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伊尔

2024-02-08 14:04刘可澄
海外文摘 2024年2期
关键词:种姓伊尔新德里

刘可澄

赛伊尔村民

前往赛伊尔的最后一段路程状况极差,盘山土路崎岖泥泞,车十分难开。赛伊尔地处印度与尼泊尔边界,隶属“众神之地”北阿坎德邦,没有火车,也没有飞机。从新德里驱车12小时才能抵达喜马拉雅山脉中的这个村庄。

42岁的拉梅什·比希特在新德里开出租车,每年回赛伊尔两次。对他而言,这条崎岖的山路开起来已如天鹅绒般丝滑。2015年以前,回家的最后几公里路,他还只能头顶行李箱步行走完。拉梅什的三个孩子和他一样,都在村里出生。他想等13岁的儿子能外出打工时,就回到村中生活。“村子很偏远、很落后、很穷,看不见未来,但这里是我的故乡。”他一字一句地说。

近年来,赛伊尔开始逐步推进现代化,但任重道远。2016年,村里才通了电。2023年年初,拉梅什家中才有了自来水。

为了响应印度总理莫迪的“共同发展”政策,村政府为每家每户发放了1.5万卢比(约合人民币1290元),用于安装室外淋浴及厕所。莫迪曾在2014年上台后承诺,到2022年印度独立75周年时,所有公民都能用上水、电和厕所。然而,这项工程的进度远远落后于预期:25%的农村家庭仍露天排便。在极为贫困的比哈尔邦与贾坎德邦,这一比例高达40%。

赛伊尔村民以种植水稻为生,梯田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村中共有四所公立学校、七座印度寺庙、220户人家(约3000名村民),绝大部分为自给自足的农户。这里没有灌溉系统,收成好坏全看天意。村中除农户外,还有几户是泥瓦匠。仅有少数幸运家庭可从事军职。

“我18岁离开村子,跟着爸爸去了邦内的洛哈加特做焊工。但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就自己去了新德里,学会了开车。”拉梅什说。这个矮壮的农村男人已与家人分居两地24年。当地的男人大多过着这样的生活。

印度农民平均月收入仅为8342卢比(约合人民币720元),人均可耕地面积少于1公顷。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背井离乡讨生活。赛伊尔的每户人家中,都至少有一名男性在大城市赚钱养家,这些大城市包括新德里、孟买以及邻邦首府勒克瑙。受教育程度较高者能在酒店餐饮行业找到一份工作,其他人只能当保安或保洁。最艰苦的莫过于在工地干活的工人,他们大多是低种姓出身,十分困苦。工地酬劳按日结算,工人要么在工地住下,要么在贫民窟找一席安身之地。每逢过年过节,他们才回乡一次。

印度工业化水平低,农村人纷纷选择进城打工,这阻碍了印度的城市化进程。印度城市人口仅占总人口的1/3,其余人口依赖农业为生。然而即便如此,农业也仅占印度国内生产总值的14%,对国民财富的贡献极为有限。

印度虽已是世界人口第一大国,但大部分区域仍是农村。当地人对乡土抱有极为浓烈的归属感,64万座大大小小的村庄甚至被蒙上了神话色彩。农村保守落后,而印度国父甘地却认为它们纯净圣洁。村子就是更大的家,是传统的延续,是团结的体现。但农村也充斥着不平等现象,在种姓制度下,人一出生就被划分为了三六九等,且几乎只能与同阶级的人结婚。

拉梅什一成年便成了家。婚事由父母做主,成婚前一周才第一次见到对方。新娘名叫曼珠·戴维,来自数公里外的另一座村庄。她没怎么上过学,但她和拉梅什一样,都是高种姓拉普杰特人。对于拉梅什的父母来说,没有什么比种姓更重要。

赛伊尔村民大多是高种姓的塔库尔人及拉普杰特人,但也有150名达利特人,也就是过去所谓的“不可接触者”。虽然拉梅什坚称赛伊尔村十分包容,但他同时也能清晰地指出哪户人家是“贱民”。高种姓家庭会与低种姓家庭共用水井与寺庙,但决不会踏入低种姓家中,与他们一同用餐。

赛伊尔村中的两名“达利特”妇女,过去被称作“不可接触者”,即贱民。

曼珠不仅嫁给了拉梅什,也嫁给了拉梅什一家和赛伊尔村。当地传统便是如此,女子必须住进男方家。而男子享有特权,婚后依然能与父母同住。印度大城市也不例外,婚后一家老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传统依然延续至今。

收割草料是賽伊尔村民的日常工作。

当地公立中小学教育质量堪忧,家长不得不花大价钱让孩子去读私立院校。拉梅什与曼珠的三个孩子在皮托拉加尔的私立学校上学,车程一个半小时。“公立学校的老师连教师资质都没有。”拉梅什感叹道,“逃课的学生很多,渐渐就没人愿意去上课了,教室都空了。”

拉梅什每年在孩子的教育上花费12万卢比(约合人民币10358元),包括学费、校服、课本等费用,相当于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他之所以愿意负担这笔开销,也是希望孩子们日后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儿子从军,女儿进银行。然而,这个梦想在印度却是难以实现的。这个国家90%的劳工都是非正规经济从业者,没有医保,没有假期,也没有退休金。拉梅什也只有初中学历,因为他的爸爸无力供他前往皮托拉加尔上学。

我们跟着拉梅什去了他家,儿子拉胡尔前来迎接。他跪在地上,双手摸着爸爸的脚,以表尊敬。这是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宅,由拉梅什的曾祖父建造。尽管历经风霜,但宅子外墙精美考究的木质雕刻仍清晰可见。然而,屋顶已严重损毁,虽然经过多次修缮,仍难挡雨季渗漏。室内仅保留了实用的房间:卧室与厨房。拉梅什的妈妈卡莉·戴维正蹲在厨房的红土地上烤制传统小面包。

这名57岁的寡妇早已习惯了赛伊尔山村的生活。她13岁嫁到这里,三年后生了拉梅什。那时,他们家靠油灯照明,没有床,只能睡在地上。她没上过学,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赛伊尔村村长是她的表亲,每个月给她带来1500卢比(约合人民币129元),这是政府发放的寡妇补贴。如今,她和女儿及孙子同睡一张床。女儿23岁,还未成亲。这座宅子遵循当地传统,隔出了一间小暗室。女性月经时或产后需在暗室中隔离。生男孩隔离11天,生女孩隔离9天。如果哪位家庭成员触碰了来月经的女性,拉梅什的妈妈,也就是这位虔诚的印度教徒会用牛尿泼他,以洗净“污物”。

虽然近年来,卡莉一家人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但当地气候变化无常,靠天吃饭的赛伊尔人的生活仍充满不确定性。2023年3月,当地降水量异常偏多,小麦受灾严重,发霉腐坏。2022年7月,受季风暴雨影响,扁豆收成不佳,拉梅什不得不从新德里给家里多寄了点钱。

拉梅什的妈妈正在制作库马翁地区的传统菜肴。

如今,这名出租车司机成了家中唯一的经济支柱。2019年,他60岁的爸爸因心脏病去世。在前往皮托拉加尔医院的路上,他们在大雪中耽搁了三小時。抵达医院时,爸爸已停止了呼吸。2022年,印度落后的医疗条件让这个家庭再次遭受重创,拉梅什的一个妹妹因失去了三个月大的孩子而服毒自杀。印度农村的医疗设施陈旧老化,医护资源更是严重匮乏。

每一次地方换届选举时,公共卫生都是重要议题。候选人承诺得天花乱坠,但却不见改变。近几个月来,皮托拉加尔的自来水已引发了多例致命性传染病。但最令当地人忧心的还是水资源问题。莫迪政府打算建造一座横跨印度及尼泊尔的水电站大坝,届时或将淹没印度这侧的134座村庄,赛伊尔也在其中。3万多户人家将不得不迁居别处,失去家乡的一切。这座大坝号称“全球最高大坝”,是印度与尼泊尔两国的合作项目之一。项目已延期多年,但开工之日似乎越来越近了。“2017年,200位专家从新德里来到这里勘测绘图,后来还开凿了七条隧道。”在两国界河马哈卡里河畔经商的纳特·辛格说。

他的爸爸拉克斯曼·辛格是一名印度教徒,从不吃大蒜和洋葱,以表虔诚。据说总理莫迪也十分信仰印度教,于是拉克斯曼给他寄去了一本书,试图让他知道,这座大坝将淹没一座供奉湿婆的印度寺庙。然而,当地政府只想着发展城市,认为城市才是经济增长的引擎。

图中为印度与尼泊尔计划合作建造的大坝上游。 此项工程将迫使3万多户人家迁居他处,淹没多座村庄,赛伊尔村便是其中之一。

新德里人类科学中心的人类学家若埃勒·卡巴里昂表示,1947年以来,约有7000万印度人因基础设施建设工程而背井离乡。“这些人本就贫困,强制他们离开家乡,不仅摧毁了其经济基础,还让他们产生了被抛弃的感觉。”拉梅什憧憬着有一天能回到故乡生活,但他的梦想或许也将被大坝所拦之水淹没。

编辑:侯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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