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文
“摇亭碑碑动铃响,汉州沱水照连山”,是一句从三星堆挖掘出的石碑上的楹联句,说的是杜甫当年在房湖拜见州官房琯所见的两处景观,可见当时的沱江水就绕雒城边流过了,只不过距离1941年农民一锄头挖开通天神树与金面罩的三星堆问世还有八百多年。中秋时节的一个午后,想一睹滚滚东逝水的浩荡,触摸古镇今昔的繁华与沧桑,我驱车从绵远河顺流而下。沿途的石亭江、鸭子河、青白江、毗河,以沱江的名义在金堂赵镇融为一体,成为长江重要的支流。行至三江汇于一河,千里沱江始于足下的淮口,江阔水宽,气势磅礴,满满的河水像一条蓝色巨龙游走在崇山峻岭,清凌凌的波光在清风吹拂下微微荡漾。
五凤溪古镇紧邻淮口,是成都唯一山地,三面临山,一面临水,“半边江山,半边城”。其得名源于雄踞沱江边的王爷庙为凤头,金凤、白凤等以凤为名的五条街道如凤躯、凤翅、凤尾般布局有致,再加上四周的五座山岗郁郁葱葱,翘首企天,酷似展翅冲霄之凤。黄水河穿镇而过,汇流于在此折身向东的沱江,又紧邻简阳,当地人称“边城”。
抵达古镇已是日薄西山,暮色沉沉,如织的人流渐渐散去。从大红灯笼垂挂的山门进入,约有两三亩的池塘出现在眼前,绿水倒映青山,波澜不兴。溪水顺山涧轻缓流淌,杨柳依依,藤蔓滋长,草色葱茏,嫩黄的野菊花簇簇点点,给满眼的绿增添了一丝亮色。有雀鸟鸣翠掠过,我行走在碎石栈道上,仿佛跨进了世外桃源。山涧水流向黄水河,河道水枯石瘦,几叶扁舟静卧河床,好像垂暮之年的老者。
过尚义廊桥拾级而上,依山面水长约一里的半边街曲径通幽,茅檐低下的饭店酒肆、茶楼客栈居街邻排,旌旗招展形色各异,客家酱园、藤椒麻鸭、糖油果子飘来阵阵香气,勾引人的鼻腔和味蕾。我信步走进一家店铺,听溪水潺潺,观临窗叠翠,大快朵颐。华灯初上,酒足饭饱后迈入逼仄、行人稀疏、树影婆娑的街道。天空飘洒的微雨,把青石板和树叶洗得发亮,街两边的山峦被裁成深蓝色剪影,明灭的灯火影影绰绰。踏上吊脚木楼,在一片寂静之中酣然入梦。
“五凤溪一张帆,要装成都半城盐;五凤溪一摇桨,要装成都半城糖。”五凤溪在汉唐年代就已成为沱江上游重要的水码头,高峰时每天有上百艘船只运载粮食、盐糖等物资往返于重庆、宜宾、泸州各地,挑夫们翻山越岭往返相距50公里的成都。遥想旧日里大江之上桅樯林立,船号渔歌此起彼伏,街旁小溪涓涓清幽,青瓦屋舍鳞次栉比,古刹钟磬佛音缭绕。夜幕降临,船工苦力、贩夫走卒,在半边街蜂拥而至,穿梭其中。有的卸下白天的疲惫,走进酒馆,要一碟小菜,来一碗米酒,伴随月光品味人生;有的纵情山水,窜入烟馆、戏楼,苦中作乐于勾栏瓦舍间。岸上人声鼎沸,吆喝聲、行酒令声、锣鼓声此起彼伏;江中渔火点点,仿佛天上跌落凡间的星辰,那该是怎样的市井气息。
由于明清时期的战乱、瘟疫、灾荒,四川人口急剧减少,清康熙年间组织了大规模移民,来自两湖、两广及福建、江西等地外来人口乘船沿江而上,在此地耕田造屋、置地经商,繁衍生息,乐享恬静与闲适。古镇山水相依,布局精巧,榕树葳蕤,庭院深深,楼阁台榭的广东会馆南华宫、陕西会馆关圣宫、江西会馆万寿宫等清代建筑,以及紫烟袅袅的观音堂,散发着浓浓的古韵。
一次文友聚会,有幸认识了成都作家李刚明先生,他说自己就是五凤溪人。已知天命的李先生戴着镜片厚厚的眼镜,清瘦高个,像穿着衣服行走的竹竿,早年曾外出当兵,在五凤溪已生活了多年。对于早年的码头文化,他如数家珍,并头扎白帕,即兴为我们表演了船工们拉纤投水时,为统一节奏的沱江号子:“哟嚯、哟嚯,嘿嗦、嘿嗦……”高亢激越而又绵延婉转的呼号声空谷回荡,把我们带回到旧时纤夫们的生活。他们仿佛正背拉纤绳,屈膝弓背地在激流险滩逆水行舟中一瘸一拐,脚蹬手爬在江岸卵石和山坡上。
据《水经注》载,古蜀国水流不畅,内涝严重,百姓深受其苦。望帝杜宇命楚人鳖灵,凿开金堂炮台山与云顶山之间的巫峡。从此以后沱江水去陆出,成都平原变成了水旱从人、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国。鳖灵治水有功,杜宇将王位禅让于他,号曰开明。古人工具原始,无铁器利刃,要凿山开河,那是何等艰辛。《华阳国志》介绍,蜀人常采用积薪烧山,而后骤然用大水灌之,利用膨胀骤变,以摧毁崖石障碍。相传现在两座山腰岩石上,还各留有一个开明帝硕大的脚印。
同为沱江边的古镇,我不禁联想到了湖南湘西的凤凰古城。凤凰城也是因背依青山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而得名。这里山岭连绵,林深木茂,有众多的庙祠馆阁,吊脚楼风情万种,石板街古韵悠长,风雨廊桥彩虹落霞,与著名作家沈从文小说中的茶峒,船家少女翠翠与爷爷摆渡的湘西风情极其相似。而被誉为“东方黑格尔之父”的哲学家贺麟就出生在五凤溪陈家沟杨柳溪畔,他是问鼎中国当代“新儒学”的“新心学”派的代表人物。同为母亲河,绕城而过的苗寨沱江是武水的支流,最终汇入了沅江。
有人说,五凤溪是“锦城下江小通衢,蜀中沱水大码头”。没有沱江水运,就没有五凤镇,古镇因码头而生而旺,然而现在的蜀道天堑变通途,水陆空四通八达,大都市成都更不需要几十公里外的人挑船载,五凤溪注定要因码头衰败而没落,码头文化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沱江在泸州馆驿嘴汇入长江,如一个人从山洼走向了世界。站在“汉州沱水照连山”的淮口岸边,望着蜿蜒浩渺的滔滔江水,我仿佛看见一艘木船从远处逆水而来,听到了用力划船的桨声,以及纤夫们精疲力竭的号子。一个身影瘦小的女子,手提饭钵在王爷庙滩头举目远眺,站成了一尊望夫石。古镇上空仿佛有凤凰在飞,鸣声锵锵,似乎有些声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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