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词“眼前” 和“眼下” 的 共时比较和历时分析

高志勇

【摘要】“眼前”和“眼下”都是表示时间短暂的时间词，都经历了从具体空间意义到泛化空间意义到时间意义的词汇化过程，它们在句法功能、语义特征、语用特征方面都有相似之处，也存在细微差别。本文基于现代汉语语料库和古代汉语语料库的大量用例，对“眼前”和“眼下”的共时层面用法异同和历时层面的词汇化过程进行阐述。

【关键词】“眼前”；“眼下”；时间词；共时比较；词汇化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4-010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4.034

“眼前”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释义为：“①眼睛前面；跟前；②目前”[1]，其中义项“眼睛前面；跟前”是方位词语的用法，而义项“目前”则是时间词的用法。“眼下”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的释义为：“时间词。目前”[1]，可见“眼下”在现代汉语中只有时间词的用法。从历时语料来看，这两个词都经历了从具体空间意义到时间意义的词汇化进程，但在现代汉语共时层面上，“眼前”一词的空间义使用依旧很频繁，制约了其时间义的发展，使这两个词在用法和语义上既有共性，又有区别。本文着重分析时间词“眼前”和“眼下”在现代汉语共时层面的用法异同，并对其词汇化历程进行阐述。

一、“眼前”和“眼下”的共时比较

时间词“眼前”和“眼下”在现代汉语共时平面上既有相同点，又有不同处。本文将从语法、语义、语用三个角度对这两个词进行共时层面的比较。

（一）语法比较

时间词“眼前”和“眼下”都可以在句中充当主语、宾语、定语、状语等句法成分。

1.作主语

“眼前”和“眼下”都可以充当句子的主语，谓语动词一般是判断动词“是”，所不同的是宾语的构成。“眼前”的宾语一般是本身不具有时间属性的代体时间词，而“眼下”的宾语既可以是代体时间词，也可以是本身具有时间属性的本体时间词。

（1）眼前是冬季快到，不久就是冰天雪地，粮草运输都有困难。①

（2）你戴罪立功，眼下是唯一的良机。

（3）眼下是七月，再过半个月，他将外出度假。

例（1）中，“眼前”所在分句的宾语是“冬季快到”，表示距离说话时较近的时间范围内所存在的情况，但本身并不具备时间属性，所以是代体时间词。例（2）中，“眼下”所在分句的宾语是“唯一的良机”，也是代体时间词。例（3）中的宾语“七月”则是表月份的本体时间词。

2.作宾语

“眼前”作宾语，可分为作介词宾语和作动词宾语兩种情况。

作介词宾语时，其前面的介词往往是“在、就、从”等，以指明谓语动词表示的动作所发生的时间。

（4）西柳税务分局认为，就眼前看，会漏一部分税，但税收固定后，大家吃了定心丸，设摊位的积极性高——这就培养了税源。

（5）1959年6月4日，在河北邯郸视察工作时，他恰好乘车从晋冀豫烈士陵园前驶过，无意间窗外陵园从眼前掠过，他便立即指示司机原路返回，执意参谒陵园。

“眼前”还可在与介词“就、从”连用，然后加上“来看（看来）、来说（说来）、而言、而论”等形成“就（从）眼前来看（来说/而言/而论）”的固定结构，表示的是一种起点时间。

（6）不过就眼前看来，整个基地都像是要取陛下性命的样子。

（7）从眼前来说，发展境外投资是扩大出口和调整产业结构的一条途径。从长远来说，通过境外投资，可以有选择地建立一批我国短缺的战略性资源生产、供应基地，缓解我国人均资源占有量相对短缺的矛盾，并以参与国际分工和交换的方式来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

还可构成“到眼前为止”的固定结构，表示的则是时间的终点。

（8）到眼前为止，他的思想一直集中在劝说索罗和乔巴卡协助他营救公主。

作动词宾语时，谓语动词一般是“珍惜、顾、立足、看”等词语。

（9）刘瑞龙对“明日”或“明天”一词，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见解。一贬一赞，都着眼于立足眼前、争取未来，都很积极，都对我们当前的四化事业有用。

（10）只顾眼前、不管长远，长了自己的脸，断了子孙后代的路，老百姓不会拥护。

（11）因是没有将来，他们反而更珍惜眼前，一分钟掰开八瓣过的，短昼当作长夜过，斗转星移就是一轮回。

“眼前”经常与动词“在”组合，常见的格式是“近在眼前”或“就在眼前”，用于表示某件事迫在眉睫，即将发生。

（12）其时，塞提丝泪如泉涌，说道：“既如此，我的儿，你的死期已近在眼前。赫克托耳去后，紧接着便是你自己的死亡！”

“眼下”作宾语的情况和“眼前”相同。作介词宾语时，常和介词“从、到、在”等连用。

（13）一部几十万字的书稿，在我手里要反复搓，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大半年，如同捉“虱子”一样，唯恐让错漏从眼下溜过。

（14）德罗海达想方设法也只挽留了一个牧工，到眼下还没有可替换的人；澳大利亚最缺少的永远是人力。

“眼下”也可以进入“从（拿、就）眼下来看（来说、而言）”这类固定结构，表示时间的起点，还可以构成“直到眼下”的固定结构，表示的则是时间的终点。

（15）然而，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眼下来看，最使它声名大噪的还是水晶。

（16）就眼下而言，国际能源机构发表的数字尚未对石油市场产生明显的影响。

（17）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账单！

作动词宾语时，常和“珍惜、看、顾”等谓语动词连用。

（18）你不能只看眼下，要从长处着想。

（19）如果你无力选择，那就请你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吧。如果你可以选择，那就请你珍惜眼下，厚积薄发吧。

3.作定语

“眼前”和“眼下”都可以作定语，修饰名词性词语。“眼前”作定语时，结构助词“的”可以出现在定语和中心语之间，也可以不出现。

（20）我的答案就是，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向人生更远的方向看去，而不是被眼前的喧嚣所迷惑。

（21）他指出在困难条件下，做好职工的思想稳定工作，是企业领导的头等大事，要向广大职工讲清形势，振奋精神，克服眼前困难，在改革中求发展，只要努力就有希望，路就在脚下。

但和“长远”对举修饰“利益”时，结构助词“的”一般不出现，即构成“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对举。

（22）理想的追求再不是遥远，已经从为了空洞的“美好未来”回到了现实，把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结合起来，把远大理想建立在了现实努力的基础上。

“眼下”作定语时，一般都要带上结构助词“的”，但也有少数不带“的”的。

（23）眼下的穷愁使他们忘了过去的那些别扭。

（24）眼下的中小学教师队伍之中，即使那些具有做教育家潜能的人，也被应试教育模式压缩成了“教书匠”。

（25）小说写得生活味很浓，很真实，我看了后也感动了，觉得可以拍成片子。但我激动不起来，因为我回避不了眼下电影市场的现实。

4.作状语

“眼前”和“眼下”还可作状语，这可分为句首状语和句中状语两种情况。

作句首状语时，“眼前”（“眼下”）所在状语语义指向整个句子。

（26）眼前，深圳一些人遇上喜事，比如过生日、结婚、发奖金、受老板提升，都喜欢掏钱买回一把“六合彩”作为一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表露方式。

（27）眼下不少企业不仅再不敢像过去那样对消费者不理不睬，还要想方设法让消费者满意。

作句中状语时，“眼前”（“眼下”）所在状语语义指向句中的谓语动词。

（28）的确，凛子的先生眼前不会同意离婚，这种状态下强行结婚，就是犯了重婚罪。

（29）这笔帐眼下虽说还挂在各粮油部门的帐上，但国家是肯定要从财政上贴补的。

语义指向不同并不会对状语位置的互换造成影响，同时互换后全句要表达的核心语义也没有受到影响，就是事件、动作行为或状态发生在“眼前”（“眼下”）这个时间点或时间段内，但互换后的语义焦点会有变化。

（二）语义比较

1.词汇意义

从上述用例中不难看出，“眼前”和“眼下”都用来表示时间的短暂或者距离说话时较近。但细分析起来，二者在表示的時间范围上存在区别。这可从一些用例中看出：

（30）眼下，有些企业好不容易创了一块牌子，仅仅为了眼前一点点利益就轻易换掉，这实在是得不偿失。

（31）冶头公社也有人说：眼下只能是火烧眉毛顾眼前，节约度荒年。

戴浩一在《时间顺序和汉语的语序》一文中阐述了“时间范围原则”：“如果句法单位X表示的概念状态在句法单位Y表示的概念状态的时间范围之中，那么语序是YX。”[2]他还进一步指出这一原则在汉语中的具体应用，即“不论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大范围成分总是先于小范围成分。”[2]由这一原则可知，上面例句中的“眼下”表示的时间范围要比“眼前”表示的时间范围长，“眼下”这段时间包含“眼前”所表示的时间，二者不能互换位置。

2.时点时段

李向农指出：“本位时点具有定位性，即它在处于时间链上的某一时点序列中的位置总是固定的，且本位时点和外位时点之间是位移性关系，彼此之间是并列性关系，不存在包容关系。本位时段具有定量性，即它在处于时间链上的某一时段序列中总会占据一定的长度且本位时段和外位时段之间是伸缩性关系（也可理解为‘历程性’），它们之间存在包容关系。”[3]表示时点的词和表示时段的词还在提问和指称方式上有区别。在提问方式上，前者可以用“什么时候”提问，后者可以用“多长时间”提问；在指称方式上，前者用“这个/那个时候”指称，后者则用“这段/那段时间”指称。

“眼前”和“眼下”并不是典型的时点词或时段词，用法上偏向于时点词的用法，比如具有定位性，可以用“这个时候”指称。

（32）眼下京九全线已进入施工高潮，进展情况较好。

（33）眼前正是青黄不接的缺粮季节，这么多的军队没有粮食，怎么能打仗？

（34）在眼前这个时候，罗严克拉姆公爵所考虑的，应该就是如何地保全幼帝的性命，然后作最大程度的利用吧！

（35）有时，我也许会避离战斗，但不是在眼下这个时候。

例（32）和例（33）中的“眼前”“眼下”都指向具体的某个时间位置，具有时间定位性，尤其是例（33）中的“眼前”与副词“正”共现，加强了这种定位性。例（34）和例（35）都有“这个时候”指称。从这几点来看，“眼前”和“眼下”基本符合时点时间词的特征。

但是类似例（36）、例（37）这样处于句首状语位置上的“眼前”和“眼下”，也可以用“这段时间/那段时间”这样的表示时段的词来指称。

（36）眼前，我生活在巴黎。我每天提着一个在沙特尔买的简陋的小麻布袋，里头装着一支“小白云”毛笔，一个简易的墨盒跟一卷窄而长的宣纸。再，就是一块厚纸板和两个小铁夹子；我在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乱跑，随地画画……

（37）眼下，又有不少人开始跃出国门，在国际市上大显身手，仅去年11月以来，同心生意人就从二连浩特、霍尔果斯几个边境口岸贩回蒙古、哈萨克斯坦等国的羊绒50吨，价值逾千万元。

（三）语用比较

“眼前”和“眼下”都可用作句首状语和句中状语，但二者在句中位置的变化会使句子的焦点随之发生变化。充当句首状语时，语义指向是整个句子，句子的焦点是作为时间词的“眼前”和“眼下”所表示的时间；充当句中状语时，语义指向是时间词后面的谓语动词，句子的焦点变为主语。

（38）眼前，咱西营在玛瑙山新吃了败仗，他闯营也是刚刚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大家都没有站住脚步，同群雄割据不能相比。

（39）眼下互联网的发展己经超过人们的想像，大家可以通过百度、Google等产品来推广企业，可以利用百度这样的平台，去刷新企业的百度排名，将企业相关信息及成功案例上传至百度等相关页面，提高企业点击率，从而达到广泛宣传的目的。

（40）很多危害眼前或许没有表现，但谁也不敢保证未来到底会产生什么后果。

（41）21世纪是海洋时代，综合开发利用海洋，加快发展舟山经济，我们眼下要着重做好以下四方面“海”字文章。

例（38）和例（39）中的“眼前”和“眼下”都是作句首状语的，句中焦点指向“眼前”或“眼下”本身，表示在“眼前”或“眼下”这个时间内发生的实践或需要解决的问题。例（40）和例（41）两句则是作句中状语的，句中焦点指向“眼前”或“眼下”前句子的主语，表示句子的主语在“眼前”或“眼下”这个时间内面临的状况。

二、“眼前”和“眼下”的历时分析

时间词“眼前”和“眼下”的词汇化过程大致相同，都是由单音名词“眼”和方位词“前”和“下”构成，也都经历了从具体空间意义到泛化空间意义再到时间意义的过程。

（一）“眼前”的词汇化

“眼前”的组合最早出现于晋代。这个词组最早的语义是具体的空间意义，表示处于“眼”这个参照物下面或前面的区域，整体结构仍是一个松散的词组。

（42）复有普照明三昧，住是三昧者诸三昧皆在眼前现。（西晋·无罗叉《放光般若经》）

南北朝时期，“眼前”的空间意义出现泛化，用来指称某人身前近距离的区域，表示“身边、跟前”等泛化空间义，进而逐渐由方位短语演变为方位名词。

（43）引一息于魂内，扰百绪于眼前。（南朝梁·江淹《杂三言·悦曲池》）

（44）偏使红花散，飘扬落眼前。（南朝梁·萧纲《戏作谢惠连体十三韵》）

由于“眼前”和“眼下”所表示的空间距离对于说话者而言都不远，所以唐代开始，“眼前”和“眼下”的空间语义投射到时间语义上，发生了从空间域到时间域的隐喻投射，表示“在最近一段时间内、现在、目前”等时间义。

（45）眼前多少难甘事，自古男儿当自强。（唐·李咸用《送人》）

（46）君主道：“祖师也祖师，你只图眼前的富贵，岂不误了五百年以后的众生？”（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

（二）“眼下”的词汇化

“眼下”的词汇化过程和“眼前”大体一致，也经历了“方位短语→方位名词→时间词”的词汇化过程。与“眼前”不同的是，“眼下”出现较晚，其在文献中的最早用例出现在唐五代。

（47）他日（明宗）又问（冯）道曰：“天下虽熟，百姓得济否？”道曰：“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此常理也。臣忆得近代举子聂夷中《伤田家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去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旧五代史》卷一二六）

（48）恼乱东风、莫便吹零落，惜取芳菲眼下明。（北宋·晏殊《玉堂春》）

（49）素梅道：“只恐书生薄幸，且顾眼下风光，日后不在心上，撇人在脑后了，如何是好？”（明·冯梦龙《二刻拍案惊奇》）

这里对CCL古代汉语语料库中出现的“眼下”用例进行统计，得到下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眼下”虽然经历了从具体空间义的方位短语到泛化空间义的方位名词再到时间义的时间词的词汇化过程，但在各个历史时期，“眼下”的方位名词用法始终没有得到充分普及，而同样经历这一词汇化过程的“眼前”的方位名词用法相比时间词用法使用更为广泛，且一直持续到现代。虽然没有在此列出“眼前”一词的语料统计数据，但《现代汉语词典》释义中保留了方位名词义项，以及现代汉语语料库里大量的方位名词用例都可证明这一点。

造成这种用法区别的原因和“目前”对“眼前”时间义的限制有关。现代汉语用“目前”表“现在”义与“眼前”相比更为普遍，因此，“眼前”的时间义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其表示泛化空间义的方位名词用法得以保留下来，从而压缩了“眼下”泛化空间义的发展。因而无论从历时来看还是从共时来看，“眼前”都保留了方位名词兼时间词的用法，且方位名词用法使用频率更高，而“眼下”的方位名词用法没有得到很好发展，从历时和共时角度看，都是方位短语和时间词用法更为普遍。

三、结语

通过上文的分析，分别从现代汉语共时维度和古代汉语历时维度对“眼下”和“眼前”這对时间词进行了比较和阐述。

在共时层面，本文分别探讨了“眼下”和“眼前”的句法功能、语义特征和语用特征。句法功能方面，两个词都可以充当主语、宾语、定语、状语，但在作主语时，二者所在分句中动词“是”的宾语有区别，作宾语时搭配的介词或动词有差异，作定语时带结构助词“的”情况也有不同，可见二者在句法功能上有大同也有小异。词汇意义方面，“眼前”和“眼下”虽然都表示时间的短暂，但“眼下”所表示的时间范围要比“眼前”的长，这主要是受到时间词“目前”的影响。二者都不是典型的时点时段词，主要用法上具有时点词的特征，但也有接近时段词特征的用例。语用方面，在状语位置对句子焦点的影响方面，二者具有共性。

在历时层面，简要阐述了“眼下”和“眼前”的词汇化过程。二者都是从具体空间意义发展到泛化空间意义最后发展到时间意义的，都是从空间到时间的隐喻，但“眼前”受到“目前”的影响，其隐喻程度不如“眼下”高，到现代汉语中依旧是方位名词兼时间词的用法。

注释：

①本文所使用的语料大部分来自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现代汉语语料库和古代汉语语料库，部分语料来自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现代汉语平衡语料库、北京语言大学语料库中心BCC语料库。本文只在论述“眼前”和“眼下”的词汇化过程时标注引文的具体出处，其他例句并未标明其具体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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