打这天起,小鸟就成了我们家族的一员,母亲在电话里,几乎每天都要聊到它们。母亲说,来吃米的鸟儿的队伍逐日扩大,想必这是它们互相吆喝的结果。她还虚拟着鸟儿们之间的通话:“哎,这家有米吃,快去吧!”说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小鸟越来越多。原来两把米够它们吃一天的,现在得好几捧了。

弟弟去粮油店,特意买了袋小米,专供喂养。我吓唬母亲,说是山中的小鸟要是都知道她的窗台有米可吃,估计一天一袋米都不够。母亲豪迈地说:“让它们可劲吃,吃不穷!”

在我想来,母亲喂鸟,也有点“还债”的意思。多年以前,姐夫在春天时,喜欢张网捕鸟。捕到的鸟,用开水秃噜掉毛,再用剪子铰了它们的腿,用盐渍了,油炸吃了。母亲说那时她没有阻止姐夫捕鸟,还吃它们,犯了大罪!她的腿摔伤骨折过两次,本来是路面的冰雪作的祟,可她偏说这是动剪子铰小鸟的腿,遭了报应了!

所以母亲喂养找不到食物的鸟儿,我们姊妹都积极支持,起码这对她的心理是个莫大的安慰。

大兴安岭很少有这样的奇寒,连续多日,气温都徘徊在零下四十摄氏度。由于每天早晨开窗给鸟儿撒食,而室内外温差有六十多摄氏度,母亲受了风寒,咳嗽起来。从此后,她撒米时,要戴上帽子,围上围巾。

母亲告诉我,小鸟很胆小,总是天不亮就过来吃食。等人们起来,它们就无影无踪了。我说在它们的经验里,居民区里的粮食都是诱饵,贪吃后往往丧失自由,所以警惕性高。兴许再过一段,它们白天也会来的。还真被我说着了,没过多少日子,母亲欣喜地说小鸟白天也来吃食了,它们吃饱了,还在窗台蹦蹦跶跶的,朝窗里望呢。

窗里当然有可望的了。母亲爱花,在窗台摆了一溜儿盆花。杜鹃、仙鹤来、兰花,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花草,红红白白地开了满窗台。我想小鸟在户外望着那些花时,一定很疑惑:这家人,大雪天的,怎么过着春天的日子呢?

鸟儿赏花的时候,母亲也在窗前悄悄赏它们。它们在不经意间,也成了她眼里的春色了。置身于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想来母亲是不会寂寞的。

有一天,母亲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因为小鸟来得太多,吃得太多,外面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鸟粪。爱洁的姐姐,有天抱怨起来,说是开春时,还得清理窗台上的鸟粪,实在麻烦。

母亲说真奇怪,姐姐说完那话,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发现窗台的鸟粪,差不离都消失了!好像知情的鸟儿听着了那话,连夜把鸟粪给打扫干净了。她问我,是不是夜里刮大风给吹没影的?我说不大可能,因为鸟粪遗落的一瞬是新鲜的,它们会被寒风牢牢地冻结在窗台上。再肆虐的风,到了窗台都是强弩之末,不可能吹落鸟粪。

母亲感慨地说:“那还真是小鸟自己打扫的呀。”

在我眼里,小鸟的爪子就是笤帚。想想看,每只鸟都绑着一双小笤帚,它们清理起窗台的鸟粪,当然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啦。

(摘自浙江文艺出版社《我的世界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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