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竹图

2024-02-04 16:42车前子
西湖 2024年2期
关键词:螺蛳兔子诗人

车前子

月亮冒雨而来

下雨时候,十几个人聚在一起看月亮,这种事只有诗人会做。

现在,这样的场景,我退到远处,比如在第十七排十七座坐下,前面是个大舞台,像朵红花,也像悬在头顶的马蜂窝,等待诗人出现。

有一年暑假,我去乡下走亲戚,乡下在河边,生产队里有几条船,大的是水泥船,小的是木船,平时歇在船棚。

船棚由竹子和茅草搭成,放在现在,很为风雅。

我有个经验,凡事与船瓜葛,就有风雅之举,与车勾搭,未必如此,这能让中国古代山水画挂起来作证:遇船则有凌波步虚之兴,遇车则有途穷而哭之忧。米芾作为收藏家横征暴敛,名声不好,他弄条“书画船”去江湖上飘摇,似乎就能摇到外婆桥似的,顿时童心十足,面容姣好。老有所乐或老有所苦,倪云林住在船上,称之“泛宅”,房子可以漂来浮去,任性而为,何其逍遥。风雅是什么?我也不知,风雅之中有一点童心与几分逍遥,倒有所耳闻。上海的若干位从民国熬过来的老文人,晚年游东山,见明明如月,就要去太湖里喝酒,请来接待他们的当地人,老辈文人与时下文人的区别,老辈文人会说一个“请”字,还是常常不好意思地说一个“请”字,“请给我们找条船”,不巧正是捕捞期,渔船都出去了,他只找到一条粪船。

花开两枝,按下不表。

我在生产队的船棚顶上发现马蜂窝,就去试试常人所说“捅了马蜂窝”到底怎么一回事,虽然马蜂都在外打工,春节未到,还没还乡,我还是被留守的几只马蜂蜇了几口。呼天抢地,哭爹喊娘,乡下婶婶岸上出现了,像观世音菩萨,她说:“快去吃几口河水,快去呢!”我喝了几口河水,果然症状减轻。想不到河水能够止痛,月光可以充饥,前面是个大舞台,诗人开始如马蜂出没。

当诗人拒绝提供蜂蜜,这时,就是马蜂了。

一个诗人首先登台,怀抱兔子。这个诗人,十首诗有八到九首会写到兔子,俗话说得好,八九不离十。有人以为兔子是他的前世,错啦!

这个诗人怀抱一只假兔子,有时我们见到他怀抱一只绒布兔子,有时我们见到他怀抱一只金属兔子,刚才,我看到他怀抱的是一只干草兔子。这个诗人从没怀抱过真兔子,生肖属兔的女人算不算呢?算,我想当然算,但他从没怀抱过属兔的女人,在他怀抱不是羊牛下山,就是鸡犬升天,偶尔跑来一头猪,不带八戒。

他怀抱干草兔子,一身不吭,在舞台边角坐下,这个诗人曾在个人履历“政治面貌”一栏,填上“边角料”三字。“诗无边,马出角,看不见,料得到……”“边角料”是诗人的《三字经》。忽然,他怀抱里的干草兔子,眼睛一眨,兔子如梦初醒,眼睛一眨,吃掉干草。

有人以为兔子是这个诗人的前世,错啦,这个诗人的前世是干草,他也有过年轻时候,年轻时侯也是干草,他从来不是青草。我可以作证。我多热爱青草呀,我的前世是蚂蚱,草间苟活,人间苟且。“观众同志们请注意,不要妄议!”

另一個诗人见兔子诗人坐下后久不说话,走上前去,朝观众席望望,长叹一声:

“世上的鸟儿啊。”

啊啊啊,也不说话了。

诗人身后动荡起一个影子,细看是鸟。据说这个诗人几次把这只影子鸟带上舞台,成为天宝遗事,白头宫女在。此鸟非凡鸟,它是鸟类中的苦行僧,自己把翅膀绑住,不飞,不飞,就是不飞,它练长跑,练成一匹马也是说不定的天方夜谭。

这时,职业批评家上台,他是被雇来站台的,边上边吟:“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拍肥肉,犹自带水声。”

“注水时代”,谁能逃避被注呢?五经注我,我注五经;肥肉注水,水注肥肉。

“板脸时代”,让我就这样胡写一通吧,夜长梦多。

职业批评家把这只鸟当马一样牵走,比喻属于盘算,象征属于剥夺,以致兔子诗人没有兔子,鸟诗人没有鸟,影子诗人没有影子,文艺复兴没有文艺,而苏格拉底最是悲惨,既没有底,也没有芹菜。

看看外面吧,天上没有月亮;看看里面吧,马蜂没有窝,批评没有家——统统蹲在那里,伸出脑袋望乡。

观众席人满为患,舞台空旷,轮到诗人们不好意思,总得出个节目吧,于是抛开成见,相敬如宾,高低错落,长短不拘,第一次手拉手同上舞台。

他们在舞台上画地为牢,围成一个圈,对天高喊:

“雨,停下!月亮,来吧!到诗人之中轰鸣吧,月亮,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月亮冒雨而来。

昨天大风

黄宾虹的“笔墨观”——“五笔七墨”——总结起来,大概也就是两句话:

“起要锋,转有波澜,收笔须提得起。”

“墨华鲜美,亦如永远不见其干者。”

昨天大风,傍晚真大;感冒,疲惫;晚饭后早早上床,忽然睡不着。

胡思乱想:

“平”“圆”“重”“留”“变”——是五种线条形态,也可以化在一根线条里,同时呈现。

用一根线条表达这五种形态,这一根线条之“气”涵摄五种“力”:“平”“圆”“重”“留”“变”是五种运动的力量。

“八面出锋”的意思是不管毛笔侧在哪一边,都要用锋行笔。

“气韵生动”是生而有之的,“骨法用笔”是学而有之的。

“六法”是六种学画方法。每个人的天赋不同,不能“气韵生动”,那就“骨法用笔”;不能“骨法用笔”,那就“应物象形”;不能“应物象形”,那就“随类赋彩”……你总有一能吧。但其中的品级是摆在那里的,不可不知,不可颠覆。

徐渭的精品里都有舒畅感,笔墨舒畅,章法舒畅,所以他有他特有的宽阔。

用笔的时候,觉得腕底舒畅,线条自己会生长似的——这感觉就对了。

徐渭博大,八大山人精深。

雪竹图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这样的美妙之处,在他那里,总有哀触。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里的“雪”,寄迹三尺,一脚踏下,生老病死,湮灭小腿。

在《苕溪诗卷》中,米芾写“雪”,一横成点,像打击乐,笔迹的粗细变化,极其自由,小蛮腰眼睛一眨就成大肥臀,好看也好看,和王羲之的“雪”比较,就不够丰富,他只有呼气,没有吸气;和赵孟■的“雪”比较,还是有趣。

徐渭让他的“雪”给我们跳舞,长袖甩起来,一个侧身,腰在臀那里转弯,线条情色得一塌糊涂。

那天我在陈如冬西山别墅喝茶观鱼,见匾上“听雪”两字,张充和手笔,是由小楷放大的,一点也不怯,骨格清俊,“小生到此”,像演小生的。她的姐夫顾传玠是昆剧小生行中全才,我太年轻了,没有见过。

西山这名字,比我年轻的人,也会“没有见过”。西山几年之前改名金庭,小领导怕大领导不来,“日落西山”,有所忌讳。北京的西山也没有改名啊,乾隆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坐在“听雪”下面,我想过冬挺好,客厅里有壁炉,可以烘山芋(北方人的烤白薯也)。或者摔几粒白果进去,或者摔几粒板栗进去,听响。

我一直想试试的事,是烤鸡蛋。不知道鸡蛋能不能烤?靠!有人读到这里,会说“靠”,我是知道的,呵呵。

陈如冬的太太,陈太太,前年养了几只鸡,不忍心吃,放生,放生到养鸡场去。今年养了两只灰鹅,如雁。我老婆在露台弹《平沙落雁》,半个月出门在外,无琴可弹,一阵雨吹过来,落在地板上星星点点。这琴是我向星星借的,星星姓周,据说她女儿每天临睡前会读我一篇散文随笔,我准备收她做徒弟,不教她写作,教她笑。笑是学问,博大精深。

我要把散文与随笔打通,成为新文体——“散文随笔”。有人读到这里,会呵呵,我是知道的,呵呵呵。

坐在“听雪”下面,也可以听花,院子里的白芙蓉像万寿宫丁丁响。

真是巧了,我去年今年回苏州,借住朋友家,朋友家就在万寿宫旁。万寿宫我从没进去过,门卫严谨。万寿宫正门没进去过,万寿宫偏门有个理发店,我剃过头,也算进去过了。爱过了,恨过了,进去过了,出来过了。像是段子。

杨维桢怎么写“雪”,记不起,仿佛雷声轰隆,霜色肃穆;而“竹”字拔地而起。王羲之的“竹”如慈竹,杨维桢的“竹”就是毛竹了。毛竹是搭脚手架的料。有人说启功写字是在搭脚手架,那么,潘天寿写字是不是在编芦席?倪云林不知道自己画芦画竹,徐熙肯定知道自己在画竹。

徐熙《雪竹图》最早是在一本画册上见到,黑糊糊,细看粗看一个样。说实话,我有些失望,“徐熙野逸”,在我心里,大概是徐渭和八大山人的路子。在上海博物馆见到真迹,当时想法,觉得画得好,但不是我要的好。后来又见过一次。这几年,我会想起这张画,是不是徐熙所画,已不重要,这张画的野逸,野逸到骨子里了,外面看不出。

《雪竹图》,我对朋友说,要凝视,要想象后面有一束光打过来,我们在看X光片,看到的是骨骼。徐渭肉厚,八大山人皮薄,不一样的,《雪竹图》与很多画不一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画的,我是——看一会儿,闭眼,突然睁开,再看。

去年七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安排我在苏州诚品书店做讲座,推广我的《苏州慢》,我讲到了另一幅《雪竹图》作者,翻出底稿,抄录片段:

明代苏州最好的画家不是“明四家”,是“明四家”里的一个沈周,再加陈氏父子,再加陆治。

这是我的“明四家”。

陈白阳的儿子陈栝,这字多音,一念kuò,意思是箭末扣弦处;一念guā,古书上指桧树(古人的名字真是難读,桧作为树,桧桂同音;作为秦桧的名,约定俗成,读如污秽的“秽”,秦桧自己都没办法);一念tiǎn,拨火棍。

他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知,只有猜测。古人名的音读不准,可以通过字助阵,但陈栝字“子正”,这就困难了,因为箭也要射得正,树也要长得正。

但我有个设想,陈白阳的儿子陈——“栝”,念tiǎn,拨火棍。这个字在陈家有继往开来的意思。

用一句话来排辈分,总有完结时候,不吉利,于是发明五行排辈。

清代史学家钱大昕(留园有他“花步小筑”四个字)说(见《十驾斋养新录》),古人取名字用五行表示辈分的习俗,始于唐代,以后一直流通,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到了木,就是末代,按照这个理论,陈白阳的儿子陈栝就是末代了。陈白阳名陈淳,字道复(他的父亲名钥——金生水;祖父名璚,字玉汝。璚也有两个读音:jué,qióng。可能读qióng,美玉。jué是日边光气,形状像裤腰带。他们家的名字都这么麻烦),三点水,水生木。到了陈栝,既结束旧的,又是新一轮开始,那就是拨火棍了,要把香火拨旺(栝的哥哥是树,树有一子名“灿”,即可作证)。

陈栝《雪竹图》,立轴,纸本,墨笔,纵59.5厘米,横30厘米,二尺左右,气象万千,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品。太了不起了,徐渭的门道出自这里。

这才是厉害的苏州人!而不是文征明什么的。

《雪竹图》可以讲三小时,暂且放下。

这一段刚才重读,《雪竹图》可以讲三小时吗?讲或许可讲,但没用;画,自己去看,不要先入为主,要后知后觉,像镜子那样照,放空了瞧。

我去绍兴玩,德洪家吃饭,他给我看他的七八张画,有一张是一根竹竿,中间蹲着滚圆一团(淡墨勾的一个圈)。我说什么东西?他答“雪球”。太淘气了!太绝妙了!好像也有出处,台北故宫藏有吴镇《竹谱》,他画雪竹,雪用(抖动的)线条勾出。

许多年以后,一个人用昨夜被雪折断的竹枝,在他人瓦上扫雪,冰雪夹杂竹叶破碎的葱绿,似乎决意要拌出前村小酒馆里的大盘豆腐。

真干净。

我在回忆

我回苏州三个月,约有两个月的晚上是在外面吃饭,能记住的饭局却很少。现在饭店,装修与菜单大同小异,总得记住点什么吧,有时候我就记服务员。招呼服务员不能喊小姐了,要喊小妹,小妹也大同小异了,所以,还是记不住。昨晚几个朋友给我饯行,我说这次回苏州,印象最深,在太湖边吃螺蛳,一连吃了两盘。

那天,我与几位搞摄影的朋友去太湖玩,一到太湖,他们就不见了,要到后面的村里去拍猪圈——因为太湖猪面临绝种危险。他们想做点记录。傍晚时候,我一个人在湖边,落日熔金,春风浩荡,柳梢头一抹朱砂,艳影飞舞,就让饭店搬出一桌一凳,放在柳树之下。老板拿来菜单,我说不用看,我只要两样菜,一样是梅酱,一样是酱爆螺蛳。老板说梅酱没有,我说你去后面的村里借,我会付跑腿钱。要你们自己吃的,不是装在玻璃瓶中卖给城里人的那种——兑了许多糖水,那不是梅酱,是梅水,或者梅雨。老板说你都知道的啊,就笑眯眯地让老板娘去借。

望着茫茫湖水,喝着名为“太湖水”的啤酒,不一会儿,端来酱爆螺蛳,不一会儿,梅酱也拿来。我满脸堆笑一腔喜悦,这螺蛳太新鲜了,肉头滋润,肉质丰美,而梅酱也是村里人自己用来搭粥的那种梅酱。搭粥,下饭的近义词。因为梅酱常常在早饭之际吃,而早饭又往往吃粥,故叫搭粥,“搭粥菜”。

太阳快要落山,湖水渐暗,湖水比天空暗得快,也暗得深,帆影仿佛十几只黑蝶。

太阳终于落山了。湖水反而明亮起来,比天空明亮很多,而天空开始暗了,深了。尽管湖水明亮,帆影却没有看见。我对老板说,再去给我搞一盘螺蛳,不要酱爆,这次要清蒸,这么新鲜的螺蛳,酱爆可惜。老板说螺蛳还能清蒸啊,我说当然可以清蒸,于是告诉他放什么佐料,怎样把握火候。老板将信将疑地下厨房去了。这类饭店,老板常常兼做厨师,或者厨师兼做老板,也有可能兼做老板娘。

清蒸螺蛳要多花费一点时间,等清蒸螺蛳上桌,月亮已经升出。想不到还是一轮满月——湖水更为明亮,又看见帆影,好像两只三只灰蝶,停上花枝一动不动,花枝乱颤,水波粼粼。

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有用数码相机的,就打开了让我看猪圈和猪圈里的太湖猪。加凳子,又加桌子,摆满冷盘热炒,我却再没有吃的兴致,也忘了看月亮。

做梦

乱梦三千,凌晨醒来。一梦见祖母,她把我的干净衣服收到一只匾中,她用我的毛巾擦了一下脸,说你换块毛巾,这做擦手布(毛巾深蓝的底,花纹白色小星星)。一梦我去汉中路上,路过崂山,绿皮火车在桥上停下,汉水汤汤,一片墨色,不是污染,本来就这颜色,倒影红色黄色的雁门关,上来两个人,一个头发茂盛,一个戴帽子(我在拍汉水,拍了十几张照)。一梦有个人让我去找“仁田”,仁田,仁田,他叫着,说你要找到他,他是金农转世投胎。一梦又是祖母,她对我说,春天有瘟疫,你出门戴口罩,再在肚脐眼上贴块姜。(2019年1月11日)

梦见董其昌,他说一口苏州话,音色像周云瑞。我只记住两句:“笔法就是那秘法,一斤提来三两按。”梦中我没明白,现在有点懂其唱,他说这话时候,凭空手上有了把弦子。此梦可冠名《弹词》,又记。(2019年1月12日)

梦见自己正记笔记:写作是马前泼水,晚年不准修改一个字。他打来电话,说他可以把韩愈改成白居易,也可以把杜牧改成他。我问他名字,他说他叫李烧鸡。(2019年1月14日)

回笼觉。梦见我学会开脱粒机,两臂震得酸疼。(2019年1月14日)

上半段错综复杂,无法记录。空中玫瑰味道,细嗅则丹桂,和衣而卧,不知何处,起身离开,去一個地方,像洞窟,觉得可以脱衣服好好睡觉了,发现对面有只电扇呼呼吹风,壁上也有一只电扇呼呼吹风。对面那只被我一下关掉,壁上那只关了半天,还不时按错开关,顶灯忽明忽暗。终于弄妥当,要脱衣服,忽然一个女声外面传来,甜蜜而温柔:“你来了啊。”我被惊醒,细看洞窟原是墓穴。后来又睡着了,看到拓片,很奇怪,两个字两个字一组,有点像赵宧光草篆笔法,上字结体头肥尾瘠(记得梦里我还笑着说,哈哈,原来倪元璐出处在此),下字嵌入上字尾部,形迹虚淡,几乎看不见。拓片一行九字,其实是十八个字,顺着读下来,九字是一个意思,十八字是另一个意思,意思完全拧着的,相反的,共有九行。八十一字是一个版本,一百六十二字是一个版本。拓片边沿,朱砂小楷:《八十一字版尚书》和《一百六十二字版尚书》。吓我一跳,署名鲁迅。(2019年1月15日)

午睡起来,想起刚才的梦,策兰是一条鱼。(2019年1月15日)

我大概已经淹死。先是院子,正中一个大池塘,我游泳,阳光照到池水,水中沉浮金屑,不是光影,是真金屑。游一会儿,没发现鱼虾,就是螺蛳与水草也没有。我突然想起这就是水墓啊!历代吴王用水墓下葬,这个传统夫差终止。水墓里的水剧毒,要马上清洗。一念我就到了护城河,我在护城河潜泳,换气之际发现头抬不起,被压着——我不小心钻到木排底下了……一道又一道(笔直的)白光……护城河里(沿岸)有许多木排,是本地火柴厂做火柴用的。(2019年1月16日)

梦见我在制订学习计划:

具象作品一律不看。

醒来心想这有点粗暴。但我的具象终究没发说,也就是说不能“公平对待”。这个引号重要,引出“讨论”的某些性质。

洗脸的时候我想:李白是具象的,杜甫非具象。罗斯科是具象的,维美尔非具象。契诃夫非具象,巴塞尔姆具象。维特根斯坦是具象的,赫拉克利特非具象。

赫拉克利特根斯坦因,具象非具象,太棒了!(2019年1月18日)

我清晰地看到我在一张复印贺卡上写字:

怅望扬子江头水,二十三年古稀春。

贺卡纸质油性,不受墨,字迹聚散。

“二十三年”,什么意思?

……如果放大虚岁,加上“二十三年”,正好人生七十。

是说我还有二十三年可活?七十岁在当代不算高寿,但“二十三年”让多少有点厌世的我觉得来日方长。

“古稀春”又蹊跷得很,难道真像算命的说我:“他是老少年。”

突然惊吓,刘禹锡有这两句诗吧: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未来不妙,“二十三年”人物凋零,文化流放。

是这意思吗?继续睡觉。(2019年1月20日)

吴文英拿他新写的词给我看:“春草梦中绿过。”我改一字:“春草暗中绿过。”吴文英不高兴。我有点恶作剧,存心让他不痛快,又改一字:“青草暗中绿过。”吴文英高兴了,痛快而去,哈哈,哈哈,哈哈。(2019年1月21日)

二楼窗口采摘到杏子,水头足,清脆,味在青梅与萝卜之间。有人送派克笔,我画了几个圈,觉得可以写散文:

博学的成都人以前出手宽绰的花椒和辣椒,近来出言谨慎。

才起头就醒,去书房煮茶,心想还是要再困一歇。(2019年1月22日)

我用药罐炖小鱼。怎么是药罐呢?肯定是药罐,药罐线条收拢,好聚药气。小鱼四条,四条小鱼像盖着被子,什么佐料我也没加,就倒一点墨汁,这个梦很长,做梦时候,我在梦中都嫌它长,不耐煩,后来,我被请去开会。

有条小巷,一边开店,一边靠河,常常有人掉河里,没人救,都说河里淹死的人越多,岸上走过的人赚钱越多,以致有被推下去的。年过七十,未满十八,走这条小巷很危险。这事传出去名声不好,上面也知道了,雷霆震怒,于是市里就开会,我被临时提拔成专家,我说安装栏杆,书记说不行。

我说我有主意,这条河已经没有日用功能,洗菜,洗衣服,刷马桶,已经没有这些日用功能了,河面也不宽,我们可以在上面铺板,做条跳路,空心跳路,健身兼带素质教育,各种颜色错综复杂,市民到这条路上,不能走,要跳,跳来跳去,跳上一种颜色,颜色就会响,如果跳着把一种颜色连起来,就是一首歌。我们委托曲艺团建个大音乐库,什么都有,弹词开篇,紫竹调,婚礼进行曲,哀乐。书记说,你停,你停停,万一不巧老是跳到哀乐,不好吧。

让我再拿一个方案。我说河里两头拦网,漂满救生圈,用荧光做的,闪闪发光,夜生活多浪漫。书记说,荧光救生圈,这要花多少钱啊,市民素质又差,会偷,就这样,不讨论,你刚才说过了,这条河已经没有日用功能,我定了,把河填掉。

我骂蠢货,冷场,我也有点尴尬,突然掌声雷动。书记恼羞成怒打电话喊人,我说我怕你啊,我也打电话喊人:

“阿三,带上古巴刀!”

这个梦越做越长,没完没了,我画了成千上万朵梅花,每朵梅花都画九个瓣。老师叫我去办公室谈话,她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画九个瓣,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礼拜六,礼拜七,礼拜八,礼拜九,偷懒,老想礼拜九休息,好睡懒觉。”她忽然去了窗口,我看到她丰俭由人,希望她……梦里是有希望的,醒来忘记。(2019年1月23日)

梦见我七个月大,离开父母,自己找奶吃。看到她坐那里,我就往她怀里爬,刚爬到胸口,乳房就转移了,到她后背,我爬到她后背,又转移到她头顶,我爬到她头顶,又转移到膝盖……起先我哇哇大哭,后来我呵呵大笑,直至笑醒。原来我撞上游牧民族,在把帐篷移过来移过去。这个梦有很多段落,记住的就这些。(2019年1月24日)

前世我会打鼓。梦见各种各样的鼓。有种鼓屁股形状,一打它,它就放屁。喜欢打它的人多,排起长队。(2019年1月25日)

从铺天盖地一个梦里醒来,我在密密麻麻写字,记住有这几句:头顶乱云十三朵,慌张簪花仕女图。署名脑袋开花,难熬抓髻娃娃。抽梯铁崖大脱空,不打雷,也轰轰。难道我有一世杨维桢?呵呵。(2019年1月26日)

一个女人拿给我一串葡萄,白色的,每颗葡萄米粒大小。

一串葡萄长长的,圆柱形的,像只抱枕,说是新加坡特产。(2019年2月1日)

凌晨一梦,十分异怪,醒来有副现成对子,不知我撰还是他作:

海客猪龙称老婆,诗人牛马觅肥名。

不对吧,“现成品”,不管吧。(2019年2月4日)

梦见读诗,《鳗鱼进攻》,九章,每章三十六行。有些章节具有仪式感,恐惧。(2019年2月13日)

我在院子里请一位外国工程师吃饭,他不吃肉,要吃泡菜。我去泡菜坛取泡菜,夹出两盘绿油油蚊香,我妈泡的,说是可以让胡萝卜脆嫩。

吃饭前,好像还喝了几杯,外国工程师老是抱怨他太太在葡萄架下抽烟。(2019年2月16日)

梦见。看电影。迟到了。没黑。到了位置上。刚坐下。来。电源。大放光明。哦。似乎又开启了。肯定。不是。今年17。我喜欢的导演。疙瘩。中年时期。安子路普罗斯。好啊!就不看电影。记得最后看一本电影。伊朗导演。现在。过年的,我。似乎。喜欢。不能爱了。一共。可不得克。多一点。他客户夫妻的电影。婶婶。我最近。覆盖着。女生相处。死掉的。或许是作品。都比较省。婶婶。当然,除外。如果他们。相反的方向。不是在地球。不是朝向地球。不管多费劲。的电影。复杂的电影。多多少少。都有一种的基因。我喜欢的文学艺术作品。他。具体。或者说。没事。是的,人类。自从米四。爱和献身。更为热忱。话说回来。我似乎。有事。不费脑筋的。多多的。爱好者。思想。哦。什么时候?我又会读。侦探小说吗?快乐。(2019年2月23日)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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