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鹏
江苏沭阳人,现居江苏苏州,中学青年教师,苏州市高新区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中国青年作家报》《意林》《哲思》等刊物,有文章被“学习强国”省市级平台转载。
西风乍起,百翠凋零,不消几日,盎然的秋意就已漾满整座小城。纷扬的黄叶舞姿翩跹,旋转着落地,阒然历尽生命的最后一程。踩在黄叶身体层层堆砌的小径,松松软软,也时而嗅觉银杏果腐烂的独特气息,让人不由得掩鼻疾行。抬头眯眼,秋阳穿过枝间的空隙,留下斑驳的树影,恍惚间,竟看见老家屋后的那棵银杏。
小时候,我家老屋后面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叶葳蕤,树枝峥嵘,层层叠叠的枝叶从三抱粗的树干上横斜逸出,冠盖如云,遮天蔽日,荫庇了一方天地。它孤身一树,茕茕孑立,却隐隐显出一股凛然之气,和一脉不可侵犯的庄严。祖父说,从他记事起银杏树就立在这儿了,只是那时身躯还没这般高大,皮肤也没这般粗糙。原本树是在屋前的,后来父亲成家盖了新房,这树就被落在了屋后。
新房是祖父盖的,现在已经变成了老屋。祖父年轻时是生产队上的民兵连长,在那个没有安全感的年代里担起了保家卫村的重任,在队里颇有威望。后来做了瓦匠,一门劈砖上瓦的手艺远近闻名,村前村后的街坊鄰居盖房修宅都会找祖父打打清工,帮帮小忙,祖父也都欣然前往,只好那三五工友聚在一起的两口老酒。也曾投资办过窑厂,但因经营不善而以失败告终。
祖父是被银杏树看着长大的。谁也不知道银杏的年纪,就如同不知道大地的年纪一样。谁也不知道这棵银杏是属于谁的,只是我们生活在离它最近的地方,也许是银杏选择了我们,我们才是银杏的附庸,我们心甘情愿被银杏捕获,成为它忠诚的俘虏。关于银杏的故事我们也不能全部知道,它只是默默地经历秋冬春夏,世事沧桑,时间对于银杏来说只是一种衡量身体的刻度,是它体内层层叠叠的圆圈,它早已将生命活成一种永恒,它从时间里汲取养分,回馈给我们一年一度的果实与阴凉,也回馈给自己以厘米为单位的生长。
春日的银杏仍沉浸在冬日的睡梦中,只待和煦的春风,甘柔的春雨将它唤醒。春雨过后,银杏伸个长长的懒腰,抖落一冬的疲惫,大口地吮吸着新鲜的氧气,但它并不贪婪,它短暂地摄取氧气是为了生产更多的氧气,同时它开始思忖着今年的新衣。它依然是那么长情,它的新衣永远都是绿色,新衣的花纹永远都是鸭脚形,或许它早已习惯了吧,又或许它早已不在乎穿什么,它总是那么地随遇而安。对于苍老的银杏来说,这只是又一个意料之外的春天。
人类总是对天空有着最朴素的向往,年少的我拼命地练习攀爬技术,妄想着能离天空更近一些,而银杏树就是我经验丰富的陪练,我在它的怀里闪转腾挪,如入无树之境。可它毕竟只是一棵树,它日益苍老的身体已经逐渐不能满足我日益增长的运动需求了。于是祖父在它粗壮的分枝上挂上结实的秋千,我就会在秋千上摇晃上一天。我感受着眼前的风景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春天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脑袋也自然放空,世界开始逐渐迷离。也会偶尔翻了秋千,脑瓜子向后倒栽在地上,惹得旁边的群鸭咯咯直笑,树上的麻雀也四散而逃,只有祖父将我急忙抱起,轻抚我锄地的脑门,掸尽我身上的灰尘,眼神里尽是心疼与自责。
夏天,银杏终于展现出生命的本色,积攒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的力量,要用一整个夏天来恣意喷薄。银杏是一棵树,它也会像别的树一样开花结果,但银杏又和别的树不一样,它开的花也是绿色的,如同一攒攒缩小版的未成熟的葡萄,颗颗饱满,粒粒分明,掩藏在茂密的枝叶间,叫人好找。或许根本不会有人去找,没有人会在意银杏开不开花,银杏自己也并不在意,这个世界有桃红梨白就够了,不需要它来争奇斗艳,所以它选择了绿色这一种颜色来逃避世人的视线,完成自然界最成功的伪装。
祖父将树上的秋千改良为吊床,于是这里就成了我第二个家,白天除了吃饭我都会在吊床上,看着祖父刚买的连环画,或是舞着祖父刚削的长剑。玩得累了,我就在吊床里沉沉地进入梦乡,此刻的万物静止如一幅画,大树繁盛的枝叶遮蔽了毒烈的阳光,却仍挡不住高温的侵袭,额头上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上也因闷热而逐渐生出瘙痒的痱子。忽然阵阵微风驱走了暑意,睡眼朦胧间看到一个苍老的身影,轻摇蒲扇,满脸笑意,我翻了个身继续假寐,许是贪恋这凉爽的微风吧,可我分明看见他薄薄的衣衫已紧紧贴住他凹陷的胸膛。
入秋,银杏也逐渐褪去翠色的外衣,换上暖色的秋装,枝叶掩映间,成熟的白果色泽晶莹,如珍珠般成群地排列,只待萧瑟的秋风,凄冷的秋雨将它摘下。这是银杏一年中最辉煌的时候,也是人类最喜爱它的时候。它将自己历经数十年才孕育出的子孙无偿奉献给人们,成为人们医疾治病的良方或餐桌上的美味,也将秋天最具有代表性的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是一种残忍的美,是以衰老为代价的美,是会消失的美。会消失的美才是真的美,不是吗?每当秋风来临,它的叶随风陨落而下,埋葬在银杏树的周围,化为土地里的养料,最终变成它身体的一部分。落“黄”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
年少无知的我并不懂欣赏银杏的美,而是在秋雨过后,飞忙跑到银杏树下,在被风雨捶打而脱离母体的残枝败叶中,去寻找白果的踪迹。我一颗一颗小心地捡起塞进口袋,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回家后,忍受着果肉的酸臭味将其剥皮抽筋,取出白净的果核,放在用火钳作支架的炉子上烤,这是最为煎熬的时刻,每当听到“嘭”的清脆声响,我就迅速伸手去拿已经开口的白果,早已顾不得烫还不烫,也因此被烫得手指红肿起泡,龇牙咧嘴。祖父闻声急忙赶来,把我的手指放入他的嘴里疗伤,并告诉我心急吃不了好白果,还说白果是一味中药,不能多吃,会中毒的,从此我便对这种零食存了三分敬意。祖父将剩余的白果收起,在灶台上忙活一阵,就端出了一碗梦寐已久的甜汤。
冬天的银杏最为安详,也最为悲壮。它失去了它最好的玩伴,也失去它对于人的价值。人类总是这样,所有人都因你的美慕名而来,也因你美的消失落荒而逃。银杏无疑是孤独的。它早已脱去往日丰腴的皮肉,留下最坚硬的黑色的骨骼,来抵挡最刺骨的风,和最冰冷的雪。即便是只剩下一副孤零零的骨架,它也依然是雄伟的,它的躯干高耸入云,它的四肢顶天立地。每次刮风或是下雪,它都只是静静地肃立着,它会觉得冷吗?它会觉得疼吗?它想逃吗?它承受着如此大如此多的风雪,它会骄傲吗?它和风雪之间的照面会是老友重逢吗?我通通不知道。我不敢妄自揣度银杏的想法,就如同它不曾揣度我的想法一样,即使它揣度了我的想法,它也不会说出来。它从不说话。它只是静静地肃立着,迎风对雪。
炉子变成了我在冬天里最亲热的伴侣,祖父一边用火钳换着蜂窝煤,一边给我讲故事:说在唐朝时候啊,安禄山造反导致天下大乱,有个叫乌赞的将军率领军队去讨伐浙江刺史李琦,在乌镇爆发了激烈战斗,乌将军不幸中箭牺牲,战后副将为乌将军建墓立碑。当晚,新坟上冒出一棵银杏苗,很快就长为参天大树。大家都说这树是乌将军的化身,象征着精忠报国的精神。我想,那棵银杏树一定出生在冬天吧,只有冬天的银杏,才最能体现它的骨气。那棵银杏树也一定高耸入云,顶天立地吧,就像屋后的这棵银杏一样。
有一年初夏,绚烂的晚霞将半片天空洇成紫红,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红色的天空,红得叫人烦躁,红得叫人不安。放学后的我正在银杏树下玩耍,忽然妖风四起,黑云压境,祖父立即把我拽进屋里,只听得屋外雷声大作,裂石穿云,狂风愤怒地嘶吼,声震天地,屋頂上传来密集的鼓点,似万马奔腾不息,时有瓦砾从檐角飞下,砸在满是狼藉的院子里,发出清脆的碎响,耳里各种声音混做一团,电是早已停了,无尽的黑暗包裹住了周遭的一切。年幼的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痛哭失声。祖父只是拥我入怀,干枯的手轻抚我的背,口中喃喃自语:屋后的白果树肯定能扛得住……
父亲从外面进来了,表情凝重地说,下冰雹了,有白果那么大,估计是刮台风了,就是不知道屋后的那个长歪了的老枣树还能不能撑着住,要是倒下来砸到屋子那就完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雨止息,万物宁静,我们都暗自庆幸躲过了一场浩劫。祖父却担心起银杏树来,不顾父亲的劝阻,执意要到屋后看看。屋外已是一片混乱,猪圈的屋顶已被掀翻,往日笔直的杨树如今东倒西歪,电线也被杨树扯断,耷拉在电线杆上,等待着电工来将它解救。狂风已然过境,天朗气清,繁星也终于肯露面,给这黑暗的人间带来一些光明。我们跟随着祖父绕到屋后,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到那棵歪枣树被狂风连根拔起,只是没有倒向老屋,而是重重地砸在了银杏树身上,银杏树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巨人,顶天立地,岿然如山,横亘在歪脖子树与老屋之间,替我们遭了这一难,也因此被砸断了许多树枝,元气大伤,但它却默默扛下了所有的痛苦,不言不语。祖父没有说话,只是让我们先回去,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们不敢违抗他的意思,临走前,借着星光,我分明看见祖父那浑浊的老眼里也泛着星光。
那个晚上,祖父忙活到半夜才回来躺下,他独自摸着黑,用尽毕生力气将那棵歪枣树从银杏身上拖拽下来,将银杏身上的残枝败叶打理干净,小心照料着银杏身上的伤口。在漫天的星光下,两个风烛残年的老者面对面坐着,互相倾诉着尘封已久的心事,他们之间从此没有秘密。
乡村的风又把银杏的身吹绿了几回,人间的雪又把祖父的发染白了几根,一切都已无从知晓。我只知道,银杏的容颜越发地青春了,祖父的根也扎得更深了,他们俩互相纠缠在一起,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工作后,一日接到父亲的电话,无意间提起屋后的那棵银杏树已经两年没长叶子了,估计是死了,没什么用了,打算卖给树贩子,祖父死活不同意,让我抽空劝劝他。我没有答应父亲,我太明白祖父的秉性了,他的脾气有时候和银杏一样倔强,有时候也和银杏一样柔软。我只是心疼,心疼银杏以这样一种默然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更心疼银杏先祖父而去。其实我根本不相信银杏已经死了,我更相信它只是累了,它只是在蛰伏在沉睡,它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复活的时机。我知道祖父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我想安慰祖父,但我始终没有下决心拨他的电话,我清楚地知道这棵树对于祖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我的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只会让祖父衰弱的神经雪上加霜。我能想象到祖父因为这棵树而茶饭不思夜难安寝的样子,一想到他那渐趋苍老的脸和日益弯曲的背,心里的酸楚就不由得红了鼻子,漫了眼睛。
再后来,我还是接到了祖父去世的悲讯,他是在沉睡中不辞而别的,和银杏树一样。遵照祖父的遗愿,他和银杏永远葬在了一起。我又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老屋,往事历历浮现在眼前,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压抑已久的情绪始终难以排遣。
一日散步行至屋后,看到曾经威武雄壮的银杏树,如今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墩,那一圈一圈的年轮,诉说着它辉煌而曲折的一生。正暗自伤心,蓦地瞥见树墩一侧,斜生出一簇新芽,随着春风微微拂动,鲜嫩而蓬勃,柔弱而坚强。不远处的角落里,祖父正坐在小方凳上,面带微笑,轻摇蒲扇,落日余晖洒在他微驼的背上,温暖而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