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人(中篇小说)

2024-02-06 18:30常小琥
北京文学 2024年1期

天都黑了。行李箱的密码锁被她拧了个遍,还是没打开。她以前出现场可不带这个笨东西,因为总被深度部派到农村,她习惯从地摊淘几件T恤、牛仔裤和杂牌运动鞋,塞进旧书包,上面再掏个窟窿眼。它们平时就待在固定位置,确保她每次接到题拎上就能走。不用行李箱,也是怕逃跑时很不方便。现在她有了一份正常工作,可这笨东西却像死守着自己的内部,像是终于等来了复仇机会,存心不让她上班一样。

程蝶能得到智库的工作,是被池边拉进来的。他曾是《大观园》首席摄影记者,红黑色脸庞、半长发、大眼凹陷,有着近两米的身高。如今他已经变白了,跳到公关部做高管,还说服了老板亲自面试程蝶。不过疫情把她封在了刚租的房间里,双方只能通过视频会议来消除彼此的疑虑。

当面前一下子弹出八九张戴口罩的脸,她在摄像头前神情木然,不知该去看谁。“你这么瘦了,下巴颏都尖了。”她听到池边在喊自己,只有他用口罩兜着下巴,被其他人投以监督的眼神。

“程蝶你好,池边总说你在各部门的口碑不错,说你很擅长和地方打交道。”她很难分出谁在讲话,好半天才确认是中间的假发男。“我们核心业务就是深耕政府关系,对接的是部委和央企核心决策层。你能否讲讲,和他们往来的心得。”

“我已经给忘了。”她说。

众人在屏幕上一齐定住,像是死机一样。

“程蝶是有新闻理想的人,”池边解释着,“我是说当年她可是深度部的‘稿王’。”

“那就讲讲你过去的采访吧。”假发男换了个语气,让自己显得随意一些。

耳边冒出轻轨驶过时的淡淡钝响,她偏过头,目光望向窗外。车身如幻灯片在眼前更迭,她却能看清里面的每一个人。她点了棵烟,把打火机往电脑前一摔,脸转回来:“不好意思我都忘了。”

“程蝶,我了解你。”池边终于也戴上了口罩,“要是你还想改变现实社会,在外部无法推动,就要从内部和它连成一体才能根治症结。”她对着屏幕吐了口烟,继续以一脸的木然神情,提出想去新疆内蒙古挖掘典型案例,想做深入的产业调研。这下轮到池边不吭声了。很快假发男就不见了,一个个口罩也消失殆尽。

程蝶决定放过那个行李箱,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就像当年第一次接题去某地级市做扶贫调查,先要搭晚班机到天津,再换次日最早的航班飞别处。她彻夜在航站楼里查资料、核实线索时,浑身上下连嘴唇都在颤抖,怕把题弄折了被深度部开除。是靠中间人给的录音和地址她才有了第一焦点,写出一篇四千字报道。后来她知道每迈一步,定能感应到有人在离自己很近的未知里,那就像存在于海底的讯号,她的任务就是把他找出来。她也知道那不是颤抖,而是感应失灵后的羞耻在涌动。如今这些不会出现在身体里了,她在努力放下记者的工作,这阵子就做得不错,必要时她会对自己说一句“我已经忘了”,不管用的话就多说几遍。

为智库出差的几天里,有次她和甲方开了一整天会,刚回酒店就收到池边发来的链接。那是她采过的一起案件,如今稿子还压着没发,却被改编成了电影。从海报和预告片里,她看到自己挖出的人物关系,连同受害教师的死因全被剔除,只剩下埋尸过程充作卖点。她坐到房间的地板上,嘴里不断念叨“我已经忘了”,可褪不去的是身体的记忆。伴随一股气闷在胸口,剧烈的心悸又来了,很快两眼还闪出金光熠熠的玻璃纹,她知道自己随时会失去意识,赶紧点开手机上的通信录,但是没有拨出去。她扒在水池上拼命洗脸喝水,接着坐马桶上深呼吸,想这样硬扛过去。很快她感觉左边半个身子已经发凉了,深深的濒死感也开始蔓延。扛到凌晨三点钟,她也没有打电话出去,她又扛过去了。

程蝶又回到了梦里,辞职后她失眠加剧且多梦。她梦到未来有个组织,奉行尊老反哺的道德传统,并宣扬应由老年人统治世界。不过很多老人长期没有子女陪伴,组织就渗透进每一个社区每一户人家,以帮助老人的名义实行控制。

这是她第二次做这种梦了,梦中的妈妈和姥姥都在家里。她放学回家后,看到姥姥正招待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和姥姥无话不谈,但是程蝶从没有见过她。接着妈妈跟姥姥起了点争执,组织很快派人把妈妈带走了。那些人像是洪流一样倾泻而来,她站在凳子或者是石阶上,看到姥姥脸上的神情异常复杂。

一睁开眼,程蝶立即拿出记事本,写下记忆中的每一个画面。在这本子里,她已记下很多个梦了,有的相互间还有联系。她不知为何总梦到那里,只觉得那个家又是如此真实可信。她写字时空出手抹去脸上泪水,可它们还是一颗一颗掉下来。

那是一起跨越了二十年的悬案。当时的《大观园》卖得很好,调查上也舍得花钱,加上又是震动南北的大突发,所以同时派出文字组、视频组和社会组三队人马奔赴南方某省的方清县,看谁先出稿子。深度部里全是清一色的老爷们儿,他们看到程蝶会相互打听,有誰知道她是什么来头,或者总编怎么弄来个小丫头。不过很快大伙儿就忘了这么个新人,因为她总是要独自去扫街。

没人会在一座城市里,扫遍可能与事件有联系的每一条街,但是程蝶可以,她相信这样能找到所有她想找的人。有其他媒体前辈曾跟着她扫了几天,在一栋十层高的居民楼里,他们像过筛子一样,敲开所有三十户家门却没有任何线索。当她还要去扫另一栋楼,前辈劝她放过自己,这不是核心人物,发条小快讯这么折腾没有意义。直到当事人出现时她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不过人家并不愿意讲,她是强行进入对方家里采访的。后来程蝶再也没见到那位前辈,她知道了很多人只要问过就算完成任务,很多人已不敢敲门,或者说,他们没有那么在意这件事,他们甚至比采访对象更乐于早早了事。

所以在社会组抢发两篇快讯后,程蝶的编辑问她,你还要扫到什么时候?等她拎着水果站到死者家门前,屋里早没了人影,当地已经把家属圈起来了。程蝶告诉编辑,如果家属能知道什么,这案子早就捅出来了。而且她很反感写博同情的稿子,反复消耗别人的情绪也很不道德。她决定掉转方向去找第二落点,以凶手宋平江为核心人物,做全国独家。

那几天她总穿一件黑色帽衫,在夜晚低着头走出旅馆。她和混街面的年轻人聊天,知道这里以前迁过来很多人,还有本地帮派各自的势力在哪儿,以及那家叫夜郎自大的KTV。在路口拉脚的车夫会告诉她,街上的路灯被砸坏了,他看见有人被挑断脚筋,隔天地上仍满是血迹。她每次回来还要经过一家便利店,坐在昏黄灯光下,听一位眉发俱白的奶奶讲起,过去大伙儿到哪儿买布料,或者是她远在天边的孩子,后来老人仿佛是在等她回来。

白天的路面积满红色泥巴,程蝶嚓嚓嚓地走来走去,两只球鞋全湿透了。她把扫街范围圈定到一条商业街上。宋平江在这儿有四五个商铺,可整条街的商铺加起来有几十家,她只能一家家从头扫到尾。在一个大院子里,她找到了挂着锁的夜郎自大。她透过一面玻璃大墙,向里探看好一阵才出来。这时马路对面又走来三三五五的老记者,他们嘴里叼着烟,满脸沧桑,却如沐春风。他们一齐看向她,问她扫到全国独家了吗?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边的汗,摇了摇头。她问,你们这么多人要去哪儿?打头的前辈说我们烟快抽没了,一起去烟店买烟。程蝶不可置信地数出一共八个记者,结伴买烟。牛!她说。她看着他们以统一的姿态扭动身体,扭进街尾的窄陋的烟店。

中午天空又飘起牛毛细雨,程蝶最后也扫到了烟店里。老板正用烟盒在包装箱上摆出“旺”字形。她问他认不认识宋平江?对方的脸一僵说不认识,我就是个卖烟的,接着转身去擦柜台。随后程蝶被包装箱绊了一下,把刚搭好的旺字碰散掉,她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烟盒,捡得很慢。

“很多路灯被砸碎了,街面不太平吧?”程蝶问。

“街面不太平喽,生意就不好做嘛。”老板应着话。

“这里很多人租他家的铺面,人家生意就很好做。”她说。

“他让老婆去收租,他在方清一共有四个老婆,租他铺面的人能不多嘛。”

老板抬手朝旁边比画起来。“那院子一大片全是他转租给别人的,每天都是什么样子的人进进出出,从外面看得可清楚。”

“那隔壁KTV是他哪个老婆管着的?”

她搬板凳在老板身旁坐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弯。

“哎呀,说了不认识嘛,我参与这事不太好,你到别家去问。”老板把手一摆。

“那我买两条烟,有生意总不能不做吧。”她又挑起了烟。

“挑完就快走吧,我要关门了。”

“我充个电再走行吗?”她用手机付了烟钱。

“充电可以的。”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程蝶又拿出个笔记本插上电,然后走到店门前打电话。

外面雨势渐大,老板看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雨雾里做采访,看到她挂着雨水的脸和打卷的稀疏短发,还有脏运动鞋和裤子上的泥。

老板娘来送饭时,他们请程蝶一起吃饭,她和老板娘像是一家人那样聊闲话。老板听她说明天还要来,忙说,我给你个号码,你不要讲是从我这儿问的,也别管他是谁,你自己打电话,能问到你就问。程蝶放下筷子,掏出便签本记号码,刚记一半,看见有个体形彪壮的记者堵在门口,正抱着相机咔咔换镜头。

程蝶像被人打破美梦一样,把本子收回去,两眼发直地迎向池边。她上次被这帮视频记者坑过,采访中他们突然把她扒开,举起镜头就对着人家录,她也赶紧躲到一边,否则就变出镜记者了。这帮人还特毁采访对象,不出镜的还能聊几句,出镜的马赛克没打好就播出去,好像唯恐当地人看不出来。

“你也跟这儿扫街呢?”程蝶抢先对池边发问。

他说了声是,把镜头安装好。她又问他有线索吗。他说没有,我刚扫完后面那排,就剩这条街没问,那家人跟你說啥有用的了?她也说没有,面如生铁。池边笑笑,你说没有就没有。

程蝶和夫妇俩作别后,走出不远黑帽衫已被雨淋湿大半,她用两手护着书包继续赶路,却又被池边叫住。

“你是要回旅馆吧?”她发现他一直在后面盯着自己,便眯起冷眼瞪回去,然而刚走出这条街手机又响了。

“你先别动,我开车送你回去。”

她来不及拒绝,就看到一辆墨绿色的日产SUV迎面驶来,狠狠地停到跟前。“这是县委宣传部借我们开的,为了缩短采访时间。”池边解释着。

副驾驶上,程蝶抱着书包,头扭向车窗,像个游客那样,或者像是随时要跳窗的被绑架者,看着自己扫过的街巷,在雨中飞逝而过。池边时不时就瞥她一眼,刚才她如梦初醒的样子,也吓到他了。

“来这种地方跑新闻,还是男记者好混。买条烟一递,再点个火,人家总会讲点儿有用的东西给你。”

“你们不就会递个烟吗?要是递烟有那么重要我就找个人递烟。”

她两脚交叉踩在车座上,一只胳膊搭着膝盖,终于闭上眼睛。

“当然还有高招儿了。”他说,“我们去被害教师的女儿家里采她,还跟她吃了顿饭。这么集中人力干个一两天,每人都能有稿子写。咱们合伙吧,你远离队伍会漏消息的。”

“去他妈的,我又不是写小说的。有那工夫我不如多踩踩点儿、找找人。”

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记者们被集中安排到某个地方,跟家属聊上一小时,运气好还能拍几张不赖的照片。可这些人回去却要在网上扒资料,拼出的故事没一句是自己问的。在她看来那都是既不核对消息源,也不用交叉印证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小说,你家发完了我家发,谁也不会落空。所以他们愿意找同行一起出现场、交换消息、组团采访,就连吃住也不分彼此。所有人在这样的绑定关系中,竟还生出了安全感和暧昧情愫。

池边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她说。他边开车边找烟,用点烟器的时候,看到她那双运动鞋,把车座蹭得到处是泥。

“我的意思是,嫌犯虽然人被抓进去了,但是还没有判呢。”他反复嗽着干糙的嗓子,两道浓烟从鼻孔里排出。“至于他那些个同伙,有的被抓,还有的被保出来了,就藏在县城里。这儿到处是他们的关系,而你还住在他老婆开的旅馆里。”

他又扭头看向她,不知她是否睡着了。

“凶手那边是知道你的存在的,你出去就会被人盯上,可你知道自己要找的是谁吗?你还是搬到酒店,和大伙儿住在一起吧。不要报道新闻事件,却把自己弄成新闻事件了。”

“看好你的路,别他妈的看我。”她说,“我当然知道要找谁,我等的就是他们。”

池边果然把方向开反了。他长按汽车喇叭,驱赶着挡在车头的人。他们只要看到这辆墨绿色SUV和车牌,就知道不要招惹车里的人。

“宋平江,宋平江。”程蝶继续闭着眼,嘴唇开开合合,像是把这名字含在舌面上,“我可是为了你才待在这鬼地方,你只能被我写进稿子里。”

池边不敢再多话了,随着程蝶的口令,他们的车才从这座县城的神经末梢里绕出来,终于她把他带到了案发地——方清一中。程蝶睁开眼睛,从大门口望过去,和上次来这里不同,操场已被市政隔离围挡圈起来了。两人在车里又看了一会儿,池边才开回到她住的旅馆,他眼看着她走进去后离开,他要去把车洗干净。程蝶等他开远后,也没换件衣服,又跟做贼似的溜出来,到街上重新打车。

程蝶坐出租车再次回到一中,她先让司机围着学校兜圈,看到没有保安追上来,她就把刚买的香烟送给司机,让对方等在大门外,她要溜进去为自己的独家拍几张埋尸点的照片。雨过天晴后,茂密的香樟树阴影覆盖下,整片球场在一股水锈气味中显现出幽沉的绿色。她看到绿色的某部分已经塌陷,地下闲置着挖掘机和脚手架,还有裸露的赭红色石块和反着天光的水坑,像血一样腐浊在泥里。她能感觉到教师的尸骨仍埋于脚下,感觉到身处火葬场或走失在哈尔滨郊外的荒原才有的哀伤。但那感觉又是不一样的,从寂静的树林背后,她还感觉到有亡魂在异动。她举着相机,可是手指总不听使唤,被保安从操场轰出去时,她也没使出力气按动快门。

其实不论哪个口的记者,不论他入行多久,采访十次里十次全被人家轰出来,多少会有点心理障碍,甚至是抑郁情绪,但程蝶却还能像执行战术包围一样继续推进。她高中毕业做过零岁儿童英语的课程销售,每天要求自己签下五个客户,为此下班到家后还要挨个儿打电话回访。即便是全天都被人挂电话,即便整个人沮丧到抬不起头,她也要把情绪调节到饱满状态,以兴奋的语气微笑着对下一个电话说:“我是您的程蝶。”

后来经理发现,压了一年攻不下的客户被程蝶签了年单,还有人是指名冲她来的。他理解不了一个高中生怎么能做到销冠,于是召集老销售们来办公室看她打电话。他们围着程蝶站成两圈,看到她在自己面前立了一面镜子,手中拿着电话和名单。只要跟客户通话,她就对着镜子随时调整笑容,那张脸完全浸浴在幸福的暖意里。

程蝶之所以身怀绝技,要感谢自己是在阳台里长大的。不到五岁起,她就被老人锁在房间,或者是被封在阳台的铁栅栏里。那时姥爷退休后找了一份银行打更的活儿,姥姥要去伺候姐姐的女儿坐月子,所以白天程蝶就蹲坐在窗台上,那张圆滚滚的如同向日葵的脸,笑嘻嘻地求着过路人跟自己说话,这样就不那么害怕了。晚上独自过夜时,她总要给同学和亲戚们打电话。程蝶是在阳台和电话里,知道她还没出生父母就离婚了,知道他们从没回来过。后来由于亲戚们投诉和触目惊心的电话费,两位老人不得不赶回来看紧她,或者把电话线拔掉再走。

程蝶当上学委后,每晚更要打电话给同学了。因为作业是老师独创的,只有她能找到正确答案。一晚打十几通电话那是正常发挥,赶上个把笨的或者打到外班家里,也要一视同仁讲到通宵,生生把家里打成了辅导热线。前脚姥爷拔电话线,她后脚就能接上,害怕别人找不到自己。到了期末开家长会,教室里坐的全是同学父母,唯独她的座位上还是自己。班主任的保留节目,是让单科成绩全校第一、总成绩全班第一的学习委员做班级发言,这时所有父母会离开他们孩子的座位,向程蝶走来。她在讲台上,看到一下子有这么多父母望着自己,问她我怎么做才能把孩子培养成像你一样?她告诉这些父母,你应该怎样培养孩子。存在于别人需要里的短暂满足,令程蝶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是有价值的。

好在爸妈每月会给程蝶打两次电话,一个从上海打来,一个从北京。不过通话还是在大人之间进行,即使爸妈并没有问,她看到姥爷每次都要冲墙宣布这孩子又考了第一名。电话那边通常要维持相当久的一段缄默,以致连姥爺都怀疑电话线又被老伴拔了。程蝶让他们把话筒还给自己,因为有过长期独自面对黑夜,面对无声电话的训练,她能听出那边的人哪怕最微乎其微的动静,鼻息、抿嘴以及话筒倒手,或者是某种难言的情绪。终于爸爸给出了回答,他说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学习再好都不算数,你们也不要再让她给别人解题了,因为她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难题。

程蝶在妈妈那儿就幸运多了。虽然女儿一断奶欧阳婷就去了上海,班主任至少还见过她一面。那是欧阳婷为了给自己开影楼,专程回哈尔滨联络业务,她不打招呼就拎着两袋零食去见老师,班主任还没张嘴谈程蝶的情况,她就离开学校赶往舞厅了。欧阳婷的客户和男朋友正在那里等她,她请他们喝酒,和他们在台上蹦迪斗舞,喝到杯子一碰就碎了,斗到只剩她在台上闭着眼招魂,没有人敢接近她。欧阳婷斗到第二天才回家,她躺在床上睡觉时,程蝶在旁边拉她的胳膊摸她的手,叫她起来陪自己玩。她以为妈妈死了。

在观察欧阳婷睡觉的过程中,程蝶终于摸到了妈妈的眉毛、眼窝、鼻子和嘴巴,她还摸到了她柔软的耳朵和长发,还有她的汗毛,她坚硬的膝盖骨和脚指甲。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人们不信铁栅栏里的胖丫头是欧阳婷的孩子,也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不愿回来。

欧阳婷从前在中央大街的维纳斯影楼做模特,她和金发碧眼的俄罗斯模特一起身穿婚纱,在橱窗里站一整天,也不落下风。后来程蝶被老人带到中央大街,她坐在小推车里,隔着一面玻璃大墙,把里面的模特认作是妈妈。那时的欧阳婷早被台湾老板带到上海总部,成为店里最年轻的首席摄影师。

只要欧阳婷不和男朋友出去玩,她就会拿着一套影集一本小说看上半天。程蝶写作业时(由于长期被关在阳台,她习惯了像猴子那样撇开两腿蹬着椅面而坐),妈妈也这样靠着窗台,游离的目光,望向天空想着什么。她还会一句一句给女儿讲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或者对着没头没尾的剧本说个不停,程蝶几乎要听睡着了,但那时她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尤其是妈妈还会手把手给她改作文,那些句子跟妈妈一样美,就连老师都讲不出来。班主任问程蝶,你妈这次是不准备走了?然后她又让她站到讲台上,读给全班同学听。

可是欧阳婷并不知道,有些问题是女儿解决不了的。比如有同学整天像幽灵一样缠着她,她们不明白班主任凭什么喜欢一个没家教的学生。她们把程蝶堵住,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死。她将这些事埋在心底,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第一个想让她死的人是爸爸,这令她更怀疑自己是否被这个世界欢迎。

欧阳婷终于又要离开了。走时她告诉女儿,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要知道你是没有爸爸的姑娘,所以必须加倍努力,要变得比别人都优秀。程蝶很激烈地问她为什么要说我没有爸爸。欧阳婷看了女儿良久,眼神慢慢灰暗下来。

“你就当他死了吧。”

“可他又不是真的死了。”

后来一想起这次谈话,程蝶只能追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他会出现呀,他过年前后还是会打电话的。她终于碰到了一道无解的题。

夜晚扫街的程蝶如鱼回大海般敏锐。只要看见谁不像好人,她就走过去叫声兄弟,问人家宋平江。路边有辆蓝色力帆车,露出一条文有蓝莲花的胳膊,一只脚搭在反光镜上,她也要凑过去问你认识宋平江吗。好一会儿,车里探出一张瘪脸,眯缝起眼问,你找他干吗?程蝶笑着递了棵烟,对方收回脚,笑呵呵地打量她。小姑娘,你一个人大半夜的到处瞎转什么?司机用极轻甚至带有要挟意味的语气说,先上车呀,进车里来我再告诉你。程蝶转头四望,望向空洞闷热的夜幕,好像要得到某人应允。然后她压着步子绕过车尾,拽开车门和司机并排坐下。哎哟小姑娘,你不怕的吗?瘪脸兴奋地挂挡给油,随着力帆车一直倒一直倒,程蝶掏出打火机为自己点烟。烟点着了,打火机却还在车里燃烧。司机猛打方向盘,她就那么举在手里看着火,身体像把利剑一样硬挺挺插在座位上。

瘪脸找了个路边摊停下。他喝几杯酒,程蝶就跟着喝几杯,跟着他进入那个肝胆俱裂的酷热夏天。那天晚上他们和当地人抢砂场。他们穿着塑料雨衣、骑自行车、手挽手连成排,看着敌人站在挖掘机的铲斗里撞过来。中午还一起喝酒的兄弟,为了抵挡冒着白烟的水泥车,两腿被轧得像是烂树根。他卧倒后扭过头看,有人耷拉着冒血的脑袋被拖走,地上一道道血浆和屎像是凝固的火焰,还有像饼干或者像弹簧似的自行车,挂在挖掘机上。他还看到有人用浸红的白衬衫裹起断掉的胳膊,叫喊着走到敌人中间。

程蝶面带微笑,全身僵直地握着杯子,有几次她马上就要吐到酒里了。

“我们那时还是学生呢。”瘪脸咽下一口酒,双眼覆满液体,“这里的人平常各忙各的,其实他们全是从那个时间里走过来的,还有人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来不及和家人打一声招呼。我上次去买家具,看老板和我差不多岁数,直接问他那晚你在干什么,就和你刚才问我一样。他看着我愣住了,然后说自己是沿哪条巷子翻墙跑掉的,他回忆时还是惊魂未定的。”

瘪脸语气轻柔且平缓,像是怕程蝶听不懂一样。

“我们和姓宋的是两拨人,那家伙放高利贷搞得整条街乌烟瘴气。”他不等她喝,又灌起自己,酒从嘴里溢出来,但始终面带笑意,“以前我卖砂石料很赚钱的,谁想到后来能欠下三百万债,姓宋的有很多手段,我干脆把廠子抵给他,不然怎么会混到开黑车。”

“你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的,你和同学们手挽着手,相信自己做的一切。”程蝶放下酒杯,头伸过来,望着那张瘪脸,“如今那片砂场依然存在,你也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它,我知道它的位置,为什么你连路过那儿都不敢了?”

“我把自己看成一个幸存者。你知道那是什么?就是你本该死掉的,但你却活下来了。”他替她重新倒上酒,另一只手去掏手机,“只要成了幸存者,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本该死掉的人却活下来,是会被当成幸存者的。他们要用一生时间去学习,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身份。”程蝶叼着烟,把那个火机拿在手里摇了摇,火机已经没气儿了,她使劲往地上一摔,起身和瘪脸对火点烟,“今天和老哥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们不醉不归。”

“我有个哥哥帮宋平江做过生意,我把他给你喊来,他应该能回答你的问题。”

程蝶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感应,体内的血一涌,立马拍起桌子,又加两瓶啤酒,还提出要包他的车。瘪脸颇为动情地拨着号码,然后大声说有个女记者正在我这儿喝酒。程蝶起酒瓶时,他很快又变回了轻声应话,坐姿也端正多了,她还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刮了几遍。

程蝶伸胳膊拿过来手机,她说,这位大哥,我们在这里等你喝酒,他不太能喝。

“我在家哄小孩子睡觉呢。”电话那头传来文质彬彬的低语,“大记者,你没有家人吗?”

程蝶僵住不动,任由对方慢慢把手机拿走。

瘪脸要送程蝶回去,可她不愿让中间人知道自己住处,加上对方又认识宋平江的人,她还不清楚他到底是哪一边的。如果是在白天,她回去还能立刻换地方,可现在两人套话套到凌晨两点半了,她也不能说自己要换一辆车。

程蝶只好一点一点指路,像是不认得旅馆位置。她也问起了大哥的名字,以及在哪里发财。瘪脸却把车停住,指向路边,他问,你真的住在这里面?程蝶赶紧下车辨认一番,接着挥手转身。她慢慢走上台阶,却没听见力帆车开走,那一刻她后脖子又凉又麻,怕瘪脸还要跟着自己上电梯。她开始向后瞥,直至完全回过头,发现对方还在车里看她。她奶声奶气地道了声拜拜,一口气跑向电梯,猛按电钮。进房间后程蝶把灯全打开,快速翻了一遍衣柜和床底,检查有没有人藏在里面。

程蝶从没见过爸妈一起回家。她爸隔两年或者三年回来一趟,通常是在过年前。为了给她一个完整家庭的印象,他会在老丈人家里住上两天,和老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姥爷对程蝶说过,你爸在北京很不容易,他是个很好的画家。可那次她等来的是个手缠纱布、牛仔裤挂着血、一条腿还有畸形的矮子,这个怪物一钻进门就瘫到沙发上,嘶吼着命令他们:“快给我酒!”

她看到姥爷找出保存多年的酒,坐在男人身旁,怕打扰他似的慢慢拧开瓶盖,倒满一杯后看着他,男人对着酒杯垂下头。他掏出一支烟夹在指间,错开脸看向程蝶,用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指向她说,你拿打火机给我点上。程蝶从没碰过什么打火机,她只用过火柴,在老人拜菩萨的时候她替他们点香,而且对于火本身,她有一点害怕。这样的命令让她感到羞耻,她立刻为自己辩解,没有人教过我。男人用那双坚硬又浑浊的眼睛盯着她,你连打火机都不会用,连烟都不会点,你会什么?她会什么啊?他来回瞧着祖孙两人。程蝶看到姥爷朝自己走来,把一个打火机塞进她手里,并且把她推向那个男人。

程蝶在男人跟前站定,像点炮仗一样把脸别过去,匆匆打出几下火星子。男人就这样失去了亲近女儿的机会。他也扭开脸,把烟从紧绷的嘴里拔出来,甩手让她离自己远点,说一看你就没有家教。男人把那杯酒一口喝掉,两只凸起的眼球就要爆裂,咧开的嘴终于也冒出了血。程蝶两手颤抖着,她把打火机摔到地上,跑回自己的房间,趴到铺满考卷的床上哭起来。

她把她的卷子一张张收回去,这时听到猎枪上膛的声音——男人正用拳头咣咣砸屋门玻璃。她绝望地看见镶在框格窗上的毛玻璃,蠕动着胶体般的人影,并随着颤响忽大忽小。男人让程蝶把门打开,说你不开门我就把手剁下来。这时她眼见有块玻璃就要碎了,那只血淋淋的手仿佛伸了进来。可是她已不再恐懼,她感到的是愤怒和委屈。如果电话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为什么要往屋里跑呢?她应该跑出这个家的。外面一下变得安静,蠕动的胶体也不知去向,接着传来“咕咚”的闷响。男人又说只要开门让我看你一眼,我立即就走。程蝶没听到姥爷的动静,这回他没来劝她开门或者把她推出去,她担心起了老人。她不能让他真的把屋门砸碎。

程蝶把门打开,看到男人跪在自己面前,看到姥爷坐在沙发上,闭着眼抽起了烟。男人张大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女儿,等着她对自己说些什么。程蝶什么也没有说,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速走过他们中间,坐到那个每天陪伴和拯救她于绝望海底的电话前,郑重地拿起话筒。于是解题热线又接通了,那声音清澈天真且饱含笑意,像是有人在溪边弹奏木吉他。男人用胳膊抹掉滴在地上的血,一跛一翘地从她身后离开。姥爷掐灭烟,把年货和行李送到外面,关上了家门。这次男人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也没有再回来过。

后来程蝶再提起这事,程德理没有承认,好像喝醉的人是她,不清醒的人是她。如今程德理已经把画展开到美国纽约,整个人的修养早就上去了。他并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很多时候要听别人描述他才能知道一点。

程蝶一觉醒来后点开录音文件,却总也听不清昨晚讲过什么,那些话语像是被系统抹掉一样。池边又在催她过去,某报的首席转机经过这里,要来一起喝酒,他说你该听听前辈的理念,她回了句我约到人采访了就没再理他。然后她找出烟店老板给的手机号,拨通后听到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有点重鼻音。她微笑着道明来意,却被女人直接挂断了。扫街得来的线索大多是这样混乱无效的。

赶稿时瘪脸司机发来定位,说大哥正在这儿谈事。程蝶跳到窗前,摘下没晒干的T恤、内衣和运动鞋,用吹风机加热。她被一对母女的对话吸引,争执不休的声音徘徊在巷子上空的屋顶,她一句也听不懂,却伴同着紧密交织的话语,凝望天光下的江面。玻璃都有了她的温度,手指还被吹风机烫出了泡,也没觉得疼。

程蝶穿着馊T恤重回街上,连日的风雨晦暝后,灼烈的阳光把她的皮肤晒出一段又一段红印,全身痒剌剌的。她赶到一中后门街对面的茶楼里,那是一座飞檐翘角的灰色砖木建筑,县城各路人马汇集在此。

程蝶登上去后,被请到十来个人中间坐下,瘪脸说他们都是开黑车的弟兄,都是一中毕业的,你尽管布置任务,他撺掇他们陪大记者说话。有人告诉她,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走进茶楼的外省人。我们认识吗?她睁大眼问。那人说我盯你很多天了,你从不换衣服的吗?程蝶露出一脸的惊讶,然后像是鼓励一个少年那样微笑着。接着她拿出便签本,翻起上面记录的线索。她看到大伙都围了过来,于是像教幼儿学英语一样,告诉他们该如何开口发问。很多司机不敢开口,有的怕被翻后账,有的和保险公司签了保密协议,但是他们看着程蝶的脸,谁也没有办法对着那双眼睛摇头,编也得编点儿什么告诉她。只有坐在角落里的窄脸小胡子一言不发,这人面白如纸,穿米色夹克衫,戴一顶鸭舌帽。他并不动手喝茶,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把司机调教成记者。

有人学会了发问,他问大记者你见过我弟弟吗?瘪脸对程蝶解释,这个司机是一个从犯的哥哥,从老家赶过来的,二十多年前案发时,他弟弟是给宋平江开车的。程蝶说,我没见过你弟弟。你能带我见他一面吗?我想问问他,你亲手埋人了吗?你能杀人吗?程蝶看着那人亮棕色的皮肤,还有他细脖子上像勒痕一样深的皱纹,不知该说什么,刚才还学习发问的司机们也全低头抽起烟。对不起,我没法让你见到弟弟,他们还到处抓我呢。那人听了用手捂住上半张脸,泪水顺着手掌滑落,哭声令整座茶楼都静下来。

鸭舌帽起身离开,程蝶发现他的右臂衣袖是空的。瘪脸送他出去后,返回来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那人就是跟宋平江合作的大哥,他同意把电话给你了。程蝶把号码记下后,特意指着便签本又核对一遍,如同在验假钞。

回去后程蝶想起监视她的家伙,想起没人能走进来这句话,以及那些开口发问的司机和戴鸭舌帽的独臂男,她感到深夜中电话线另一端的缄默终于有了回应。在沉寂无声的大海深处,为她传来了超低频信号,或者说她又成功寻找到能证实她存在的人。她得救了。程蝶脱掉馊T恤跑进洗浴间,拿着手机又对了一遍刚记的号码,然后反复开合颌骨,让正在抽缩的面部神经恢复微笑功能。

和早晨一样,她又听到自己被回绝了。她对着镜子大口呼气,确认那张笑脸足够令人满意后,又拨给了瘪脸。她以特有的美好嗓音,以虔诚的抱歉姿态询问对方我到底哪里做错了。瘪脸不得不打断她说,大记者你不要这样,是我们该跟你道歉,我大哥还是不想接受采访,他说这么做会给我们招事。

程蝶决定立刻换个新住处,她迅速捡起帽衫和T恤穿上,带着破包窜出了这家旅馆。她找到池边和大队人马驻扎的酒店,却扑了个空,前台说那伙人都去附近一间酒吧了。

程蝶还是头一次见到,有那么多前辈跟着舞曲扭动大脑袋或者以泪洗面。别说是她,连店家也看傻眼了,他们也从没招待过记者旅游团。池边拉她过来逐个引荐,天各一方的记者,把每次出差当成互帮互助的干预治疗,或者是久别重逢的派对,专等交完稿找个地方纵情玩上两天。

派对是按大学排名定的座次,中央全是各省文科状元,或者北大人大新闻学院毕业的前辈。有人问程蝶在省里排第几,她没有回答,而是很自觉地坐到靠门的沙发边沿,不过没碰酒精。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的运动鞋,木然地看向对面一双不断晃动的白色高跟鞋。那是个露着大腿的中年女记者,换上了超短裙和晃眼的珍珠项链。程蝶想不出那些玩意儿是怎么被她带过来的。

池边猜骰子输了,作为惩罚,他回忆起去过某市的招待所,有个女孩住在那里的时候被强奸了。记者全被所里的人拦在外面,情急之下他踹开招待所大门就往里闯,声称自己是女孩舅舅,是来讨说法的。见到那女孩时,她始终用僵冷的眼神盯着他看,令他完全无法抬起头直视。他说我只有在取景器里才敢看女孩的样子,拍到照片后我留给她点钱就走了。池边在程蝶身旁边说边捂脸哭,她却如同一尊木像般纹丝不动,或者是背后的发条转到头了,反正眼睛都不眨。他又说干了二十多年记者,攒的几万块全给采访对象了。在看到程蝶那副神情后,他终于把嘴闭上。

“给钱很正常呀,有老人跪在报社门口我也会给的。”穿高跟鞋的女记者大声说,“这和成長环境有关,越是出身底层的人,就越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她正看向程蝶这边,一双长菱形眼睛,眼线勾得令其更显锋利。

“但如果你受过优质教育,有着清白的家世,你对自己的智力是骄傲的,你就越会秉持专业主义。很早以前倒是有过几个泥腿子很能写,他们总在阴谋论里找成就感。不过像这种大地的孩子,如今已经灭绝了。”

程蝶又听人聊起宋平江的案子,以及他们在找一个被泼了硫酸的女孩。有人说那不是宋平江干的,还有人说那也不是女孩。接着那女记者踩着高跟鞋,径直走向她:“你为什么来这里?”程蝶不明白在问她什么,僵笑着说:“我没有玩你们的游戏。”对方双眉紧皱,菱形长眼显出六个角,程蝶也木着脸,慢慢站起身。这时她听到手机铃声,看是独臂男打来的,转身跑到酒吧外接电话。

他说因为弟兄们一直在身边,我告诉他们不要见你,但实际是我要见你。晚上八点钟在一中门口见,现在我们互删对方的通话记录,你也不要再打给我了。对于这样做的潜在危险,程蝶顾不了太多。她返回酒吧跟池边打个招呼就要走,却撞见前辈们正在合影。也许是池边的劝解,女前辈招手让程蝶站到自己身边:孩子,你跑调查赚不到钱还不玩个开心?别搞得自己苦大仇深的。但是她知道她的热线被人叫醒了,她的任务是再迈一步证明海底存在着信号。刚才被逼问的时候,她没有说出来。

欧阳婷和程德理是在少年宫学画时的同学。后来她报考北京电影学院,文化课成绩全市第二,却没有人通知她去艺考。那年夏天她也没问父母要钱,是逃火车票去的北京。她先去了一趟天安门,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心要被震碎了。然后她找到了电影学院,在空旷的校园和排练场里走来走去,看到告示栏上有个老师的住址,她在电影院里看过对方拍的电影。她直接去了那人的家里。欧阳婷说我想考导演系,文化课已经通过了,但是恐怕没有下一步的机会了。老师看着她没有说什么。她就在对方面前讲起自己对电影的想法,以及中国导演有什么问题,讲到肚子也跟着叫唤起来。老师一直看着她,等到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他才说,我马上要出国了,上海有个制片主任是我朋友,你去他的新剧组吧,现在就去。于是欧阳婷看着老师写了两页纸的推荐信,写到天都黑了。她拿着那封推荐信出来后当即就回老家了。

欧阳婷回到少年宫继续学画。她注意到了那个身患小儿麻痹症、用边角料学画的矮子。班里很多孩子愿意跟着他画,大家还会为他买画笔和颜料,欧阳婷也给他花过钱。她听说楼上有个省美协主席,出国给罗马教廷画过宗教画,当即从矮子的画里选了一幅卷成捆,拉着他在家属院里,逐门逐户地敲门,终于找到主席家里。主席见是这么两个孩子来胡闹,托词自己着急去开会,一边把他们往门外轰。欧阳婷说,我不是来求你什么的,你看一眼他的画我们就走。于是矮子拖着那条瘸腿,小心翼翼地把画往人家地板上铺开,主席弯下腰看过后,交给他一把钥匙说,以后我的画室你随便用。欧阳婷看到矮子接钥匙时站得端端正正,她看到一条神奇的伸缩自如的腿。

在程德理的死缠烂打下,他们走到了一起。但是欧阳婷的父母认为这个男人的画一文不值,腿还有先天残疾,于是就把女儿锁起来了。毕竟当时轰轰烈烈追求欧阳婷的男人,黑白两道能排满整条中央大街,他们是亲眼见到过的。但是欧阳婷还是在年三十的夜里和程德理私奔了。她父亲发疯一样去程德理老家找女儿,不过再见到自己孩子时,她已经成了人家的老婆。

领证之后,欧阳婷发现尽管程德理天赋异禀,但是如果两人都去画画,迟早要一起饿死。她只好在婚纱影楼里做模特,挣钱来支持程德理创作。他们还开了个美院培训班,尽管程德理没念过大学,并不妨碍欧阳婷召集艺术家朋友和黑白两道的追求者,到这里报名交费。他们喜欢关照欧阳婷,喜欢为她画肖像,画她俊美分明且带有音乐性的五官轮廓,画她眼光中流露的笑意与怅惘。他们还喜欢听她念北影老师为她写的推荐信,然后大伙一起走入对未来泰然乐观的勇气里。当然更喜欢的还是听她批评程德理的画法,令自己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不过好朋友与追求者,终于也要离开这里。程德理眼看着他们相继去北京上海任教、办展,自己的画在老家白送都没有人要。他把欧阳婷的工钱拿来酗酒,白天黑夜都处于酒精中毒的痴心妄想里,没一秒钟是清醒的。那令他忘记了自己会作画,忘记了小儿麻痹症,令他能把酒瓶摔碎后也捅到别人的腿上。反倒是欧阳婷待在画室的时间更多,她总在那里看朋友们寄来的杂志、邀请函,还有为她而作的画稿。她已无法忍受被封在玻璃橱窗里,无法忍受混杂着酒气和呕吐物的颜色,她向往着胶片里的世界,向往重回北京,向往进摄制组。好在他没有动手打过她,在她建议他该换种画法的那一刻,他守住了最后的理智。

欧阳婷有朋友在北京圆明园站住脚后,写信讲述他们每天在画家村都做了什么,信上还说这里都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北京是艺术家的天堂。程德理看到这封信立刻就清醒过来了,他说,你快给他们回信,说咱俩一起去北京找他们会合。这时他终于认识她了。欧阳婷说,上海也好,北京也好,我也很想去,但现在问题是我怀孕了,我们要有孩子了。

程德理想过他将来有奖有钱有地位,就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孩子。他提醒欧阳婷,你最不喜欢小孩,你也讨厌孩子的,刹那间他像是捡起了碎酒瓶子,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再说我们是艺术家,艺术家怎么能生孩子呢?当然了肚子是你的,我也没办法强迫你。欧阳婷不再看程德理了,他说得对,自己讨厌小孩,可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要这个孩子,似乎是肚子里传来的感应,令她觉得自己就能把他养大。两人僵持了很久,彼此都感觉自己像是个贼,他们是从哪里偷来的孩子,商量不出该怎么把他解决掉。

后来欧阳婷又把父母给她的钱拿了出来。她说,你先去北京,我留在这里生孩子,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去北京找你。程德理接过了钱,却不愿接受这样的安排,因为他不善与人交际,独自到北京是打不开局面的。在两人共度的最后一个夜晚,欧阳婷忽然起身问他,你的小儿麻痹症遗传吗,咱孩子也得了这病可咋办?那就送儿童福利院去。程德理直挺挺躺在床上,坚硬的眼球不眨一下,他顿了好久又说,生的孩子是这个病,最好直接掐死。

蓝灰色夜幕下,程蝶赶到一中大门口,看到独臂男按照约定,正伫立在道旁的堡坎上。他空洞的衣袖随风拂动,像是被缠住线的风筝。他见她出现随即转身走开,她就跟在三十米外的砂石路上。他身形瘦长,一只脚交替另一只脚前行,步态像在走钢索,她还没见过哪个男人这样走路。很快她也走进冷暗的梦意里,只能凭乱响的砂石声辨认对方在哪儿。她不知哪一脚踩过去会坠落海底,不知自己何时会被人做掉。像往常那样,她把通信录某个号码提前调成一键拨通。很快她就感到淤积地下的孤魂,以及令血液倒流的战栗,那熟悉的老朋友又从心底袭来。

两人走到一座僻静的凉亭前,独臂男让程蝶坐进那排扇形的条凳,他守在出入口。偶有路人经过,他就急俯下身,像是某种无脊椎动物一样,吓得程蝶也跟着抽动小腿。起身时,他从夹克里取出小瓶装的水递给她。她接住水瓶后,见他用左手伸向右兜去掏另一瓶。她拧开瓶盖递回给他。他摇头笑笑,熟练地用槽牙咬掉瓶盖,仰头喝水。

程蝶闻了闻那瓶水,透过一片昏昏暗暗的灰沉,她听到身后窸窣声如有动者,她想都没想就按了一键拨号,然后闭眼咽下一口水。肩膀感到压力时,心里反倒豁然起来,总算是要这么死掉了。睁开眼睛时,看到亭子里的树影,她才想起一墙之隔的操场上,那些久久生长的香樟树和毛竹,以及被弃置在尸骨上的石块、积雨和挖掘机。

独臂男告诉她,那件案子发生的二十多年前,当时自己手里有三十来个弟兄,很多人还是转业老兵。宋平江从外面来做生意,本地没人搭理他的,他怕惹上是非,也就无所谓我少一条胳膊,很多事要请我出面,我把他当成亲弟弟对待。随后他又讲起怎么帮宋平江打通关系,怎么替他收账、经营KTV,怎么铲平敌对帮派的人,包括搞定讨工程款的受害者。

“有一对老两口曾在店前卖咸菜,谁路过我们门口就停下来跟他们买咸菜。宋平江几次找到我,让我叫弟兄把摊子掀了,你说好笑不?混江湖是讲道义的,再说这商品品类也不形成竞争嘛,平常我也要买一点回去吃,那滋味现在还很馋嘴巴。”月光下,程蝶看他把空瘪的右袖放在怀里,像在安抚一只伤残的猫。“后来是宋平江自己把摊子给砸了。当时我和弟兄们都站在店里,隔着大玻璃看,看两个老人被他踹到地上。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渣。”

又有人路过时,独臂男不再伏下去了。轻风在亭内游弋,程蝶也不去管一键是否拨通。她闻到了可能是樟树、毛竹和野菊花的香气,晕染在空气中。

“我跟宋平江去外地招坐台小姐。他让我带人把那里扫掉,我就是那场仗进去的,谁能晓得对方也有后台。我让他找当地公安局一个政委解决这事,应该是有得谈,他却说我给你点钱吧。可想而知那几年我在里面遭了多少罪。”

“你一出来就离开宋平江,又要在方清做正行,一定很难熬吧。中间发生了什么,能让你为道义付出这么大代价?”

“那不是道义不道义的问题了,这家伙没人味的。”独臂男继续说,“我出来那天他领弟兄们给我接风,我们在餐馆喝了很多酒。他想让我知道,这些年没有人敢不听他的,我能看出他不再需要我了。我还听见他说‘有个老师真他妈的烦人,我两个挖掘机就给他埋掉了’。当时我以为他在吹牛,也可能是想警告我吧,反正我认识的宋平江没胆量干这种事。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寻人启事,看到全县组织搜山,我都没往他身上想。”

他拿出手机,让程蝶在身边坐下,给她看家属展示死者生前批改的作业。

“我不认识这人,但我也是从一中毕业的,他也算是我的老师。你说说看,人怎么能杀老师呢!”

水瓶被他捏得嘎嘎作响,两人肩并肩沉默着,倒像是她陪着他坐在这里。

独臂男用左手把鸭舌帽正了正,站了起来。

“以前KTV有个姑娘也为他做事,我负责看场地,她管店里的生意。我好几回想提醒她离开的,可是没找到机会我就进去了。在里面听说她后来被人泼了硫酸,我知道这准是宋平江找人干的。”

“我能见到她吗?”程蝶猛然瞪大眼睛,令对方一怔。

“她叫趙清华,你去农业银行问问,我前女友在那儿做出纳员,她们是闺蜜。别的就不清楚了,因为等我出来她们早不在了。”独臂男看着她笑笑,半转过身,“大记者,再过两天我就去别的地方了,你采访要注意安全,有事情随时打给我。”

“咱以后也是有大哥罩的了。”程蝶跟了上去,“不是让我把你手机删掉吗?”

“我要回去哄小孩睡觉,她晚上是我来哄的,今天为见你算是破例。”独臂男快步走了出去,袖子继续跟在身后,“我跟她说起你,她说这个姐姐很没有安全意识,她让我不要删你的手机号。”

程蝶独自站在凉亭里,没有跟出来。她打开手机,看到一键拨通的号码确实打了出去,但是并没有人接。

程蝶踉跄着往酒店跑。由于体内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疼痛感正侵袭她的神经和膝关节。不过能为自己的特稿挖到这么核心的信息,她觉得就算是刀山剑树横在前面,爬也能爬过去的。

她边跑边联系编辑留好版面,跑到酒店大堂等电梯时,手机突然蹦出池边打来的电话,接通后却听不到他的声音。

“程蝶人在哪儿?你们《大观园》是不是还来了个叫程蝶的,她已经发了一篇六千多字的稿子,比你们之前写的都长!”

随着闷雷般的咆哮声响彻头顶,她没有进入电梯,而是听着手机移步到楼梯井,探身向上望,想知道自己名字从哪儿传过来的。

“报社上上下下好几层楼呢,那么多人我们认识得过来吗?反正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哎,施越,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这次就来了我们几个,我们大家都站在这里了。”

程蝶在手机里听到池边和高跟鞋女记者在答话,她抱着包转身就往大门外跑。她知道视频组整天在前方跟他们混在一起,她知道前辈们为了保护稿子在给自己打掩护。

程蝶跑着跑着又停下了,她想起自己根本无处可去。他们只要查身份证号就能找到她住过哪儿,回旅馆等于自投罗网。她翻出教师女儿的电话,决定先把新证据告诉受害者家属,对方也同意她来家里当面说。一小时后程蝶找到了教师女儿的新家,可是没进院门就被对方堵住了,她说这里没你的事,以后别再来我家了,还一直把程蝶撵到巷子口。很快那些打过交道和答应见面的人,也都把她的电话拉黑了。晕头转向中,程蝶摸到了个墙角慢慢向下出溜,她两腿交叉着,像个野孩子那样坐到地上。她感到这里到处都在驱逐自己,而且所有人变得太快了。

她又打给独臂男,告诉对方麻烦来了,可我不会交出任何东西。她发了那么长的稿子!她噘起嘴,学老头的语气。我他妈的还有篇八千字的没发呢,吓唬谁啊?独臂男说:在我们见面前,公安问我程蝶电话是多少,我说我早把这人删掉了,他们让我小心点。我没想到他们会抓你,我原本以为你们是一条道上的。程蝶捂住了自己的嘴,好一阵后,才道出一声对不住。他说,大记者我懂的,你是在帮我们,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凌晨三点钟,瘪脸开着那辆力帆车,找到还坐在地上的程蝶,将她转移到城边村的一户人家里落脚。

自从程蝶在毛玻璃上见到程德理变成胶体,之后很多年里她都怕这样被人跟踪。尤其在夜晚或者是独自回家的时候,她不受控制地去想有人要破门而入,接着会回想家里的刀放在哪儿。那种恐惧感一直隐藏在她心底,从没告诉给任何人。特别是每次下补习课走夜路,她总要不停地回头,即便到了家楼下也不敢上去,老人必须在阳台或者楼道喊她的名字。如果他们把这件事忘了,她就连滚带爬地跑上去,然后又气又怕地问:“为什么没人叫我名字?”她需要有人在黑暗中回应自己。

初中时程蝶有了手机,这样每次回家,她可以提前打开通信录,按到一键拨号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就往家跑。她学会了瞬间开锁,关上家门后把灯全都按亮,她要翻遍衣橱和床底,确认没人藏在屋里,才筋疲力尽地又把灯一个一个闭掉,蹲在床角不再出去。直到念大学她都是这个样子。程蝶曾在电话里把这个秘密告诉妈妈,欧阳婷听到后问她,那以后你怎么办呢?

后来她就有了一份每天都要出差的工作,有时一周要出差好几次。她穿上那件黑色帽衫,在乡间或者湖边低头赶路,要么就死死抱着书包窝在跨省大巴里。大概一年之后,她把出差当成是回家,也学会了在危险处境和脆弱的信任关系中获取安全感,这反倒帮她克服掉了对于过去的恐惧。

那时她也会跑一些商务题,早晨飞到上海采访,半夜再落地回北京的住处,两地间往返如地铁通勤般频繁。但人在上海时的感觉很特殊,可能是因为和妈妈同处于一座城市。回北京后的落空感会尤为强烈,哪怕只有两三天,也让她突然间不知该怎么生活。她租的公寓被几条胡同围着,晚上也要穿过一条幽闭的巷子。那时她已无惧黑暗或者什么胶体人,但还是习惯从手机里调出一键通话。程蝶没有一个能随时打电话的朋友,所以依然是把妈妈的名字攥在手里。直到有一天,她怔怔地看着通信录上“欧阳婷”三个字,终于相信就算自己真的出事,妈妈也无法赶过来。

程蝶搭了辆黑大巴,连夜去采无人再跟的被泼硫酸的女子。她又像只猴子那样屈膝而坐,身边挤满了沉睡的打工者和蛇皮袋子塑料桶。她用衣服的连帽遮住脸,低头瞄着反光镜里的卖票员,一分钟也不敢睡着。凌晨三点池边发来消息:“哥儿几个先撤了,我替大伙传个话,后面的稿子全靠你了。”

一到那座小城,她就给每家银行打电话,终于跟一家分行职员问到了独臂男前女友的手机,当时对方人正在度蜜月。这位沉浸在幸福里的新娘子,并不同意让闺蜜接受采访,可是当程蝶说起独臂男,当她说到一半时新娘子叫她停下来。她说自己可以帮这个忙,希望她能彻底了结。

不过当地政府也找到了这名女子,还安排了央视专访,采访地定在她开的茶舍。摄制组允许程蝶先采,她们就趁着工作人员布线、摆机位时,匆匆交谈。

程蝶在方清每天见很多人,但这个女子始终留存在她脑子里,就像是两人一起走下来的。她本以为她不会出现,或者说并不真实存在,所以当她见到这个几乎为特稿从天而降的受害人,问什么似乎不重要了。她仿佛是赶过来陪她,听隔壁不断有央视的人走动,陪她静候枯燥又残酷的电视采访。

她们待在强制冷的包间里。当铅白色阳光从天空直射下来,女人立即挪动藤椅,她脸上被硫酸腐蚀的地方长出了红色增生,那是从肚皮切下一块缝到头部的,所以对温度极为敏感,一出汗就刺痒难当。程蝶一直在吸溜鼻子,那件又馊又潮的帽衫快结冰了。她提到她们通过电话,但是被她拒绝了。女人说我不太记得,我有正常的生活。她说,网上总有人说我是宋平江的妈咪,是埋尸案的帮凶,那些天要不是闺蜜看着我,我可能早自杀了。她还告诉程蝶,因为你找到我闺蜜,所以我才来见你。

“你这回需要很大勇气。”程蝶指指隔壁,“看到的人可不只是网民。”

“那家伙肯定要判死刑的,他是唯一能伤害我的人。”女人的嗓音粗啞有力,乌亮的双眸透出赴死般决心。

“你对自己要求很高吧,我去夜郎自大看过,那里散落着和这儿墙上一样的员工守则。”

“我外公是来到这里支援建设的教师,六十年代那里被划为西南大三线,家里本来希望我考到北京念大学的。赵清华嘛。”

“你是教师家庭长大的?”

赵清华面无表情地点头。

“给他们丢脸了是吧?”

“你是有家教的孩子……我们组倒有几个清华记者,不过只有我能找到你。”

赵清华快速看向门口。有店员站在那儿说外面又来了记者,请示她该怎么办时,她也紧盯着店员的脸。程蝶知道她一直在崩溃边缘控制着自己。

“有个蓝星社的来找我,我没接受,后面再来多少记者我也不管。你是为了写独家才找到我,既然答应你,今天我就给你一个独家。”

赵清华一边泡茶一边告诉程蝶,自己是高考失败后去的夜郎自大,在那里她总能把客户维护好,宋平江给她的工钱也比别人多,还答应她随时可以离职复读。她说我确实想象过,把我们的店做出西餐厅那种调调。他也会因为我一句话,亲自把门口卖咸菜的赶走。

程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这令赵清华随之加快了语速。

“后来宋平江拿出一半股权,找有背景的人合伙。店里也添了客房、桑拿和游戏机房,棋牌室里还有轮盘赌,耍两把几万块就扔进去了。那时店里保安队都是全套装备,很多来耍的也是有头有脸。表面上我负责歌厅,客房部不用我管,可他们都知道找我签单,从不给钱。”

她歪着头看了看程蝶,脸上恢复几分往日做大姐大的信心。程蝶眨眨眼睛,朝她轻轻点头作为回应。

“那伙人到处去抢生意,客房一晚的翻台能冲到五。我记得有个VIP客户,他非要我们小姑娘用身体开啤酒瓶。”赵清华垂下眼皮,话越讲越轻,沙哑含混的嗓音听上去像是重感冒。“那女孩不敢抬脸看我,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当时想跟他们拼了,但我只能说大哥你看她是真不行了,你饶了她吧,让我送她去医院吧。那人说我在你店里消费,想把她关起来也可以,用链子拴起来也可以。”

程蝶张圆嘴巴,说了个“我操”。

“我站到那女孩身边没动,看着一队弟兄冲了进来。后来才知道那人的肾被打坏了,连摘除手术加找肾源我记得用了三十万,宋平江赔了对方五十多万。那天后我总想找个机会辞职,或者和他好好谈一谈,不过那时我已经很难见他一面了,店里也越来越不对劲。歌厅一晚上的流水少说要十几万,可是一到账上就变成六七万,我看来耍的人也不少,就找到财务室去问,会计不说话,我就明白了。接着我听说长包房的地上还找到了注射针头,我就知道这里待不下去了。”

接着赵清华讲起了宋平江的眼光。她写了很长一封辞职信交到他手里,KTV的事情都写进了信里。他张大嘴笑着问寒问暖,那双凸眼珠像轮盘赌的钢珠一样乱转。他把酒杯举到两人中间说,以后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告诉我。为这句话,她跟他喝了一杯。养伤期间我一再反思,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还是他忘了对我讲过的话?偏偏轮到我的脸被泼硫酸。赵清华摇摇头,两眼发直地看着程蝶。你说他是怎么想的?程蝶错开目光,没有回答她。后来我明白了,他也是没有办法,我的离开让他无人可用。我不等伤口愈合,离开方清跑到这儿创业,就为证明在信里的话,我能开一家比他更好的店。直到有一天,我在灯具城取样品,忽然有人从背后伸过来一只手帮我抬。我回过头,又看到那双凸眼珠对着我的脸乱转。他咧着大嘴说,你还和从前一样,喜欢亲力亲为。我居然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了。

工作人员推门进来,对两人比画手势示意还有五分钟。程蝶看到赵清华又低下头整理头发,直到确认遮住了脸颊和脖子才松口气。她告诉她,我觉得你很美,对于美我可是相当于质量鉴定的。赵清华把椅子掉转,背对程蝶。她一手按下衣领,一手撩起厚重长发,露出自己的后脑。程蝶星眼圆睁,看到那里面连成片的焦痂像沥青似的一路下灌。她随即扭开脸,手捂住嘴,喉咙里一股一股地往上顶。

“你别吐我身上,很贵的衣服。”她重新整理自己。“我不需要你来理解我,我只想互相帮个忙,也好证明我的清白。”

接着她又为程蝶泡起了茶,如同完成最后的仪式。程蝶注意到窗外恣意且深沉的银紫薇花,像是点燃的白色火焰,紧紧顶在玻璃窗上。赵清华还在固执地洗茶滤茶,直到央视的人推门说,你快点,后面还有别的媒体要采,她才把沏好的茶端到程蝶面前,请她品尝。

“你想过去拍影集吗?”程蝶问。

“什么影集?”赵清华喝下一杯茶后,慢慢看向程蝶,“宣传片吗?宋平江以前也把明星在店里的合影挂出来……”

“我是说为你自己拍的影集。”

赵清华攥着杯子不放,显然还是没懂。

“我可以介绍一位摄影师给你,我想她能拍出你最美的一面。”

“摄影师,你是指隔壁那些人吗?可是喝完茶,我就要站在央视的镜头前了。”

“你是想打马赛克、做变声特效,躲在屏风里对这个世界自我辩白,然后指望有谁来理解你是怎么回事吗?”程蝶把茶杯“吧嗒”撂在桌上,撸起双袖,脸上显出严厉和不解,“你好不容易走出来的,就该继续走到一切理解之外,不指望任何人承认,否则这些疤不是白长了吗?”

“那你又知道哪个摄影师能拍好我?你了解人家多少呀,有没有在他那边拍的样子,拿出来看看?”

“我们是不能拍照留影的,万一被坏人认出来怎么办!”

“你是说,你在人家那里一次影集也没拍过,但是你想让我过去拍?”

“不好意思,她确实没给我拍过,我们之间也从没提到过拍照的事。我只是觉得你这么美,值得她来为你拍一套影集。”

赵清华看着程蝶,随后站起来,直到程蝶也跟着起身,她还在久久地注视她。

“你看,等你离开,我还是要独自面对他们的。出了这个门,一样也有很多现实的问题等着你回去弄清楚,你最好再跟那个摄影师谈一谈。”

见程蝶两眼发直,不应声,赵清华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先一步朝门口走去。

“我讲的是給我拍影集的事,我等你回音。”

回去的路上,程蝶一直在想该怎么和欧阳婷说,她已经和她一个月没有联系了。她不知道就这样把人介绍过去,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会不会又令妈妈感觉不自在。她去过天南海北很多叫不上名的村镇,只有妈妈发出邀请时,才会去上海找她,否则即便接到商务题,也要避免见面,不好影响妈妈的生活。但不管怎样,哪怕终日像环绕信号塔一样经过妈妈的城市,采访时也会踏实很多,仿佛她们真能感应到彼此的位置。

可这次她犹豫起是否可以借道停在上海,可惜没人教她该怎么做。还是编辑告诉她你别去方清,直接回北京吧。她问对方是不是哪里又有新题需要我了?编辑说没有地方需要你,是当地和北京联系,你们有记者还在我们地界上,她又回来了。她说没有关系,那样我也多采了个人,然后像是推延刑期一样,请求对方不改道行不行,她想按原路线回去。编辑提醒她,你最好能自己改道,你不改道,会让双方都很难看的。程蝶知道她的流程终于走完了,只能继续身为记者的路途。她说我明白了,随即放下手机。眼看客运车就要开过省界,司机却急停到了路边。几名公安和便衣走上车,叫出程蝶的名字,接着他们把她请了下去,一路跟着她进了高铁车厢。被带上车时,程蝶注意到那是辆墨绿色的日产SUV,她坐过那辆车,但是车牌变了。程蝶的报道发表后没过多久,那件案子也终于完成了终审,所有案犯都得到了应有的惩治。

程德理到北京发展半年后,画还是没卖出去,但他认识了个北大物理系的女学生。女孩遇见他就彻底迷恋上了艺术,研究生也从物理系转到了西洋美术鉴赏。她长得细眉细眼,优雅逼人,戴着金边眼镜,终日和他在圆明园村的一排排平房、鱼塘和小树林里搞学术交流。程德理的朋友和欧阳婷关系更近,他们认为自己有义务把看到的都告诉她。

当时的欧阳婷每天是数着日子过的,眼瞅就要熬到预产期,可以和程德理在北京团聚,却得到他早与别人同居的消息。她没有去联系他,而是亲手起草了一份离婚起诉书,然后挺着大肚子,走上初冬的哈尔滨大街,赶在法院下班前递交了起诉书。回家路上,欧阳婷没有了力气,忽然一阵心慌后,打起冷战来。她知道自己孕期低血糖又犯了,伸手去解口袋上的扣子,却没能把糖拿出。她靠住身后的一棵树,随着巨大的肚皮不断往下坠,人也跟着两眼黑蒙,上嘴唇发麻。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想干脆躺倒在地上,但为了护住肚里的孩子,她慢慢地从树上出溜,让自己的身体能歪下去。不知过去多久,欧阳婷抬起了眼皮,透过满面流淌的汗水,看到矗立在对面的新开业的婚纱影楼分店。银白色阳光下,一张色彩明亮的舞蹈中的模特像浮现在眼前。冷风中,她对着熟悉的玻璃橱窗里模糊的影子,笑着将水果糖放进嘴。程德理在北京收到传票后,也写了六七封长信,他拿着这沓信在朋友们或者是法官面前朗诵并忏悔,他不想和女学生在一起,他想回到欧阳婷身边。

关于程蝶是如何来到这世上,两边各有不同的版本。欧阳婷说在她出生几天后(三五天或者一星期),程德理才知道她们母女俩在哪儿。欧阳婷盼来的重逢,是一个烂醉如泥的人,被几个朋友架进病房,晃晃悠悠飘到她的面前。他完全失去了和她交流感情、道明原委的能力,她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程德理的版本则是强调他在程蝶出生前及时赶到,既然是欧阳婷选择生下女儿,他求她就看在女儿的份上留在这里继续照看,然而欧阳婷不肯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到底自己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世上,程蝶想不通为什么连她的出生时间,都有全然相反的逻辑冲突。他们的回答远比深夜中无声的电话更难辨认,就像两人共建了一条螺旋状隧道,任她终身追询不休。

但是作为孩子,程蝶从懂事起就对妈妈怀有某种愧疚。她从小就知道要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妈妈当初本可以一起到北京,不会离婚,不会放弃画画。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更加无从求证。直到念中学时,程蝶在欧阳婷的QQ空间里看到一篇她写的博客。她最喜欢看妈妈形容风景的句子,可那次她看到她是在描述一段感情。妈妈并没有指出这个人是谁,但那篇文字堆叠著祷告式的发自心灵深处的执念,也刻写着遗憾与深情的真实状态。很快欧阳婷就发现程蝶进入了自己的空间,于是把她给屏蔽了。

后来程蝶去上海见欧阳婷。在一间摄影棚里,她很想站到妈妈的镜头前当一次模特,或者是她们拍一张合影,为了这次会面,她费力把自己装扮体面。不过欧阳婷却和男朋友提议,带她去东方明珠塔吃晚餐。妈妈的男友是个高大俊朗的阳光男孩,他和程蝶聊得很投入,用餐时很照顾她,他们对待她也很友好。欧阳婷每次换新男友,都要把程蝶叫到上海,她要用女儿试验对方的心意。也只有在这样一种作用下,程蝶终于可以和妈妈开心地吃上一顿饭。她极力表现出自己对她男朋友很满意,不要破坏妈妈的感情,好像自己的意见至关重要。那次在旋转餐厅,男孩去为她们取餐,程蝶眺望着黄浦江的烂漫夜景,同时感觉到欧阳婷在久久地注视自己。她抬起头,和妈妈目光相接时,触碰到她游离的目光背后,所有的沉重与幽暗。

池边跳到智库后,专接各部委传播意识形态的单子,战友们也都是央国企做传播出身,或是在大报的海外站干了十几年的站长。程蝶入职时他带她参观钉在墙上的感谢信。那些前辈在二楼的平台上盯着程蝶,看到那张木然的脸始终没有出现变化。

智库的年轻人同样对她充满好奇。在日料店用餐时,总有人说看过她写的报道,不过作为同龄人,他们理解的调查记者,写的全是二十世纪遗留下的各种烂事。程蝶看他们问来问去,也无非是“很危险吧”“哎呀这个事我可做不了”或者“那地方还蛮有意思的”,很快她就为自己点上烟,连抽个好几口。有个女孩兴奋地说,我老家的实习单位,局长拿你的稿子训底下人,当地系统里所有部门都在谈你那篇稿子。她点开收藏夹刚要展示,却发现文章已被智库锁死。随后众人闷头吃起了饭。有个组长终于还是没忍住,他问她,你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儿?程蝶把烟蒂使劲捻灭在调料碟里,“我姥爷以前常说,钱难挣屎难吃,王八好当气难生。我想知道这个屎到底有多难吃。”

智库要推广“飞上星球”项目,对外宣称的全是智慧学校教育场景,畅想到千年以后了,可是每次领导开会,不仅半个产品转化不出来,连上星球去干啥都讲不圆。于是他们指定程蝶根据这个畅想编故事,她知道自己有编造事实的能力,但要她去写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着实要消耗些精力。那几个月,她每天的加班单都填到夜里十二点,而且整个过程异常煎熬。

好在每天有两个小时的午休,一到时间程蝶就溜到办公楼背面的树林里,找个长椅坐满这两小时。那季节树林里已是落叶尽散,同事们能看见她独自待在裸露且幽深的树丛中,有时候撇开两腿抽着烟,有时候吃上两口三明治。她试图想明白,自己这个不再执着于独家调查的“稿王”,是否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她又做梦了,梦到和同事登上一座脱离大陆架的孤岛,海水是红色的。夜晚大家坐院子里吃饭,商量玩一场死亡游戏。组长讲解规则时,那双戴眼镜的大眼珠死死盯着她看,仿佛随时要把她推进海里。她将桌边的叉子藏到身上,选择与一个身形瘦小但很灵活的女生搭档。在只剩三个人的时候,她把女生杀了。后来她惊讶于梦中自己会如此清醒,且毫不愧疚,她甚至能真切感觉到。程蝶不知道她怎么又像幽灵一样,感觉不到自己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思来想去她只能得出一个理由,她做得还是不够好。

元旦三天假期她都没出智库大门。其实她也不是无处可去,欧阳婷和新交往的马来小男友正在上海跨年,她可以面带微笑地加入他们的二人世界,和扫街一样,没人能拒绝微笑的程蝶。程德理本就在北京,他们相距不过两个城区的距离,她也可以去拜访他和那个女人,况且他们邀请过她几次了。但是程蝶谁那里也没有去,过去二十三个新年没有,这一次也不会有。姥姥姥爷去世后,她也不想背叛从前过年的习惯。

她记起深度部有真实的案例,于是打给了主编施越。自从她来智库做这种事,还没跟报社的人联系过。电话接通,起初她还能笑着介绍在智库报过的调研课题,可是对方并不吭声,她几乎能看见她那双菱形眼睑。这时窗外腾起壮丽烟火,组合成“人民万岁”四个字,在夜空中瞬间转化。她继续提这个案子,说以媒体视角看确实无法成立,但如果用商业逻辑去包装,想请您把握一下有没有操作空间。然而那边依旧没有响动,程蝶以为是手机没电了,还把音量不断按大,如同身体机能退化,她已无法听出电话里无声的响动。

忽然跨年烟火死灰复燃,反衬得写字间里幽晦如海。

“你是跟我来真的吗,程蝶?还是故意玩儿我呢。”施越终于发出声音,比礼花炸裂还来得刺耳,“你他妈的可是我最好的记者,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闭上眼,感觉是一道天雷从头顶劈下来。

“程蝶,”施越继续叫她,如同昨日有选题要派给她,“你判断可以就是可以,如果你觉得不好,就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知道这个案例是不及格的,”她对她叨唠着,“一定是我哪里出了问题。”

施越开始不断地给程蝶打视频通话,像是要把她从深海里拉回来。

“程蝶!你还好吗?”接通后她终于看见她的脸,反而压低声音,低得像在哄小孩子入睡,“如果你愿意,可以来我这里。我说的是来我家。”

她正对着手机屏幕,脸上的微笑已经复旧如初。

“新年快乐。”程蝶说。

“新年快乐。”施越说。

“稿王”这称呼是施越叫起来的,或者说程蝶是在她手下成为“稿王”的。《大观园》这种日报,深度部的稿子是时出时发,所以既要抢突发还要保深度。凡在这儿跑新闻的都叫调查记者,但是整个部门二十来人,算上人物组和核心组,那十年里面除了程蝶,已经没有人在做真正意义上的调查了。往往她一人的发稿量能顶上全部门,而且每一篇都是独家,每一篇都能在快讯上抢先发稿。

程蝶对尺度没有概念,她相信事在人为。某地一个杀人案子,漫天雨雪中,她穿着冲锋衣爬过悬崖和深山,一户户拜访,看到了放着的尸体。女主人住堂屋,让客人晚上住东屋,程蝶就搬个长凳靠着棺材睡觉。村里的习俗要把死者衣服扣子都剪掉,女人在堂屋里边哭边剪扣子,程蝶夜里能听见细细的呜咽和扣子滴答滴答掉落地上的声音,感觉到一个人灵魂消亡的时候,这些声音陪着他走向遥远。她还采过一位卖菠萝蜜的老人,他儿子在县城教书,刚杀了人。她看着老人在路灯下把所有菠萝蜜剥开,看着那些还是青色的菠萝蜜。她也曾徒手开荆棘,直入一片无人森林,那里有座狼狗把守的木屋。煤矿坍塌后,女人利用死去的男人和媒體做筹码,跟煤老板要价。男人妈妈却求媳妇快点安葬,炎炎烈日下,她儿子的尸体正在桌子上迅速腐烂。

那时程蝶格外关注各地警方通报,每天刷各级法院和省公安厅的官网,她听到恶性事件就冲动,这种冲动会唤起她很多感情。有前辈一起抽烟时问她,群里一来题,我资料都没查完,你已经把题接了,你怎么觉得自己能做出来?她说我没觉得能做出来,我就是想去。即使编辑不让去,发不出稿子的题,她也要去现场看一看。她倒觉得他们有种胆怯,但不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也正是在这种亢奋和好奇心的驱动下工作,她获取到活着的真实感。

后来前辈们见她又在发稿,说外面看咱公众号,以为深度部就你一个记者呢。不过程蝶和中间人迅速建立的信任关系让他们震惊,她天然有种让人开口讲话的能力。所以即便是多人联手卧底,独家也总在她这边突破。很快大家知道,程蝶采过的人就不用再跟了,那就成了她的独家。

尤其在施越空降过来后,深度部一直靠程蝶竞争总编奖。每次总编室来人问,施越就让她挑一篇自己的稿子递上去,她几乎每个月都获奖。那时就算别人闲着,施越也要指名把题交给她做。有次她到机场过安检了,编辑却叫她回去——有前辈卧底一无所获。编辑把施越的聊天记录转给她:叫程蝶回来,把你们所有中间人电话都给她,她的题以后再做。

程蝶觉察到发稿滞后,是在改版后每一次接突发。她只能和别人一样等上半个多月,或者又有新改版,借此去跟编辑扯皮。没人保证再改版,旧稿就翻篇了,大家只想蹭着发一篇。有时程蝶甚至觉得,这些稿子哪怕晚上一年发出来也可以,至少到了那天她会好受些。可她没想到前辈们还习惯了这种节奏,年三十夜里,她问编辑有人去现场吗?得到的答复是人都过年去了。在她看来,他们宁可在家耗上七天,所有人都等着在群里和朋友圈奔走相告:又改版了!

那时有件案子的发稿还没听到动静,程蝶人在外地,采访对象瞒着自己的律师打给她。他说他们不让我把真相告诉记者,说我们利益诉求不一样,但是我就想告诉你。程蝶只能反复给施越拨电话,她近乎哀求自己的主编:“蓝星急着发稿,我当事人按住没说就是为了等咱们,已经做到这份儿上了,你给我句话再开会行不行?”施越始终默不作声,程蝶太明白这代表什么了,她从手机里听到前辈们在会上报新选题。她只好让对方把消息给蓝星,趁那边还没改版。

为了交差,前辈们还能写点法律类的解释报道,他们的“稿王”反而到了发不出稿子的地步,甚至越是她的题越容易被砍。然而总编奖程蝶还要照领不误,一想到那些中间人和采访对象,想到他们为了什么来见自己,她感觉到羞耻。

后来施越组织部门聚餐,在公园湖心岛的一家餐厅,她看到程蝶又半闭着眼,像尊木观音似的坐定。她刚在广东茂名一个村子被困了半个月,在无任何线索的情况下,采齐各方当事人,也写出了独家报道,但还是被施越把稿子砍了。

她过去拍拍她的肩,两人走到湖边,先后抽起了烟。

“你终于不用出差了,每个月花那么多钱,我要找社长才能报销。”施越说,“我们快养活不起你了。”

“我能养活自己,我这就走人。”程蝶说。

施越没有回应什么,只是对着绿沉沉的湖面,狠吐了口烟。程蝶也叼着烟在她身后,湖中她们的倒影重叠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前辈们在餐位上一起望向两人,程蝶发现站在这半弧形的岛边,往哪儿去都走不远,她背过身,只留施越笑着朝他们摆摆手指。

“这样也好。”施越说,“你想去哪个媒体?”

“我不打算做这行了。”程蝶说。

施越扭过头,皱起那双菱形眼睑,盯着程蝶的脸看,然后重新转向对岸。

“还以为我们要多个竞争对手了。你有没有朋友,推荐给我。”

“我没朋友。因为所有人都会是竞争对手,他们随时能把线索从我这儿抢走。”

施越长吁一口气,并拢踩着高跟鞋的脚蹲下去。

“我倒很想给我们的蝶蝶做个采访,她从不问问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吗?你可以去买东西,去吃点好的,或者交个男朋友,别再想什么独家了。”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自己已经完了。从早晨起这一天就无比漫长又艰难,有时明明天气很好,我却看什么都是黑的。我从不去想什么生活,也没有想要的东西,因为有人见过我一面后,就会哭着讲起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知情的秘密,有些还是很私密的事,我也并不需要写。但我知道那是只会交给我的信任。”

施越别过头去。她也想站起来,像程蝶那样随意走动,但她的屁股已经坐到高跟鞋上,脚也麻了。她只能去看程蝶的鞋,那双在方清就见过的脏球鞋,同时任由她把烟灰吹到自己脸上。

“就像上次那案子本来需要我们推进,能做的我都做了,如果稿子那时能发出来,法院根本不敢判那么草率。”

“我就知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在这儿等着呢。”施越掏出一个证件夹,举起胳膊递给程蝶。她看了看接到手里,那是张骨岩岩的黑脸,和姓名一起被塑封在黑色皮套里,只是肖像照上的封膜破裂,才让锋锐的双眼更显清楚。“你认得杨帆吧,我在《名报》的搭档,两年前自杀了,他的工号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一年。”

程蝶捧着员工证,盘起腿坐到施越身边。

施越双臂环抱住膝盖,故作轻松地看向湖水。

“我那时喜欢按自己的想象介入事件,问不出来的话就找个办法替代,快速成稿,所以我整体绩效是最高的。杨帆感情投入太多,采访周期也远比别人要长,很多时候人还会迷失在里面。”她示意程蝶帮忙扶自己起来。程蝶把烟叼在嘴里,站到她身后,用力架起她。“其实今天我们是为你而来。你也知道,这里老人能留这么久,他们的职业感很抵触介入事实的态度。大家看你跟谁都想共情,越到危险地方你越兴奋,都担心你介入太深,也走不出来了。”

程蝶紧闭着嘴点点头,把烟弹进湖里,又把黑色证件夹丢给施越。

“这个记者我可以不当,你去告诉他们,我他妈的绝对不是不职业,我绝对是个好记者,我没有盲目投入感情,也不会把自己卷到事件里。”

她扭头走开,很快又折身回来,和她面对面对视。

“我怕的是我的作品出不来,你记住了。”

程蝶在智库唯一一次请假,是她要去上法庭。深度部只有她的稿子被起诉过,而且官司打到离职后还没判完。起因是某美院教授,在他的博物馆落成之际,却看到自己从研究生学历造假、大学期间离婚、写“揭发美院资产阶级路线信”并冒充同学签名、卖假画被免职,到他建了个“赝品博物馆”,那些过往写得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完整。

冒牌教授先起诉《大观园》对自己构成了恶意想象罪,官司一打起来就追着程蝶要证据,要她每个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程蝶知道她的稿子没问题,但还是有点害怕,她不再是报社的记者,但如果官司输了,倒霉的却是深度部。

当程蝶带着满身烟味坐上被告席,她直瞪瞪地盯着原告律师在对面念诉状书(冒牌教授对外宣称自己被气病了,没有出庭)。这人长着犁沟一样陡峭的脸,烫着卷发,倒三角眼很像某种啮齿类动物,他手中握着一支笔,以倦怠又不容置辩的语气提醒法官,被告发表这篇失实報道前,并没采访我当事人。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三流记者,和她恶意想象的无知行为,只会伤害舆论环境和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程蝶把身体紧贴住座椅靠背,那姿势像在静候一场电刑。

她注意到对方用的那支红色钢笔。尽管看不见红钢笔正记着什么,只知道它在小本本上飞速运转,但是在白纸上划出的每一道粗粝的杂音,足令她身上的血越来越凉。举证环节,程蝶的律师要她来证实稿件中的采访源。其实对于信源的交叉论证和发稿依据,没有比《大观园》更严苛的,但她现在必须把全部采访录音交出去。她在审判席前拿起报纸,每念一句就放一段录音文件,找出哪个字对应的是几分几秒到几分几秒,接着回答原告方的质疑,找死她也要把写到的事实出处全部交齐。

此前她从没认真读过发表过的报道,也不转发自己的作品,她总认为调查到的猛料全被编辑删掉了,或者写法被改得过于难看。现在她第一次以审视的立场重见这些文字,每读一遍还会因过快或者过慢,被律师打断、确认、要求重念。当她听见很久以前,自己与每一位中间人和当事人的声音,如同又回到午夜梦醒时的哈尔滨。无数个电话里的空寂世界,还有在海底闪现的幽微信号,透过四周的黑色音箱变成巨大回响,完全被公开在法庭上。她感觉到某些发凉的部位正被肢解,感觉自己的器官正暴露在众人面前。录音停顿间隙,她又听到了丑陋粗暴的钢笔在作响,她知道那些借以藏身的信号以及所有意义都没什么不一样了。

程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盘腿坐到地上。她仍保有跑调查留下的习惯,采完坐地上就写,随写随传给后方,有时坐下就是一整天。现在她不用再出现场,也没人催她交稿了。她小心地把一套指甲油端出来,蘸上黑红和香槟沙两种颜色,在指甲上反复刷,刷完手指甲又刷脚指甲,刷到指甲盖比指头还要厚,刷到天光在窗外彻底逃匿。按心理医生的要求,她开始努力学习生活,学着做个正常的女孩子。她觉得这个年龄的正常女孩的生活,就是刷指甲油。

她还为这个房间添置了鹅绒沙发、人体工学椅、瑜伽垫、一把古典吉他和随处可见的酒瓶。书桌上散乱地倒着闹钟、耳塞、滴眼液、几盒药片和一架很旧的卡片机。她甚至还养了只猫,这也是遵循心理医生的建议。房间很静,除了可以听见轻轨在经过,还能感受到猫爪正挠着沙发绒面,隔壁男女在私语,以及程德理接连发信息令手机不停地嗡嗡振响。以前她把他设成消息免打扰,任由他发什么也不去管。自从做了该死的心理咨询,她只好把他从通知栏拉回来。

“程蝶,你和我同事打官司的消息在美院传开了,影响很不好。我们当年在圆明园合办画展,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你这样搞他让我很受困扰。请你理解一下。”

“程蝶,我最新的代表作还要请人写画评,圈子里如果知道你是我女儿,会以为是我站在你的背后。人家也认识你妈,你总不至于让她跟着一起难堪,再说这样纠缠下去对你也很不利。”

“程蝶,你很多地方都像我年轻的时候,这一点很好,说明我对你的成长带来了很大影响……”

她绷直手指飞速划着屏幕,拉下了上百条未读,一部分是日常问她是否按时吃饭或者谈没谈朋友,一部分是交流对生命的哲思,还有很多是在跑调查的深夜,发给她看自己刚完成的油画。此外免不了要回顾过去,重在表达为人父对于家庭的责任和辛酸,以及看到她长大成人是何等欣慰。程蝶越发猛烈地甩动手指,以至于指甲油滴到屏幕上,很快花成了一片。

程德理留下的恐惧感又回来了。尤其当她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到时间停在凌晨两三点钟,她会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这让她立刻想到那些来自家庭的恐惧,仿佛门外和窗前随时会出现从前的胶体人,濒死感又充满在她心里。

程蝶已经换掉好几拨心理医生了。她觉得聊上四十分钟就要付一千块钱的咨询师,不仅没见效果,费用越贵的反而没兴趣听她倾诉。但她只能求助他们,以前每次出差回来,她的情绪都會陷入崩溃后的深渊里,所以一到北京就要先找心理医生。现在她明白了,反正都是没救,不如找个价格低廉的新手,至少能解决最基本的需要——有人看着她。

最近她约的初级咨询师,是位素面朝天,梳马尾辫的中年女性。对方果然只顾着在她身上反复观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按你的要求把家里装饰了一遍,买来新毯子和桌布,到处摆上用不着的东西,总之一进门就能看到温馨的气氛。我还报了个吉他班,年底能弹会三五首曲子。我也开始练习瑜伽,不过这对我来说太难了。”程蝶的脸云集了不少化妆品,十指上贴满闪闪发亮的美甲。她戴着圆耳环,穿深蓝色高腰连衣裙,胸前还挂了个金属项圈,瞪大两只文着美瞳线的眼睛,一动不动。“该做的我都做了,可还是没感觉到哪怕好受一点。”

“如果把这些看作完成课业,你确实是个好学生。可这么做是为了让你有生活场景,能感受到我喜欢什么颜色、爱听什么音乐,不然在你心里永远没有一个自我画像。”咨询师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低头看向桌面,“现在我更看不到你有任何自我存在的表现了,这才是我要帮你解决的终极问题。”

程蝶怔怔地仰视着咨询师的头上,对着窗外的天空乐了一下。

“那你别费劲了。我的存在根本就是个错误,只有不停去做正确的事,只有像他妈的动物一样不断进化,才能抵消这个错误。”

“你已经把全区的诊所跑遍了,虽然嘴上是在倾诉,可不论我怎么问,你都不肯把真实的脆弱的东西暴露出来。也许那本就是你的秘密,而我也可以说你没有任何问题,然后看着你离开这儿,再去换个咨询师。反正浪费的也不是我的钱。”

她习惯了调查别人,不喜欢被人调查,所以每次见咨询师,都抱着你别想从记者嘴里套出一句实话的态度,还总以为对方看不出。这让咨询师们认为她很狡猾,甚至怀疑她的动机。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她已在无意识中潜匿了所有的自我。

“不是我有意骗你。以前我可不是这副样子,那时候谁都愿意和我聊点什么,我以为那是我招人喜欢,所以只有为别人调查真相,才感到自己活着是正确的。后来我明白了,人家是需要用我,如果我写的报道帮不到他们,也没人真喜欢我。”她晃了晃头,接着拉下头发盖住耳环,又用手捂住项圈。“我就这样了,反正从小到大我都这么讨人厌就是了。”

“要为别人的利益奋不顾身来确认自我,要通过他们的反馈才能感受到内心的巨大缺失,我从没见谁是这么填补空虚的。”咨询师说,“活在这种相处模式里,任何人到你这儿都是错位的,因为你模糊了情感投射的界限。你能把自己先豁出去,那是勇敢的情绪占了上风,可你始终没有给予爱的能力。我觉得你该去认识这方面有些能力、心理健康的人。”

“我没有能力?我没什么能力?”程蝶把脖子往前伸,“采访时哪有什么爱不爱的。”

“准确说是没有理解纯粹的情感的能力。你能共情那些比你更不幸的人,因为采访中的共情相对容易。但如果是关心作为个体本身而非事件中的人,或者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你却无法完全站到他人立场上。所以就算有人对你再好,如果不能给予爱,你对自我依然没有觉悟。”

“照你这意思我是怕了不成?我对爱没有感觉,不代表给不起。人家喜欢我,我就要为对方做事情,爱不爱我都会尽心尽力去做,这跟工作是一样的。你有事需要我,我也努力帮你,对待朋友是这样,对男朋友也是这样,这是我做人最基本的自我要求。”

程蝶站到诊所楼下,快速翻出香烟,猛吸几口。深秋的铜色斜阳从地面反射到脸上,晃得她两眼发花。她对于从嘴里说出“男朋友”感到气愤。交男朋友有什么用?这些人连听到我的出差地都要大呼小叫,关键时刻他们能干什么?我就是比他们好用。吸烟时有美甲很不顺手,她干脆一个个抠干净,扔进垃圾桶。抠出来的血流到香烟上,也不影响她在路上继续抽。

回到房间后,她将装饰物都堆到公寓外的垃圾站,还把吉他、瑜伽垫甚至连带部分家具一起清空,像是儿时的必要程序那样,折腾到晚上。她只留下了那只英短猫,她需要它证明自己存在给予爱的能力。喂猫粮时手机又响起来,在昏暗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那铃音异常刺耳。只要瞄一眼来电所在地她就知道,是从前采访过却没有发稿的当事人来找记者,可她已不敢再和人家联系。尤其现在还被律师和咨询师坐实了,她只能利用采访对象,否则无法作为真实的人活着,那意味着即便父母给予过爱她也理解不了。她用壁纸刀划着涂在脚趾上的紫色甲油,对着猫食盆,背靠白墙席地而坐,望着手机屏幕忽亮忽灭。那些曾苦苦追寻的海底信号,她已不敢回应了。那一夜,隔壁情侣都没有出声。

程蝶的猫是从门头沟的流浪猫救援组织领来的。她搭了一位志愿者的车同行,但没有坐对方的车回去,而是在村子里度过了一个周末。关于如何照顾这只猫,志愿者给她很多建议,两人还约好一起去救助流浪动物。志愿者是个做程序员的赤峰小伙,高头大马的身形,却长着慈眉善眼,他梳着时下少见的规整的偏分发型,笑起来像是小学课本里的少年,或者神似演员陆毅。程蝶很少被那样注视过,也就是柔情脉脉的眼神里面内容全都是她。偶尔她为智库出差时,会将自己的猫寄养在男孩家。她在外地通过传来的监控画面,看到男孩为自己的猫洗澡,看到他安抚猫的情绪,看到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每当程蝶站在机场或是高铁站里,男孩都会早早地等候,不会让她在深夜中独自赶回公寓,不会再时刻准备按下通信录里的一键拨通,甚至回到房间里,她一度忘记了检查衣橱和床底。

程蝶当然知道男孩的用心,但她无法接受他的感情。两人约好去圆明园附近一所大学走走,穿过曲折缠绵的小道,他们坐在墨绿色长椅上。此前她没有过这样的经验,顶多是被人约在包厢里采访时,遭受过几回性骚扰。对着眼前潋滟的湖面,对着远处的古塔和圆明园画家村,程蝶劈着腿抽起烟,两只手比画了一下午,向男孩诉说着他们之间为什么不可能。男孩看着霞光下被渲染般烂漫的湖心,慢慢变成幽蓝的冰面,没说什么就同意了,他希望能在這里多待一会儿,离开后便结束这件事。两人一起坐到晚上,伴着月光、青草香和幼鸟啼叫,程蝶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反复回想刚刚讲过的话,那些已在脑子里被重塑无数次的过去,就这样对一个人打开了。她的追问并没得到男孩给个什么说法,仅有的回应是他那仍旧柔暖温顺的目光。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两人就这样肩靠着肩,昏昏沉沉地坐了个通宵。黎明破晓前,程蝶起身的一刻对他说,我们在一起试试吧。

他们相处起来很简单,重要的是程蝶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被时刻关注着,男孩喜欢微笑着看她,她也要求他这样做。他没有什么主意,两人往往在路边站了半小时,都没想好去哪家餐厅吃饭。这种感觉不错,在秋意融融的午后,在婆娑起舞的银杏树下,男孩一次次等待她作决定,她也装起了傻。这时的她能听到落叶掉到地上的声响,闻到空气里的蛋糕味道,感觉到阳光正透过空隙在自己身上摇曳。

男孩还陪她一起去做心理咨询,帮她买药。她也会在他的注视下打电话质问施越,稿子怎么还发不出来,或者和池边对骂,要他别再逼自己去挽救快解约的客户了。夜晚他们在房间里肆无忌惮地做爱,她喜欢坐在他的身体上,紧抱起他粗壮的颈部,亲吻那双眼睛,然后朝他的嘴里不停地吐口水,仿佛她憋了很多口水。她兴奋起来的叫声很高,而且脏话连篇,远远盖过隔壁情侣的水平。

更重要的是,程蝶可以和一个人谈论自己的梦了。她把那本标为《黑梦》的记事本念给男孩听,或者干脆对着他回忆起昨晚的梦境。比如她梦到自己站在比肩膀还高的窗台前,当时胶体人已经追赶到身后,她只能在不同的楼宇间跳来跳去,直至身体突然坠落。男孩不懂这些到底代表什么,但听得还算投入,讲到具体的情景也会问上一两个问题,但他们的交流也仅限于此。除了等待她作决定和安抚流浪猫的情绪,男孩从不主动问及她内心深处的感受。好在当她又被噩梦惊得起身大叫,昏昏沉沉的他也会跟着一起叫嚷(多半是被她吓到的),接着她倒在他的怀里,哭着睡去。

程蝶从不觉得有人会喜欢自己。如果提供不了价值,也就没有人需要她。她也感受不到别人如何喜欢一个人。所以当一个男孩纯粹只是喜欢她本身,她还是没有能力理解。但至少在这样的过程中,程蝶能感觉到自己正朝一个完整的状态里前进。虽然仍不知道给予爱为何物,但她发现在这个健康又简单的男孩身边一段时间后,她开始有能力改变自己,或者说接近成为正常人了。所以对于程德理又一次邀请她去家里做客,程蝶没有回绝,她不会带上男孩同去,甚至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去哪儿了。

程德理定期要举办家族聚餐,这个团体也越发需要吸纳新成员,所以他把程蝶的回归看作是件大事。但是程蝶却失联了,夫妻俩在房门前脚都站僵了,后来不得不劝散所有亲朋好友,只剩他们在房子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是程德理在宋庄的工作室,一个宽绰且锈迹斑斑的仓库。阳光从头上的平顶天窗倾泻而下,在这里他们的五官和身影全被拉长,显得壁垒森严。正在两人推诿着谁去给家门上锁时,程蝶才像个闯入者那样猝然而至。

她微笑着走来,坐到两人对面。又见胶体人,此时他双眼鲜耀,体魄更胜当年,那只残脚也穿上了皮靴。可是他动也不动,只歪坐在椅上紧紧地看着程蝶,像是审视一幅旧作,看她喝起桌上的红酒。

“你别光看我喝。”程蝶检查着酒瓶背面的花字,随手又开一瓶,“我知道你的酒量。”

“我早就戒了。”程德理苦笑着,像被谁扳扯脖子那样,费力地错开脸,“我已经很久不喝这东西了。”

“你戒酒了。”程蝶郑重地点头,陷入深思。“想起来了,以前我去美院采访,看到你在课上也这么说过:我痛恨自己酗酒的那段日子。对了,你站上教室讲台,穿得溜光水滑,别提多干净了。你猜怎么着,我也恨那段日子。”

酒喝得过快,她被呛得咳嗽着,用纸巾擦了擦嘴后,也快速抹了把脸。

“程蝶,”程德理面露遺憾,那具胶体陷入一种舒服的坐姿中,不再看那幅画,“你还好吗?”

“你别让她喝下去了。”女主人把热好的饭菜又端上来,看到扔满桌子的纸团,“那些酒本来也不是给她准备的。”

“我能怎么做?”程德理仰起头小声说,“她喜欢喝你就让她喝吧。”

女人伸长胳膊,远远地给程蝶的碗里放了一块肉。

“我以前从不碰酒精的,不论多难的时候,我知道我都能解决。”

程蝶对着杯子微笑。那是只手工切割的水晶杯,透过花纹,她看着女人锥桶般的脸,那紧绷着头骨的脸皮上,细眼半睁。她还看她的金边镜架,下面有一只朝天鼻,吸溜时刀片般的嘴唇微微撇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那你这次真是来对了。先把酒杯放一放,我来介绍,你阿姨现在是北大的博导,她整个家族都是国内社会学的泰斗,以后你有采访方面的问题可以多请教她,不要犯上次的错误了。”

“你不要太说教了,并不是程蝶做得不好。”女人支起两肘,手轻托着下巴,用锋利的目光正视着程蝶。她身上巨大的白色西服垫肩,也鼓了起来。“新闻学本就是取样片面的应用类学科,加上体裁受限,单凭事件不能教人形成完整的辩证思考过程,也产生不了有影响的学术成果。这不是她的错误。”

程蝶咧起嘴乐,红酒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她用手背一擦。

“那我可真是错过太多了。不过忘告诉你们,我已经辞职了。”

“你离开也是好事,现在谁还要你们记者呀?一个事件出来,还不如拍个视频传播快呢。再说你们口碑太差了,一发杀人犯的新闻,就问什么样的家庭教育会导致这种问题儿童。”程德理眼中忽又流露出从前那种挫败,声音也瓮声瓮气的,在仓库里震得人两耳刺痒。“我看过广东一个村子的新闻,小女孩被那么多村民强奸过。人家在评论区骂你们,每次都要为强奸犯正名。”

“看,你伤心了?还是你比任何人都恨不得把我们取缔了,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吗?”程蝶来回看着两个人,拿出烟,点着了自己的火。“你每天给我发那么多信息问我在忙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还是要他妈的监视我?”

程蝶很想把酒瓶摔碎,插到胶体人的残脚上,随便哪一只都行。但她提醒自己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那我就给你汇报一下,你们油画系的老教授见我了,还有那个合伙人、故宫研究员,连美院恢复高考后第一届研究生,他在台湾当教授的同学都打电话告诉我,这个烂人是怎么骗小姑娘的。他们不信我是程德理的女儿,人家说从没听老程提起过自己有女儿。他们问我为什么不找你,那个畜生干的一切你是最清楚的。”

女主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说要去给程蝶找礼物。

“程蝶,我们是很想帮你,看你现在这样我也很难过。那时你还太小不记事,为了看你,我要回老家去面对两个老人。”程德理说。

“我都记得,而且那记忆可太他妈的深了。”程蝶又吸了一大口烟,她的嘴开始发麻了。

“那你倒是说说,哪个男人离了婚还能回来和老丈人睡在一张床上?他们会认为我姑娘跟你这个婚是离对了。”程德理在黯然神伤中,缓慢地眨动眼皮。

程蝶没有回答。她扭头扫了几眼仓库,这里摆着很多自动运转的农具和铁皮牛马,仓库中间还吊起一台电视机,里面播着当年画家村的影像资料,能看到年轻时的程德理在里面看书作画,能看到村子被拆毁时,他们是怎么被赶出去的。

“这些年见过那么多采访对象后,我相信你当时是真诚的。我的意思是那确实很难,我自己也做不到这样反复地互相折磨,就为给孩子留下完整的家庭记忆。”

“其实你应该感谢你阿姨的。”程德理快速扭转脖子,后仰着看女人是否回来了。“那时我被当成骗子和盲流,整天把她揍得鼻青脸肿,再那样下去就危险了。是她告诉我,你们已经成了跟我纠缠不清的业障,要想从根本上破掉,我必须积极地改变这种状态。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去看你们,和你们待上一两天。哪怕当时她已经去上海了。”

程蝶点了点头,朝对面做出举杯敬酒的动作,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你觉得管用吗?”她抬起了左腿,把烟在球鞋鞋底捻灭。

“这我可说不好。不过那次回来后,我把酒也戒掉了,很快就被邀请到纽约做个展,一瞬间把你妈和她的朋友全甩在了身后,包括你所谓的那些美院教授。”

“这还有什么说不好的,你这不是挺明白吗?所以那几年你回家看我,是因为别人说我们是业障?”

“至少你们是我唯一没有打过的女人。程蝶,我知道你受到太多过去的影响,我现在看你就像是看当年的我。你自己意识不到他们有多危险,真的,不要再写下去了。”

“你为什么非要提过去不可呢,那和我现在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完成了自我改造,进化成了希望成为的样子,过去对我并没产生什么影响。”程蝶两脚一蹬,把椅子向后移开,她不知为何想起了赵清华,她以她的姿态站起来,“照你意思我应该感谢你没有打过我妈。”

“亲爱的,你听到了吗?”程德理向另一个房间呼唤着,吓程蝶一跳,“这才是我的女儿。”

程蝶在惊恐中看到,女人展开双臂朝自己小跑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又坐回去,被女人像是对待流浪猫一样紧搂住脖子。她们两个脑袋贴在一起,谁也没讲话。

那阵子施越时不时就邀请程蝶参与分享会和颁奖礼。比如什么“年度十大作者”之类的,要她和驻华使馆公使、自媒体博主、投资人、小说家或者知名教授,共处上千平方米的大厅,在数千人面前谈古论今。可这样的频繁登台,令程蝶更加厌恶自己。再次回到男孩身边,两人做爱的时候,她会突然向男孩嘴里吐进很多烟,再堵住他的嘴。男孩下意识地摇头,却只能用鼻腔吸气,任由嘴里的烟进入肺部。看着男孩咳嗽到流泪,几乎被呛个半死,程蝶满足了。

施越又为程蝶办了场“深夜故事会”。候场时两人在书店后院抽烟,程蝶提前喝了点酒,穿着玫瑰色皮鞋,在草坪的白色石阶上溜达。施越递给她一份报纸,上面有篇压了她很久的报道。程蝶停下来拿住,翻来覆去地找,还是施越指了出来。

“你们发了智障女童性侵案,那篇诱拐儿童自杀案也该发了吧?”

“你到這儿是跟我逼债来的?早问过了,那案子还需要更大的进展。你离职怎么还跟在职时一个德行,没见这么办事的。”

程蝶嘴里叼着烟,把报纸一卷塞进书包,点了点头。

施越凑过来轻轻推她,盯住她看。

“喂!没问题吧你,还是又吓我呢。”

她嘬着腮帮子,又吸了口烟,同时用手接住掉落的烟灰。

“你要不要回来?回来的话待遇都好谈。”

程蝶看看她,笑笑。施越侧身面对书店的玻璃门,看着在里面摆椅子的店员。

“如今的小孩儿连你们那个时期都没经历过。报的全是什么退休模特队、67岁产妇这些题,把我恶心坏了。能不能发是一回事,但他们甚至连质疑公权力的好奇心都没有。”

施越走向书店的玻璃门,她随时准备上场介绍主办方。

“我说,像这种场合,你以后能不能找别人?我知道你是好意,你只要别压着我的稿子就行了。”程蝶一边用嘴咬住烟,一边闭着嘴讲话,“我刚才喝得有点儿猛,保持清醒是奢侈,就怕上了台给你胡说八道。”

“你觉得没必要做大众传播,可是你一走了之,就等于把空间让给那些垃圾继续传播。这个时代出名是必要的。”施越向前一步,玻璃门自动开启,她回头示意程蝶跟上,“这是一条更难的路,但总要有人去承担,你要做那样的人。”

“别他妈的废话了,就这一次。”程蝶把烟头扔到地上,打了个嗝,“我不是动物园里的展品。”

现场来了很多年轻男女,他们妆容精致,克制中仍显兴致勃勃,像在看T台秀一样谈论着投影上的事件。为了配合主题,书店还把灯光调暗,制造出瘆人的音效。程蝶看到池边也坐在下面,面无表情地瞥着她。这次演讲她没有告诉他,因为智库对这件事特别敏感。她在台上轻微摇晃着,因为要讲述的调查过程是随采随写给编辑的,在脑子里有些零散,所以她的开始部分进入得比较艰难。突然身后投影出一张女孩的特写,那是程蝶用手机在她家拍的。施越站在电脑旁,对着她指了指。她回头注视着女孩打了马赛克的脸,女孩的一部分也映到了她身上,仿佛令她的脸也有了温度。程蝶咬着嘴唇,瞪大眼睛,瞪大那双含混着麻醉和忍耻的眼,一眨不眨。她低下身把皮鞋脱掉,光脚站到台上,对着话筒说了句,我必须说爽了。

我记得那是近十年前,我正洗澡的时候,编辑在群里喊来题了,有没有人去现场?因为我刚连着做了两个题回来,一直没休息过,所以站在喷头下面就想装死,可点进去却看到是这个案子,刚好又没人接,当即回复说我去。编辑说你看看机票吧,然后我头发没干就出门了。

那个采访全程只有我自己跟进,手里也只得到一个线索,没有线人,也没有警方的消息,什么相关信息都没有我就杀过去了。落地后我凌晨两点坐了辆黑大巴,下车后又找了个司机,终于赶在天亮前抵达村子,我要尽快进村问路。当地村民不会讲普通话,我们谁也不明白对方在说啥,只能比画着两手一个接一个找人。受害女孩家的平房看起来破旧又脆弱,连砖体都熏黑了,还被几栋四五层的自建楼围成了低洼涝地,我走过几次才认对了门。

我敲开红色的大铁门,先见到了女孩的小姨陈沫,她也带着外甥女刚回家。当天小曹宏拿到了残疾证,可以证明她本人是“智力二级”残疾。因为在外打过工,陈沫可以和我正常交流,她说曹宏幼时偷跑到河边玩,溺水后致使严重脑损伤,从此这孩子就不正常了。平日里陈沫住镇上,女孩跟外婆一起生活,老人有时去餐馆打短工,上周就是小姨带女孩去县医院做的流产,然后陪她在家坐月子。这是小曹宏半年里第二次人流,上次是在镇卫生院。她只有12岁,穿着红色帽衫,光着小脚丫。她的短发像稻草那样乱,脸上有个塌鼻子,嘴很大还有些前突,天真的圆眼睛倒是很吸引人。墙角是张铝架床,床腿垫着碎砖块,蚊帐下挂着很多衣服。曹宏坐在床沿扭动身子,嘴唇翕动着笑,我挨着她聊天,她也知道跟我回话,这样几次三番后,我们能理解彼此浅显的意思。

我捡起散落地上的布娃娃和生字本,还有几张线条混乱的蜡笔画,放到床头上,用枕旁的旧手机压住,听见陈沫发愁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学校。她讲起姐姐姐夫如何在互相折磨中逃离了这个家,一个住到省城的工厂,另一个起初会寄些钱和日用品,现在早消失了。上回出事女孩妈妈来做过笔录,这次他们谁也没露面,这些东西还是她自己花钱买的。为防止小曹宏再跑出去,外婆一直把她关在屋里,连大铁门都要上锁。这时曹宏也跟着嘟囔着,我才知道她不是在笑,是肚子疼得哼唧。陈沫告诉我,没关系,她不懂怀孕流产是什么,说完起身走开。我仰头打量这间砖房,可很快又放下相机低下了头,手捂住脸。曹宏继续扭着身子,看向被铁栅栏隔住的小窗外,弄得我也跟着晃动起来。

陈沫又拿来一沓化验单、B超片子和收据,展示给我拍照,上面显示在小曹宏子宫里有个十周大的胎儿雏形。她说本来大夫用的药物流产,可那脏东西死活出不来,到第三天她疼得实在受不了,才打全麻做了刮宫。小曹宏进手术室时很乖,因为陈沫告诉她,这次勇敢进去了,妈妈就会来看你。好在从手术室出来时她已经迷糊了,她把小姨的那些话给忘了。

这时我的肚子倒是叫唤起来,陈沫二话没说就去灶上烧水。我告诉她,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添乱。她说我们这里有客人不留饭不像话的。然后我跟她到院子里,看她在菜地摘上海青、番薯叶、茄子还有一些黄豆黄瓜。我不由自主地原地一转,注意到村子坐落在山脚下,远处是群山淡影,花花绿绿的有种甜腻的美。陈沫边择菜边和我寒暄,她身形玲珑,皮肤白里透着点绯红,脸上有着南方女性特有的立体五官,尤其是修长的睫毛和清湛的眼眸还带点书卷气。她问我从哪儿来的、家里怎么样、有几口人,言语间夹杂着很多“啊哦嗯”的,试图这样降低谈话的密度。于是我又绕田埂兜了一圈,觉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识,各家在四面起的小楼,令我想起梦中跳过的高高低低的楼宇。我告诉自己,扫了那么多年街,这次已经不是采不采访的事儿了,我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扫出来。

陈沫还为我从院子里现杀了一只鸡。趁她忙活的工夫,我转回女孩房间,也顺着后窗向外望了好一会儿。各位有所不知,我从小就对关在后窗的生活有着充足的经验,我知道在那儿能看到什么,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此时曹宏一直按着那个旧手机,但我看屏幕上显示没有插卡。

我去厨房帮忙煮饭,陈沫在灶上把切好的鸡放进蒸锅。她说手机是姐姐留下的,曹宏喜欢用它给亲戚们轮番打电话,弄得人家实在烦了,外婆就把里面的卡取走了。我当时没有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吃饭时我把鸡腿夹给小曹宏,问起她的作息情况,那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还有警察怎么说的。陈沫说该问的我都问过了,然后放下碗筷,对我摊开胳膊,还是重复那句:她一直都被锁在屋里。陈沫讲起这些时显得焦躁不安,我是说可能有点恐惧。她其实什么也吃不下。

我想她也还是个女孩,也有自己的生活要打理,这都是人之常情。可随着谈话深入下去,她却哭出了声,还说外甥女闯祸了。我当然没懂她的意思。直到她终于讲起一件事,大致意思是村子里的乡亲都在骂小曹宏是妓女,我才意识到这顿饭的用意。我转身摸了摸曹宏,小声问陈沫,我想出去抽支烟,你愿意陪我吗?

如果采访对象哭了,我是不懂安慰人的,每次都僵在他们身旁看着,等他们自己平息下来。我跟着陈沫来到院门外三百米的河滩附近,站在一片綠茸茸的杉树林中。她也跟我要了棵烟,她比我抽得可凶多了。她说曹宏录了五个小时口供,回忆有谁碰过她那里,那就是说了五个小时的梦话。要不是我拿出诊断证明,警察还以为我们是到派出所搞事情来的。我叼着烟不言语,以为陈沫会讲下去,她却止住话头,忽然跟我说起自己以前是如何被强奸的。我一动不动地叼着烟,听她说这件事一直瞒着父母、姐姐,瞒着自己老公,从没告诉给任何人,她不敢想这种事后面有多可怕。我看着她,为让她知道自己可不是在做一件蠢事,我用尽力气对她微笑。

我找嫌疑人也要靠扫街那样问遍所有村民,那时警察也在抓人,所以很快他们都对我闭口不谈了,认为这件事是全村的耻辱。连着一天半下来我的招儿都用尽了,也没能突破一个人。我还问到小曹宏念书的学校,老师一见我扭头就跑,倒是那里的孩子能用普通话聊上几句,可他们根本讲不出什么,仅有的印象是她在放学路上,蹲到一户人家院门前拉屎,同学们走过时都装看不见她。他们捂着嘴对我做呕吐状。后来户主用铁锹把屎铲回她家,扔到大铁门上,骂了一晚上。

我再路过小曹宏家,还是想回去看一眼,心里面好踏实些。我买了点面包和新衣服给她送过去,然后站铁门前打电话给陈沫,让她给我开门。她说她回自己家了,门被反锁上的,只要用三长两短的暗号拍门,曹宏就知道给你开门了。我说这她哪能听得懂。陈沫说,她听得懂。

我故意对着铁门乱拍一通,片刻过后,曹宏果然还是出来开门了。

我领着她进了屋,东西放地上后,坐到她跟前,看到又被她攥起来的旧手机。我可以感受到她所承受的孤独,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处境。现在终于只有我们俩,不受任何影响地待在一起了。我说,姐姐给你买新袜子了,你先把手机放下,自己换上呗。我看着她脱掉塑料拖鞋,吭哧吭哧地穿起袜子。我又问她吃过饭了吗,姐姐给你带好吃的了。她摇头说姐姐谢谢你,外婆回来带给我饭吃。我再问她,你是不是又想打电话呀,她不再摇头。我就是、我就是看不得她打电话却听不到回音,看不得她拿着手机焦灼的样子。我问她你想打给谁呀?她说,想打给妈妈,告诉她我会种葱了,可外婆说妈妈在城里赚钱很辛苦,不许我去烦她。曹宏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得像个成年人,好像这道理比不能偷跑出去,比她什么时候来月经,或者什么是怀孕流产还重要。我说小妹妹你是不是身体难受,想找妈妈说话呀?她把头垂下,重复着我会种葱了,接着又按起那些早已褪色的数字键,删了重按,按了又删。这时苍白的阳光直射进她的毛发中,照进她的耳蜗、她的后脖颈,我知道她很多天没洗澡了。和我一样。

我说姐姐给你打,用姐姐手机打给妈妈吧。我拿走她的手机,在通信录里还真找到名为“妈妈”的号码,又去看了来电显示,里面全是叔叔阿姨之类的名字,甚至还有些是乱按的符号,可是没有拨出过“妈妈”。

小曹宏对我摆手说不行,可我还是把那串号码打到自己手机上。很快那边就传来中年女人疑心的长长一声“喂?”不知为什么我反而不敢开口,急忙把手机递到曹宏耳边,好像她比我更明白。她的手抠着脚上的新袜子,瞪大圆眼睛,也轻轻回了声“喂”,随后脸上显出紧张也可能是羞愧的神情,跟着又说:“妈妈,对……”那边却变了个男人讲话,他很不客气地问你是谁?我看曹宏的眼睛在找我,随即跟男人说,我找曹宏妈妈。可对方直接挂断了。

我们俩半天没有动静,她看起来比之前更无神了。我也说不清当时怎么没再打过去问清楚,换作以前我肯定要这么干。也可能我更希望那女人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我希望这手机号本来就是错的。

很快外婆就赶回来了。这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手里拎着大塑料袋,很多饭菜混着装在里面。老人对我说了句让你破费了,然后把塑料袋摊开在曹宏面前,埋怨陈沫不等她回来就跑掉了。曹宏抓着属于她的饭菜,念叨着“妈妈接电话了”,老人没说什么,而是找出筷子敲她的手。

看着饭汤在桌面上慢慢延伸,我知道我该离开了。起身时我像发现被偷了一样翻起书包掏着兜,把身上的钱抓到手里,可是就要拿过去时,我意识到老人一直侧身瞟我,脸色并不好看。我又把钱放回去,独自往大铁门走。迈出院门时,我转过身,越过跟出来的老人,瞧见曹宏还在看着我。

我在村头眼瞅转到天擦黑了,终于有位大婶还算有点女性的良知,她告诉我亲眼见到有个老头儿跟那小女孩,手拉手往山上去了,她还给了我个外号,叫什么“老牟存”。我只能模仿这个发音再找别人指路,就这样从山下一家家问到山上。那条山路崎岖坎坷,沿途容易被芒草类植物划到,但我的步子不能慢下来。我还听见不知是什么鸟叽叽咕个不停,见到叫不上名的东西爬在湿滑的路上,山腰处还经过了几个坟头。我无法想象小曹宏是如何走过这片荒野之地的。终于我问到一间露头的黄泥垒成的土坯房,我记得全村住家都翻修成了砖房,只有那户还是毛毛糙糙的破土房。

我在那儿见到了黄坚强,我现在居然记得他叫什么,提到这名字我就觉着恶心。进屋见那人第一眼时,我们都知道彼此为什么站在这里。他有八十了吧,个头儿跟我差不多,皮糙肉厚的,还有点内翻足。身上油污污的衣服直泛亮光,穿着凉鞋的脚趾缝里全是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黄土房里,眯缝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脖子,咧嘴笑出满口黄板牙,像是在欢迎我。

由于还是听不懂他讲什么,我拿手机叫了辆网约车。司机赶到后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只想问老人几个问题,请你当我的翻译。司机看在路费之外又多加二十块钱的份儿上,跟黄坚强聊了两句,知道他没结过婚,独自住在山上。

我开始在屋外转悠,观察周围有没有女包,这种人都有点变态的癖好。但我却在屋后的土堆上,看到两排细香葱。我想诈黄坚强一下,又叫司机过来,让他问他,你是不是强奸了那个小女孩?司机听后满脸惊愕,反倒教训起我,他说你怎么能问一个老人这么无礼的问题,你到底走不走啊?

你问!快问!问出事儿了我担着。我这么一吼他反而不再多话,在我面前结结巴巴地讲起方言。

我死盯着黄坚强的脸,还悄悄挡住了屋门。

我不行的。他极为冷淡地,甚至是不无遗憾地说。我去找小姐,小姐都不跟我那个,因为我没有能力,硬不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下体。

司机在我们中间来回扭头,慢慢后退,可当我看向他,他也不再动了。

问他,你带曹宏来过这里吗?问他!我说。

我有电话卡。黄坚强那张像淤泥一样的脸,左右两边向不同方向蠕动着。她来这里我教她学打电话,还花了我很多电话费。他说。

我站到山坡上抽起了烟。金色月亮像是淬炼过的巨大火球,在我头顶寂静地沸腾着。山体落差原因,从脚下的路延伸到沟底,再到村子深处的曹宏家,直线也就七八里地,但我却绕了太远的路程。我知道就算黄坚强什么也没做成,至少是个强奸未遂,想到他只是其中一人,想到全村侵犯过小曹宏的人,可能有几十个,我能感到脖颈处的动脉在抽搐,我想干脆放火把那间丑陋的房子烧掉。但是司机过来了,他显然平静多了,说可以送我回到住处,天一黑就走不下去了。他接过我递的烟,还告诉我女孩子抽烟不好。暮色将至,已是一片沉寂的山下却嘈杂起来,我问司机,村里是在赶夜集吗?他对我说,不知道,这年头发生什么都他妈的不奇怪。我感觉弥漫在山林里的那些呼喊声,像海浪一样在我耳中汩汩流淌。司机又催我上车,他说再等下去就要因小失大了。我让他先走,我说我多远的夜路都走过,而且今天的月亮这么大、这么亮,我指了指天上。

后来不知道谁干的好事,我不能再跟进调查。回到曹宏家,陈沫告诉我,那晚的动静是派出所连夜在给全村做DNA筛查,挨家挨户通知乡亲们去抽血,不过他们说DNA只能锁定曹宏这两次的怀孕。她显得异常憔悴,甚至是不堪重负。我看到小曹宏在屋里朝我咧嘴笑,她换上我给她的新衣服,人也干净多了。我说,他们早这么做就没怀孕的事了,DNA筛查可比我的采访管用多了,你还有啥好担心的?陈沫说现在麻烦更大了,筛查锁定了村支书的亲戚,是个断手的养着大狗的秃子。她指了指房顶,那人就住上面的自建楼里。我站起来,后退几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从那栋楼向下看,正对着的就是这座院子。那上面的人要是嫌犯,不单是她们,连我的一举一动也早在对方监视下。

陈沫躲在厨房朝我招手,你过来吧,别再去看他们了。她说我们要送她去福利院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我径直走到她身前,脸几乎贴上脸了。你就不能小点声?这种事至少让她妈妈做主吧。她说就是她妈妈的意思,我们下午到那里会合。帮她跟政府争取一些权利,这已经是全家能做到的最好结果了。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只看小曹宏把头藏在新衣服里笑。

我问陈沫,你不是很关心她吗?为了她能把那么大的秘密告诉我,在医院她也很听你的话,你们一起生活才是最好的结果。这时陈沫已面带愠色。她说把这种弱智儿收养到自己家,我怎么去跟我老公说?现在谁都知道她把全村搅得天翻地覆,谁都知道她是妓女,我又怎么跟我的公婆说?我能做的也只是定期回来看一看她,这种孩子生下来就是个错误。

那是陈沫在我面前最大声的一次,我看她几近狰狞的脸,全无之前的书卷气。

小曹宏说要见妈妈了,她说小姨要带她见妈妈了。

那孩子讲的不是梦话,你我心知肚明。我说,送去福利院,她的一生就无解了,她说什么别人都会认为是梦话。那里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爱她,遇到过的怪物还会重新找到她。

陈沫朝我翻了个白眼,她已经懒得理我。

她又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我要把那座楼拍下来。

她说你在院子里拍是一样的,不是必须去那里。

我说这没什么,两步路的事。

我还没摸到铁门,前面就爆出炸雷似的石头撞击声,接着是连成片的生硬的钝响迎面而来,我意识到是有人踹门。我回头看向陈沫,她低下头说,好几天了,你别开门,忍忍就过去了。我没听她的,只是把门闩挪开,瞬间就拥进一群村民,他们像鬣狗一样用身体逼迫我,继而发展成推搡,同时把我围了起来。

現在想起来,被那么多目露凶光的脸盯着,脖子后面还能感到有人骂我的热气,那种不太标准的广东土话,我已经能听懂一些了,可是我一点不怕。明面的暴力并不可怕,我早已能平心静气地看着那些村民,对他们一个一个微笑。相比起来,我更怕像现在这样,面对你们坐在台下,隐形的危险才是危险。

那可能是这座院子最热闹的一次聚会。他们把小曹宏家挤成了密不透风的墙,我想我该替她好好招呼这些乡亲。他们说终于抓到你的现行了,他们让我快滚,是我写的稿子害村子在全国出丑。他们把小曹宏的屋子也堵住了,有人说自从你来,这个妓女就成了兴风作浪的祸害。看着这些胶体人,我知道他们当中肯定有他妈的强奸犯,我调查这么多天也没找出一个,稿子反被他们用来污名化小曹宏。我意识到越跟这帮人纠缠,越对她造成伤害。

我横跨了几步,把村民和屋门隔开。我说,既然我是这件案子的独家记者,那么我也可以作为信源,可以把自己当成中间人,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给后面来的记者。我不信有人会对我做什么,他们只敢欺负连残疾证都没有的智障女孩。很快就有人说,这么多年我们和曹宏外婆都是朋友,乡亲们怎么照顾她们一家,对你也是这样。我的身前让出了一条路,那条路直通铁皮大门外面。

我转过身,却没找到小曹宏在哪儿。我是顺着声音,看到她又攥起那个手机,背对着我,或者说背对我们所有人,蜷曲身体,面向窗外的栅栏求救。我听到她终于拨出了妈妈的号码。

后来我被带回旅馆,吃了一星期方便面没出门。在旅馆那几天陈沫告诉我,小曹宏还是被送到另一座城市的福利院去了,她在那儿可以住上单间,还有人全天陪护,安抚她的情绪,帮助她适应集体生活。她说她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被同学堵在厕所了,也不用再讲那些吓人的梦话。不过那里两个月才能探视一次,也只有她父母才有这个权利。后面她开始讲个不停,而且话越赶越快,我让她别这样,没人要怪她什么。之后随着当地部门调动大批警力持续地进行取证和侦办,这件案子的强奸犯也得到了应有的判决。这些日子我自己也试图弄清楚,我对小曹宏到底算什么,是真诚的关心还是利用她。我想我对她的关心应该是真诚的吧。

老实说,所有能为程蝶做的事男孩都做了。她也知道他付出多少努力,尤其是两人相处的时候,他让她感觉不到自己有多怪。这令她很想保护这份努力,也试图对这份关系更加宽容。加上人又是一种无聊的动物,再深刻的记忆迟早也淡漠掉了。那些日子她好像真会忘记写过哪篇稿子,他们是谁杀了谁,谁又在躲避着什么,一些去过的地方印象也含糊不清了。

但是总会有一天,要么通过梦境,或者鬼知道又是什么触碰到写过的细节,让她的身体引发刹那的感觉。有次贵州突发了空难,拉媒体群时她假装记者混进去,看到所有人排队要遇难家属的电话。有个前辈人在现场,她问他怎么没有第一时间跟到坠落地,没人问目击者,专家又在哪里?对方说当地部门的人正在那里守着,我们只能待在一个小方格里等着开发布会。她又问人家,你的基本技能呢,偷偷溜过去还用教吗?前辈说,“稿王”,假如现在编辑喊人接题,你觉得你还会来吗?她死死盯着那句话,没有回复。

程蝶只有一个手机号,不时就有人打过来说自己是网约车司机,然后像猜谜语似的问她还记得吗,当年你在潮州采访内衣工厂的案子,租过我的车。她认识最多的中间人就是司机,她会记起是怎么发展他们帮忙套消息,又怎么把那里的司机都培养成了记者。她在青州报了个独家,隔段时间几乎全青州的人都来找她,也是当地的中间人和老乡们在传她的号码。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在等他们来找自己。

终于她还是跟过去有了联系,她也很想知道那些老朋友有了什么变化,还是又遇到麻烦了。其实他们只是想寻求法律援助,或者咨询监护权之类的问题,她可以随时帮忙查个法条、告诉对方怎么填隶属部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很多事情里的人都有交集,她知道自己仍能感应到来自海底的信号,还比从前更加强烈。电话那头的人也会奇怪,这姑娘解答问题怎么像是微笑的客服,他们会觉得来自她的关心是不一样的,所以也愿意对她讲述自己的处境。就和当初跑调查一样,有的人是遇到麻烦找她,有的人只想跟她聊一聊。

不知不觉里,求助程蝶的人已经跟她毫不相干。有的人想在公众号引起关注,有的要发个自我申诉,不知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总之他们都找她去写。她还跟儿时接打辅导热线一样,教他们怎么把法例写进诉求里,提醒人家平台很不利的一面,可他们实在不想把问题传给下一代,而且就算没有她也会找孩子或者亲属帮忙。那么程蝶会对他们说,我帮你写。

有位大哥的新房子渗水了,他每天在自己公众号上说这座楼建筑工程质量有多差,想不到反给自己招来了开发商的起诉,对方张嘴就向他索赔几百万。程蝶走出智库去见大哥,他当时人已经结巴了,她只能边劝边写,并且鼓励他还没出庭别弄得跟输了一样。后来也没顾上请假,就陪大哥一起去见了律师。

她还听过对方第一句话就是“我想杀人”。那个人支吾半天才说自己得了艾滋病,他说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特别想报复村人。这话吓得她心跳都跟着紊乱了,想起很多杀人犯被无视后的惨剧。她问对方为什么这么想报复。那人说只有这么干,才会有人关注我。她立即告诉他,你真犯事,会让所有人骂你。这令他陷入了沉默。

那人住的村子很小,只要他走在路上,就会看到各家立刻拉上了窗帘。村支书还教一帮小孩,成天跟着他指指点点,弄得他好像是在游街。为了能出去打工,他找医生写了张证明,坐大巴车到城里应聘保安。在他已经通过面试后,却被村里的老乡撞见,没过多久经理就告诉他,这里不能录用你。程蝶说,你想办法搬到别处吧。他说,家里有个九十多的老汉儿躺在床上。他还说我是一个会积极生活,会赚钱养活自己的人,这种病是有补助的,可我不要那个补助,我就想要让全村人给我道歉。

她建议他去收集证据,找法律援助起诉他们。但是这很复杂,他得学会用法律报复他们,如果自己学不明白,就让亲戚的小孩去学。那人咯咯笑着,他说,第一个嫌弃我的人,就是我的家人,所有亲戚都跟我断绝了来往。后来程蝶也没办法了,她又跟他讲了很久,到最后他也有些被讲烦了,终于答应老汉儿活着的时候先不弄事。他说,其实能跟你聊一聊也好,以前没有人听我讲这些的。一个人让全村道歉,自己也觉得好笑。程蝶說,其实只要让村支书付出代价,其他人对你自然就改善了。那人说好,那我就去报复村支书。

程蝶写起申诉书就没有停下过。她在给客户做考察的车里写;受邀到德国参加海外发布会,坐在大教堂的角落里也要写;要是陪男孩去Livehouse看朋克乐队,他跟着台上高唱,她就坐到路边写。赶上出差回来又不想回家,她就躲到咖啡店里写,写到店家打烊把她赶出去,就找个最近的链家继续写,没人知道她在哪儿。为了素未谋面的人们,她的申诉书越写越多。她把手机闹钟调到最大声,打个盹被叫醒后又可以写到天亮。那些自述总会引发公众舆论,起初谁也不知道是她帮忙代笔,可随着每一篇的阅读量都超过了她在深度部的报道,有人把她的来头放进文章或者是事件里。于是在很多短视频和评论区,可见无数程蝶浮出水面。前辈们发现后互相会问,程蝶怎么干起这种事了?

男孩并不反对程蝶做这些事情,但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只要看到他的自足和健康,看到他生命里没有任何阴影,她就感觉到恨意,她每天都要想这是为什么。从一些关于亲密关系的播客,程蝶听到她最好是跟安全型男孩在一起。可很悲哀的是,不论男孩如何耐心地包容,她对他还是没有感觉,因为她始终会被残缺的人和伤痕更重的心灵吸引。这不是男孩的问题,但那时候她把全部责任都怪到他身上,甚至还对他的家庭破口大骂。直到有天男孩的眼神终于变了,他用要亲手掐死她的冷酷眼神直视着她,虽然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池边终于还是找到程蝶,她人在美国出差,他在智库的办公室里。他让她提前赶出一份报告,她戴着蓝牙耳机随口答应。他又问你那边是凌晨吧,程蝶停下了敲击键盘,拿起手机说是凌晨,我还在倒时差。她说你有话就直说吧。

你到底是什么目的?池边问。随后听到她按响打火机的声音。

你最好说明白点,她说,我现在很困。

有人看你写的负面文章,发在自己的空间里。池边压低声音,好像他那边才是黑夜。他们说你想把客户据为己有。

说下去,你忍很久了吧。程蝶没有骂人。他们是谁?她问。

别跟我玩儿采访那一套。智库甩给你写的软文、让你审的合同我都帮你推了,一有出国调研的机会我就派给你,原想着过两年你会正常起来,提升境界。可是你怎么还他妈的到处乱炸啊?

池边,你还记得自己也是深度部出来的吗?程蝶问。

什么意思?池边问,这跟深度部有什么关系?

我从不连累任何人。程蝶说,连施越都管不着我写什么。

在智库干一天就不能私发外稿,谁是为你付费的客户,就要为谁写作,我这么说够明白吧。池边说,快去把负面全删了。

不好意思我删不过来,那些也不是我的空间。程蝶说。

池边不说话了,他们知道彼此在讲什么。

你做梦吗?程蝶又问。

你疯了吧!池边说。

在方清时,你回忆自己冲进招待所,那个被强奸的女孩盯着你看,后来你会梦见她吗?说说,池边。她看你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你说说。

程蝶再到上海出差,可以大方地找到欧阳婷的住处了。她又换了个上海男友,是个身形瘦小,头发油黑,两眼幽深的中年人。尽管是不请自来,男人还是给她们烧了一桌子菜。他还能和程蝶谈论眼下的社会议题,并且适时地和她站在一边,教育欧阳婷两句。程蝶看到,欧阳婷到现在还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在自己女儿和男朋友面前,娇声娇气地表达着喜欢什么样的模特。程蝶也意识到,自己从小也没跟她一起生活过,完全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有什么忌口,为什么忽然哭了,或者哪句话是真的?她上洗手间回来,看到上海男人一边哄她一边开着玩笑,你能不能像程蝶那样自理一点啊!她站着看他俩笑,自己也跟着笑。

吃完那顿饭,两人走上露台抽烟。头顶是濃云翻墨一般的天空,又有从西太平洋汹涌而来的季风灌进身体。但她们还是站在那里,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程蝶学起了欧阳婷撒娇的样子,她喜欢模仿她。

“看得出来,上海男人就吃这一套。”她把烟叼在嘴里,双手用力鼓掌,“老实说,我为你高兴,你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妈妈看着女儿,神情有些哀伤。

“我只有这样了。我不想生活再有什么变动。”

程蝶望着不远处银亮的苏州河,忽然想到如果没有其他冲突的话,她和妈妈在一起生活,应该会比较快乐,随即转过身,挡在她的身前。她以一种笃定的神情,把她的外衣拉链慢慢拉好。

“你没做错什么。这才是纯粹的恋爱感觉,这才是聪明人,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她重新把烟夹在指间,安慰着妈妈,“你教会我念的每一句话,我学着写下的每一行字,包括你决定出走以及留在这里,这本身就令我受益至今。”

欧阳婷拿起烟盒,犹豫着要不要再接着抽一根,却还是没有点上。

“可惜你没见到那家伙的样,还有他发过来的短信,当初他也是这么求你复婚的?”程蝶问。

欧阳婷向前迈出一步,轻靠着阳台的玻璃围栏,低下了头。

“身边朋友告诉我,你爸找到的是一个可以彻底改变他的女人。我也不愿像当年对他那样,去对待别的男人。人都是要转变的,你说呢?”

程蝶凑到她身边,背靠围栏,扭头看她。

“没错,我就变得比他更优秀了。还记得吗?你那时跟我反复灌输这个观念。”

她打着火机,为妈妈点烟。她笑着看向女儿,摇摇头,示意上海男人不喜欢身上有烟味。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给我打电话了?我记得小时候你总给我打骚扰电话。”欧阳婷问女儿。

程蝶转过身,和妈妈站开一段距离。她面对着风,在哆嗦中独自抽着烟。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仰起头,朝天上吐出一口烟,“应该是知道,你是好不容易才跑到上海这个地方来的,也是我慢慢知道,上海到底有多远的时候。”

“有机会还是打电话吧。我有很多手机号,你不会打扰我的。”欧阳婷说。

“能够吃上这么一顿饭,已经胜过打十通电话了。”程蝶说。

“对了,之前有个叫赵清华的,来找我拍过写真,她说是你的朋友。”

程蝶乐了。

“赵清华。刚入行的时候我采过她,她真的来这里了?看来她比我有勇气。”

“那我真要谢谢你了。我已经很久不拍婚纱和什么写真了,我现在玩街拍艺术,以后不用介绍客户给我。”

程蝶点点头。她的烟已经全部抽完了,可她仍然靠着围栏不动。

“其实她拍的也算不上什么写真,她让我把身上的疤痕拍出来,为了把她拍好看,我可是费好大一番力气的。”

云雾的尽头终于撕开一条金黄色的裂隙,程蝶望向天边,对着河面如同睡着一样。欧阳婷轻轻横起手机,把女儿迷人的侧影和前方的景象拍进自己的相册里。

回到智库后,程蝶赶上前辈们挤在二楼平台上鼓掌叫好。她艰难穿过狂欢人群的推攘,才见到即兴舞蹈中的池边,他的身体像是能嵌进任何容器里的流动的胶体。两人移步到办公室,他还是很兴奋,连说我们太重要了。他给程蝶看自己的手机里,沿海省领导的秘书发给他的短信,对方询问某公众事件,从公关角度看怎么说更好,并试探他能否接这个单子,帮忙做整体规划。

池边两手发抖,编辑出满屏文字,却不敢点发送,他让程蝶准备好去服务这个案子,而这正是她之前被警告不要再碰的事件。你觉得作为一个记者能解决什么问题,如果认识这样层面的人,你不是能引导他吗?他给了她一个说法。

门外还能传来众人的欢呼雀跃,带有种近于船夫号子的鼓动性,或者是某种申请出战的聒噪,连带着程蝶都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在震动。

你公关了个什么烂事?我们不能接这个单子,也没有人会接的,这种事天王老子也圆不回来,接了也是黑在手里。程蝶说。

沿海省给的单子我能不接吗?现在媒体环境这样,我们盈利状况却这么好,你多赚点钱不好吗,我对你大不大方?我拉的单子你不用说话,去把方案写完,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宣传点。

去你妈的吧池边,程蝶说,你可真是丑大发了。

从智库辞职后,程蝶把猫也留给男孩便不辞而别。她住进了旅馆,她还是喜欢住在旅馆里,随时离开的感觉。不过现在她身边堆满了从农村寄来的土特产。那些她采过和帮过的人,家里有什么就送她什么,从烘好的鱼干到新鲜的龙眼,还有方清的独臂男寄来很多的桃子,他去开桃园了,想请她帮忙写宣传语。有时身患艾滋病的村民又打过来,他倒是安慰起了她。因为房子漏水吃官司的姐姐,也把判决文书转给她看。对方说自己胜利后,公众号也成了很多人维权的根据地,大家都指望拿着她的判决接着打官司。程蝶又坐回到地上,整个人和围绕她的烟雾混在一起,听大姐叫她妹妹。当时我找过很多人,你是唯一过来听我倾诉的,所以我有义务来告诉你,你帮了多少人。

从程德理发的短信中,程蝶像是找线索一样,拼合出了另外一段过去。那还是她念小学的时候,已经在上海定居的欧阳婷,与女儿多次通话之后,考虑到她应该是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决定独自去找程德理,两人想试着谈谈复婚的事。

两个从未同时出现在程蝶面前的人,又选择到另外一座城市,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会面。按照程德理的说法,那天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随便聊了一下。所以整件事好像和程蝶毫无关系。她也无从想象,两人之间原本的感情要有多么深,在分手多年后仍存有回头的余地。或者说自己更像是作为一个理由,让他们去触碰未来在一起生活的可能。

可那不是一次为复婚准备的会面,倒成了一场蓄谋已久的诀别。欧阳婷见到程德理仍在酗酒,她耐着性子说,自己在台湾老板的总店做首席摄影师,有足够的钱养家。她知道他还是一幅画没卖出去,她让他不必发愁了,他们可以带上程蝶一起到上海生活。程德理死死地盯着欧阳婷看,两眼眨都不眨,同时他像他妈的中弹了一样,嘴里不断往外吐白水。他说了什么早就忘了,大概是要容自己想一想,或者是和北大女友道别之类的鬼话,欧阳婷只好又和他定个时间。但是当天晚上他人就没影儿了,欧阳婷也在夜里赶回了上海。程德理觉得那晚就是一场噩梦,他至今都无从考证真实性。但是据两人的朋友说,那晚确有其事,因为程德理转身就去找小姐了。

程蝶再次感觉到了梦中才有的无望后的失重感。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欧阳婷,或者说不明白父母的人生为什么总在蓄意远离她。后来还是施越的电话拯救了她,她告诉她,又有埋尸案在等着你。

于是程蝶进入了一个白雪皑皑的梦境。她从形容斑白、辽阔硕长的冰川不断滚落着,摔向万劫不复的红色山体下,直至身上分不清是血是泥。她始终平静地闭着双眼,像是习惯了在无休无止地滚落中延伸自己的轨迹。

雪山脚下的市郊住着男孩仝紫云,他父親在十七年前一去不返,此后这家人没有得到他们一家之主的任何音信。如今警方终破悬案,仝紫云陪着姐姐,被便衣和村民领到国道边,等那个首犯在平台下指认现场。他站到土坡上,看着一具遗骸被挖出来,看着警车把半截身子从他们面前带走。男孩随即呼唤着程蝶,他相信她能帮到自己。

程蝶陪着男孩去看从前的老房子。那里面的布置现在看也算得上精致,最显眼的一排宽大的牛皮转角沙发,是他父亲用货车从县城运进山里的。男孩讲起这里一件件家具是怎么拉回来的,它们至今还摆在原处时,程蝶可以想象这是一个爱家的父亲,并且这个家有多需要他。那时男人靠倒卖旧车赚了一笔钱,他对儿子承诺,我一定会供你念大学的。

年幼的仝紫云很会念书,是班级课代表兼中队委,但在这时他父亲去上海出差回来,没多久便消失了。仝紫云说他在本地没有任何关系,没人知道他们是谁。听到这儿程蝶也感觉到悲伤,不仅是为一个人失去了父亲。仝紫云从小就整天听别人说,你父亲是黑吃黑被人做掉的,有些话他也差点信了。

仝紫云把车开到山下一个无人经停的路边。两人下车后,朝雪坡上爬,程蝶摔了跤,他把她拉起身,搀扶着一起走。接近雪山垭口的地方有一道沟,他告诉她,爸爸就是从这里被挖出来的。他仰卧在翻开的土里,冰草穿过了脸和骨头,腐烂的衬衫也被顶起。仝紫云又弯腰比画着说,他们只挖出半条胳膊的深度人就找到了,还是警犬嗅到的,狗就能找到。他讲话仍带有那股少年特有的倔劲儿,告诉她,尸骨上的冰草是土里长的,那不是硬化路面底下的东西,与其说凶手杀人后埋尸,倒不如说是扔到路边的。

仝紫云直起了身,两手交叉着握到身前。他是中等个头,长着浓密的剑眉,在雪地中,两眼锃亮,一脸肃穆。他说后来自己拿上铁锹,又挖出一条深沟继续搜,想找到父亲的痕迹。可他只获得了一条小腿骨和一只紫色尼龙袜,袜子里包着一块还算完整的脚骨。直到入土安葬,老人的遗体依然残缺得厉害,仝紫云认为是其他骨头埋得太浅,被狼叼去了。其实当年是可以找到的,对吗?他仰起脸,对着无边无际的蓝天和雪山,喃喃低语着。

那样站了好一会儿,他偏过头,轻轻地问程蝶,我有个事很好奇,为什么死掉那么久的人,他的皮肤却还是湿漉漉?程蝶站在他身边,开不了口,因为男孩的话听上去没有任何情绪。但他怎么可能没有情绪,一个人被扔在雪山上十多年,没人在乎他们。这件事情让程蝶知道,她知道了她就在意。

她提出想看他父亲的样貌,但是家里的传统,人死后要把所有照片烧掉,不能留的。他说妈妈和外婆去世时,也把最后的照片烧掉了。在他记忆里,爸爸的模样没再出现过,也就越发模糊。妈妈总说,爸爸的脸这边像姐姐哪里,那边像他哪里,他能够感觉到他大致的样子。但他说他和爸爸更像,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

家人对父亲的一致评价,是他每天穿着黑西服白衬衫,戴上海牌手表,像个板板正正的白面书生。他是个会打扮自己的人,不会因为住在农村就不好好生活。仝紫云的表达很有条理,包括跟她描述起从小到大同学怎么欺负他,或者骂他爸干了哪些坏事,有人甚至说他在卖假钞,在贩卖枪支毒品。

出事的头一年,警察就通知他们人抓到了,可那家伙只承认尸体埋在山上,但没有具体地点。找不到尸体就无法定罪,仝紫云一家先后报了五次案。这些年,他们和凶手生活在同一个市的两座县城。

那时仝紫云和姐姐还在念中学,如此之大的雪山面前,一家人也根本无从找起。十几年过去,参与这案子的很多人都已死去。起初是他奶奶在牵头报案,后来是大伯接过责任,再后来是他母亲,几年前她去世也没见到自己男人的尸骨。这期间,仝紫云行进在一片巨大的无人区里,围绕着两座主峰寻找父亲。也正是这样日复一日的追寻,让自己对父亲的思念得到了安慰,内心也越加清澈、笃定,直至父亲的存在于他成了某种信仰。他相信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按照自己心中的方式行事,和这里的人不一样,他怎么可能会去干坏事。别人越这样說,他就越认为那是诋毁。

仝紫云开车带程蝶去见姐姐。大学毕业后,他们做起了卖粉条的大学生创业项目,也是因为这个项目,还被县里发了奖。他更娶上市里的老师,生下儿子。程蝶问他,你奔波至今总算有了结果,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他说关于父亲的流言始终存在,还有人说他利用受害者身份当网红,在外面玩女人。加上卖粉条是扶持不起来的,老婆又在跟自己闹离婚,他已无力追寻下去,想把这件事托付给她。他说我就靠你了程老师。程蝶说,你想走的这条路和从前挖雪山不同,它可长了。

再一次,她在冰封雪盖中像一只蝴蝶那样,拂过山峦、毡房和经幡,拂过银光熠熠的赤岭古道和如海般静默的杉树林。这回她要为一个死去很久,连长相都没见过的人正名。仝紫云的父亲和程德理同龄,她不能让这个人被杀后,他的一生还要被污名化,连家人都跟着活在阴影里。虽然是阴阳两隔的联系,但她能感受到那并非是热爱什么,而是想到当所有人都说他被埋在雪山上,但他儿子就是找不到父亲在哪儿。想到仝紫云带她去到埋尸地,指给她看是在哪儿发现的父亲,在天寒地冻的雪山垭口,她能感受到所有复杂性背后的沉重和悲伤。

程蝶带上指认现场的照片包了辆车,去找凶手的村子。此时警方还没抓完人,通缉照壮观地列了几十个人头,很多是一个村的亲戚。由于主犯身上背着多条人命,却只交代了埋尸案一起,人已被羁押。放回去的团伙又全躲进家不敢出门,有几个逃犯还藏在村里。至于施越给的线索,十个人里已经死了九个,想摸到个活口太难了。更令她心里发怵的是,那些村子比想象中偏远多了,司机把车开进三省交界的山里,还要经过一段无人的盘山路,才进入一座在大雪中的寂静村庄。她走在村里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人,就算跟谁聊起来,也全是凶手的亲戚。

至于更多的从犯,全分散在不同的乡县,县与县之间又隔着好几座山。开车几小时到达后,才知道还有很多重名的村子。她问村民知不知道九几年有个村死了个人,他是被你们这儿的人杀的?就这样吓跑好几个司机后,程蝶找到团伙中负责扛子弹的喽啰,对方他告诉她,听跟仝紫云父亲一起卖车的人说,从没有见过他的车。这令程蝶也开始怀疑,那人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

她问到一个在建材厂上班的年轻人,他爸爸当年传言被埋在郊外的寺庙附近,也是同一伙人干的。他说那伙人会先把自己搞进去,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段,这令本地人感到害怕,因为进去后很快又出来了。

小伙子还告诉程蝶,他爸爸死的时间和她要找的人,他们的死亡时间非常接近。她问对方,你父亲死前去过哪里没有?他说去过一趟上海。这个回答令程蝶汗毛倒竖。他们到上海到底有没有做什么,也许他干了坏事,也许他没有干,他还是一个好父亲。程蝶意识到,这个案件里的人她无法推测,但是如果继续追问下去,或者把这些可能性告诉男孩,他十几年朝思暮想的父亲,是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陌生人。程蝶完全知道,那会是什么在等着男孩去承受。

这次的扫街在人迹罕至之境完全失效。程蝶用去一周时间,几乎扫遍整座县城和村镇,但是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找的是谁。在她就要垮掉的时候,一位村支书为她联系到另一起枪击案的受害者。那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在东欧国家念过大学,他请她到自己的饭馆里谈话。

那人矮矮壮壮的,头上缠着块灰毛巾,戴一副方形茶色眼镜,还留着浓密整齐的全脸胡。程蝶道明来意时,他安静得像是一块紫色砂岩。然后他用低沉有力的嗓音,讲起那个首犯在上世纪是如何靠挖金起家的,讲起那座城市的人民和背后的历史。随后他挽起白衬衫的衣袖,给她看自己的右臂,臂弯上仍留有一道长达十几厘米,像是被刮刀掏豁的流弹疤痕。他同意她对着自己拍照,回忆起那个枪手,说自己最远逃到了海南,如今又被请回来讲学,这里还是需要他的。

到了时间,那人起身后慢慢进入里面的单间。程蝶面对着那壁画,大口吃着为她准备的饭菜。她从没有吃得那么急过,一度伏在餐桌上面,胃难受得流出了眼泪。她不得不停下来,张嘴喘着粗气,隐约听见那人喉咙里吟唱出柔婉的歌词。她扭头望着窗外,怔怔地看着一片巨大的如同棉絮般的金灰色霞云,在头顶铺满天空。

在那人的帮助下,程蝶可以向一个神秘人提问。对方在20世纪末的挖金潮下,去西藏开了个加油站,后来家道中落。他不加微信不接电话,程蝶只能发短信一遍遍地提问,然后他把凶手家族的组织结构,以及严密的继承制度给她理清楚。他说老大如果死了,他的儿子就是老大,全家人都要扶持这个儿子。他的回答不带任何情绪或者留有余地,程蝶只能跟他交换线索,才能获得下一个答案。后来她直接问他,是否认识仝紫云的父亲?她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对方停顿了一段时间后,发过来一个精确到乡镇的地址。

程蝶再次出发前,打电话给仝紫云。她记得今天是庭审的日子,问他那边是怎么判的。

“我看到他们就是走了个过场,这么多年声势浩大地走了一个过场。”仝紫云的声音高开低走,模糊不清起来,“首犯压根儿没出庭,他雇了北京上海的大律师,申请保外就医。”

“你律师怎么说?”程蝶问他。

“人家就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不再给你判了,我花一万块钱请的法律援助跟我说这些。”比起之前谈论父亲,感到现实压力的仝紫云过于激动,像在迁怒于她,“我还要把车卖了,找律师打离婚官司,我老婆把儿子带走了。”

程蝶知道,与这类人的亲密关系很难建立。她也知道在对方心里,那个十几年间在雪山下寻找的父亲形象,有多牢不可破,决不能被人改变。

“你还能不能找到消息了?”仝紫云见她半天不回话,主动发问。

“我肯定能找到人,我有线索!”她只好跟他说一些笼统的方向,又把下面的行程讲得很满,生怕男孩对自己失望。

“我知道你肯定能做成,我看过你做的案件,还有你在读书会上的演讲视频。”仝紫云说,“你能不能先写个什么东西,可以让你们单位证实这个事情,我用这个东西……”

也许是信号问题,两人的对话有了一段不短的中断。

“我觉得走到这一步,后面的路,还是要由你来作决定。”重新通话后,她的心情也平复多了。“你要找的东西到底存不存在,我给你时间想,你想好了就告诉我。”

“我听你的。”仝紫云说。

程蝶打了辆出租车,来到与世隔絕的荒郊野外。昏天黑地里,车子爬行在大雪封山的村路上,开到一段陡斜的泥坡就过不去了。出租车是从市区开出来的,司机没带防滑链,他拿出千斤顶和两个简陋的链子,花了一小时才安到轮胎上。可那东西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他们没开多久又掉链子了,司机只好下车重来。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该开上山,干脆把链子一扔,敲着程蝶这边的玻璃说,旁边村子是有村民铲雪,车才能上去,你要去的地方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那儿有什么吸引你非去不可的?程蝶看着司机,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那人捡起链子,坐进车里,他说,要么你跟着我的车回去,要么我给你撂在这儿,自己走上山,你决定吧。程蝶一言不发,她没说可以加钱这样的话,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钱了。而且她也感到精疲力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她的手挪向把手,要去抠开车门,司机侧身看着她,我吓吓你的,别哭呀。你把路指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一趟是不是换了好多辆车?她闭着眼,点了点已经低下的头。也就是说,你是被一辆一辆车带到这里的,我明白了。他对着手机的群聊说,我发个位置给你们,谁有防滑链就快开过来,你们说的那个记者,那个姑娘坐到我车上了。程蝶睁开眼,转头看向司机,他打着方向盘说我再试一下,这个事总要进行下去嘛。程蝶不知对方在她身上发现什么了,才有这样的转变,接着是一阵颠簸过后,出租车开过了泥坡。她把这归结为某种神迹,和无数同路人之间才有的神迹,闪现在自己身上。司机告诉她,已经有当地政府组织的救援队在前面准备接力了,听说他们还在关注这个案子,我们这里是有希望的,别让他们看到你哭喽。

程蝶抹了抹脸,远远地听到有狗或者是狼在叫,看到沿路黑压压的树林。她把头向前探,透过已经结冰的挡风玻璃,发现自己和悬在空中的像是淬炼过的金色月亮又见面了。

最终,仝紫云父亲被害一案得到了公正的判决,他也邀请程蝶故地重游,请她一起品尝当地的粉条。

常小琥,生于1984年,北京作家。出版小说《如英》《收山》《琴腔》等,中短篇小说见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当代》《十月》《收获》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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