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和
爷爷叶圣陶到北京任新中国教育部副部长的第三年,我出生了。因为他太忙,我们的相处并不多,更不用说他对我有什么“耳提面命”的教育了。后来总有人问我:大教育家叶圣陶是怎样教育孩子的?我想了又想,实在总结不出条条框框的法则来。倒是小院里的那张八仙桌,像个临时课堂,留下了很多琐碎记忆。
在八条胡同里,一大家人每天都要围着八仙桌吃晚饭。首先,入席就是要讲规矩的。爷爷和奶奶先坐,小辈们再依次坐下。后来孙辈越来越多,几个小的只能轮流上桌。
爷爷在八仙桌上教我识字。印象最深的是在冬天,北京烧炉子,屋内暖和些。爷爷一回家就换上棉袍,在八仙桌前坐定,掏出几张识字卡片——他将用过的台历裁成方纸,拿红色的毛笔写上字,教我认。
爷爷建议,在饭堂的电话旁放一块小黑板,让我在接到电话后,用粉笔记录通话内容,留言给其他人看。爷爷时刻关注着黑板上的各种小字,遇“佳作”一则,还会在饭桌上表扬一句。爷爷的意思是,让我们在生活细节中,锻炼听说读写的能力。
当然,爷爷也有严厉的时候。有一次,我急匆匆扒拉了两口饭,放下碗筷蹦达着离开,不小心“咣”的一声摔了门。爷爷“噌”地起了身,厉声叫住我,“重新关一次门”。结果他越严厉,我就跑得越快,躲到了北屋,不肯出来。爷爷吃完饭,跑去北屋,揪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要求我,“把门再关一次”。我只能老老实实,轻手轻脚地,又关了一次门。这件事情,我现在想起,仍然记忆犹新。
这些零零碎碎的生活日常,就是爷爷的“教育”。他总在细枝末节的地方严厉苛刻,跟我们较劲儿,却从不列什么书单,也不过问我们的成绩。1968年念初一的我去陕北延安插队,姐姐叶小沫已经到了黑龙江依兰,爸爸去了河南“五七”干校,一家人南北东西,互通消息全靠写信。即便如此,爷爷每次回信,都要先一一挑出错别字,发现用法不当的词,还要仔细分析一番。叮嘱完毕,再进入正题。
爷爷说过:“我想,‘教育这个词,往精深的方面说,一些专家可以写成著作,可是就粗浅方面说,‘养成好习惯一句话也就说明了含义。”
他的宠爱很讲原则
爷爷很少责骂我们,那次揪耳朵,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体罚”经历。但他有股劲儿,总让我有点怕。在爷爷面前,我都毕恭毕敬的。直到他退了休,我已经成婚,想找他討一幅笔墨来,憋了好久也不敢开口。妈妈替我向爷爷求了字,他拎着字来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后来我们这些后辈们在一起回忆,都说其实爷爷也有宠孩子的一面。
爷爷喜欢看电影,20世纪30年代,物资相对匮乏,他就经常带孩子“奢侈”一把,去电影院饱眼福。父亲曾回忆,那时的电影院里有托着盘子的服务生,专卖西式糖果和冷饮。每场演到一大半,银幕上闪过“休息五分钟”,爷爷就大方地拿出两角银元,买来纸杯冰激凌,每人都有一份。
姑姑至美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女儿,爷爷对她疼爱有加,有一次竟然想着要亲自给她做身衣裳。他颇有兴致地叫来至美姑姑,在她身上比划一翻,又拿报纸折出样子,用别针固定住。被一身报纸裹住,姑姑浑身不自在,结果一抬手,报纸全破了。爷爷说:“重来!”折腾了好几次,他终于勉强裁出一件不太合身的大衣。后来,姑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一件大衣》,写爷爷看着自己做的大衣,“沮丧得不得了”。
叔叔至诚挨的打最多。他是家里的“人来疯”,来客越多,就越闹腾。奶奶为了安抚他,准备了一些水果罐头,哄他去厨房吃。爷爷却是该打就打。这一点,我父亲印象特别深——弟弟每次挨打,身为长子的父亲都要在一旁看着,这叫“陪打”。
但其实爷爷用另一种方式“宠”着这个小儿子。读高中时,他在作文里发牢骚:语文老师、数学老师各有各的要求,一天满满当当,根本记不住……好像学习就是为了应付老师。书不想念了,要退学!爷爷看了作文,居然不急不气,说道:“不念就不念了吧。”于是,他给至诚叔叔办了退学手续,连这篇作文都被刊发到了《中学生》杂志(叶圣陶主编)上。“高中肄业”的叔叔,被爷爷送到上海开明书店打杂工,驻守库房,整理杂书。结果,叔叔将库房里的书看了个遍,后来自己也写出不少好作品。
经此一事,辍学便成了我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延续到了孙辈。我大哥三午五岁半时,被送进一家小学的幼稚班,回家常常又哭又闹,想来是受了严师的责备。有一回,这位严师在他的成绩单上批了八个大字:“品学俱劣,屡教不改。”爷爷看了,回敬了八个大字:“不能同意,尚宜善导。”让接送三午的阿姨捎了回去。这位严师看了问她:“他们一家是不是都有神经病?”
后来我们都明白了爷爷的苦心,他绝不是一味地惯着孩子胡闹,作为一名教育家,他由衷地认为不只有念书才能称得上“教育”。
冰心说:叶老做事是最认真的
严于律己,是爷爷自己的人生态度。他“认真”的事迹实在数不胜数。比如:每做一件事情,只要开了头就一定坚持到底。他16岁开始写日记,天天写,一直写了78年。小到开一个信封,写个便条;大到读书、写文章、讲话,他绝不马虎。他喜欢整洁,无论什么时候穿戴都清爽利落,办公桌上总是干净整齐。有一回他编教材,朱自清的一篇散文入选,其中有一段写自己的书桌“乱糟糟的”,爷爷看了觉得不妥,执意删了这段。
冰心老人曾说:“在我熟悉的作家中,叶老做事是最认真的,为人是最可信赖的。”这些习惯其实跟了他一辈子。1913年,爷爷从苏州新式学堂草桥中学毕业,在家乡的小学当过几年老师,从授课、编教材,到组织学生社会实践、写生活动,都事必躬亲。
1923年,他去上海商务印书馆做编辑,每天和作家打交道,处理他们的书稿,替他们领取和支配稿费。丁玲的处女作《梦珂》、戴望舒的《雨巷》、沈雁冰(茅盾)的《幻灭》、巴金的《灭亡》,都是在他做编辑时发表的。连茅盾先生的笔名,也是他改的。沈雁冰最初为自己取名“矛盾”,“大概是讽刺别人也嘲笑自己的文人积习吧”,爷爷看了说,没有人姓矛的,就加了个草字头。
1931年,爷爷离开商务印书馆,到了好友聚集的开明书店,为全国小学生编写《开明国语课本》。1949年,爷爷到了北京,又一头扎进教材里。我小时候的印象是,饭桌上、书房里,爷爷和爸爸无时无刻不在讨论课本该怎么改。用姐姐叶小沫的话说,爷爷好像是在家里上班的。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提倡语言规范化,每一篇课文都要请北京的老师朗读几遍。我记得,课本里有这样一句话,“东西掉到井里了”,老师读得快,念成了“东西掉井里了”。哪种说法更顺口,到底该不该加这个“到”字,他拿不准,就召集编辑开会讨论。“课本是要影响几百万学生的,一点都马虎不得。”
生活本来就是艺术
父亲说过,爷爷将太多精力花在了教材编写上,耽误了自己的写作。早年他在商务印书馆编“学生国学丛书”时,每晚回家都要赶工,写《倪焕之》,在《教育杂志》上按月连载。他的童话《稻草人》,鲁迅称之为“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创作之路”,同样出自这个时期。这两部早期的作品,一部写“从辛亥革命到1927年大革命,知识分子的追求和幻灭”,另一部写“人世间的悲剧,稻草人挽救不了”,都被打上浓浓的现实主义烙印,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
20世纪50年代,爷爷给小学语文课本创作儿歌,其中有一首《小小的船》:“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1955年5月9日,他在日记里抄下这首小诗,很得意:“意极浅显,而情景不枯燥……”多年后,我们整理他的儿歌,零零总总居然有一百多首。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没什么波澜的故事,也没什么华丽的辞藻,只是充盈着童趣和情调,流露着温情与暖意。
爷爷还是个观察家,能把植物写得有滋有味。清新淡雅的小短文,从种子发芽,一直写到花朵盛开。比如收录进小学语文课本的《爬山虎的脚》。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爱摆弄花花草草。我自小住的院子,从初春到深秋,就从未断过花。常见的夹竹桃、百合,名贵的牡丹、郁金香,还有一墙绿葱葱的爬山虎。他每日早上起来,下班回家,都要忙里偷闲,驻足跟前,观察一番。退休后,爷爷还和老友俞平伯、植物学家贾祖璋比赛,互相寄牵牛花花种,各种各的,看谁的花开得最好。而这些花开花落的过程,都被他写进了文章里。
爷爷评价文章好坏的方法与众不同。他认为的好,从来不是指辞藻和技巧,而是用词准确、句子通顺、简单明了。他一直提倡,“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生活是创作的源头,谁的生活充实,谁就是诗人,至于写不写得出来,就看他本人的兴致了。”
在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们家的小辈们大多子承父业,成了编辑,只有我走了另一条路,当了工人——爷爷其实一直希望我们能做实打实的工作,生产一两样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过,随着年岁增长,我现在也越来越能领会到爷爷提的“生活本来就是诗,就是艺术”——先观察,然后有感悟,最后才是表达。
有生活情趣的老头儿
爷爷是一个事无巨细、严厉又自律的教育工作者,也是个有生活情趣的老头儿。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早饭,爷爷顿顿有酒。我父亲陪他喝,但从不碰杯,各自斟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他其实是借着喝酒,和我们聊天。聊天南海北、天文地理、时事新闻,跟我们打听周围的新鲜事。一顿晚饭总要吃上一两个小时。
爷爷晚年身体出了点小毛病,最初酒还是照喝不误,逐渐减到每顿小半杯。老人家说:“喝了八十多年,如今要算总账了。”1984年,爷爷胆囊不好,住院手术。北京医院的吴蔚然副院长跟他打趣:“我这儿有瓶国外带回来的白兰地,等到出院你拿回家好好开胃。”这自然是吴院长开玩笑,爷爷回家后十分自觉地把酒戒了。
酒不喝了,老友相继离世,健在的大多身体欠佳,窝在家里养病。爷爷的朋友圈就此散了。一时间,生活变得单调。书桌上空空荡荡,没有书也没有笔——因为视力衰退,看书写信都不行了。听觉也越来越模糊,广播里的播音员好像伤风了,齁着鼻子讲话。老人家自己说,通向外界的两个窗口渐渐地关上了。
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冰心来我家看过一次院子里的海棠。这次相聚,父亲是瞒着爷爷,偷偷跟冰心女儿吴清约好的。那天中午,爷爷午睡醒来,走出卧室一看,玻璃杯擦得锃亮,整整齐齐摆在茶几上。父亲告诉他,冰心要来赏花,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喜出望外”。那年春天,海棠花下,两个老人手握着手,耳朵凑在一起聊着天。
第二年春天时,爷爷已经走了。后来每当海棠花开,我们都怀念他。有一年,我的母亲患了糖尿病,眼睛看不见,我摘了花放在沙发旁,问她香不香。老太太说:“花每年谢了又开,人走了却回不来了。”
(摘自微信公众号“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