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生命的精神篝火

2024-02-04 02:04曾龙
美文 2024年4期
关键词:阿基好友成都

曾龙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毛泽东文学院学员,曾获得上百个征文奖项;在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发表过作品上千篇,2020年中国十大闪小说新锐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韩文,《扬子晚报》专栏作者。

生命像条激流,岁月奔腾不止,我们却逆流而上。

在北京办完个人朗诵会,我和友人一拍即合。我们打算从北京出发,前往成都街演一周,期许在际遇中获得生命的悸动。

列车呼啸而行。黑夜像只巨大的蝴蝶,扑闪着神秘而幽邃的羽翅,偶尔驶过的村庄,拖着明灭的光在窗外一路滑行。忽然,一座透亮的城市破开了心灵的颤动。

首次来成都还是六年前,为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到时冬日,临近年关,没抢到票,在人堆中挤了一夜,到清晨才勉强眯了一会。晨曦初亮,窗外扬起细雪,为这座陌生城市裹上一身银装。

放下行李,我便随心灵的激流奔涌到锦里。行到人流密集处,抬头,牌坊上“锦里”两个大字赫然醒目。走入巷中,脚步顿时在青石板上起了音韵,细雨轻缭间又开始牵着情愫肆意谱曲。

一切繁华在这里归于质朴,又在万般涌动中牵着我走入它的肺腑深处。悄然间,夜色袭来,火红的灯笼开始相连在巷子两端。恬淡而悠然的气息浸入那些围坐在锦里喝茶打趣的市民,又在梦与苏醒的切合处反复找寻着最好的接口。

戏院、火锅店以及个性分明的店铺开始在繁闹中勾连成河,又化作不息的律动声从酒吧的民谣里缓缓淌出。思绪被截想成情愫的暗流,仿佛弹指间便可让一切随风游走。

再访成都,虽少了初见的兴奋,但历经时间的发酵,更能体味到相逢的醇厚。

出发前,我和阿基明确了分工,他演唱,我朗诵,临行前,我们还托一个音乐机构做了份海报,写上我们的简介与经历,想借此卖艺获取些生存资金。

阿基本名熊仲基,南昌人,高大的身材,有张俊秀的面孔,阿基之前为大学吉他社社长,后又去北京现代音乐学院进修过一段时间,毕业后,在北京各大酒吧巡回驻唱,阿基高中时开始弹琴写歌,音乐天赋极高,无论什么乐器,看上几遍,就能上手弹奏,演唱时,浑厚的嗓音里夹杂着丝丝磁性,有如细沙在摩挲听者的心靈,认识阿基还是因大学参加吉他社,那时,阿基还不是社长,我们初也只是加了微信很少联系,后来,我邀请阿基参加了几场活动,关系才慢慢熟络,到邀请他担任我的个人朗诵会伴奏,我们的关系一下升温到顶点,开始整日厮混在一起,交流各自的想法和经历,谈些对未来大红大紫的憧憬。那时,我们每日说的最多的口头禅,便是嗨起来。嗨起来,为火,也为不多的青春赋予意义。

朗诵会天衣无缝的合作让我十分享受,但时间短促,于是,我便向阿基提议去座陌生城市街演一周,阿基是那种一点就燃的性格,听后立即叫好,接着问我去处。

“成都。”我脱口而出。

启程是在第二周,除订房和做些简单的攻略外,我们没做太多准备,阿基背着一把雅马哈吉他,我则打印了些诗稿,提着街演的音响在夜色中上路。

抵达成都是在次日下午,我们在青旅整顿好行李,缓了一夜硬座的疲惫,待夜幕降临,便带着设备出门。街演地点选在青旅旁一处繁华商业街,行人像鱼群在繁灯下游走。我们行到商业街的路口站定,摆好设备,架好话筒,阿基清了清嗓子,随后,一缕弦音伴随高亢的歌声划破沉闷的夜色。阿基唱的是赵雷的《画》。

演出很卖力。阿基唱了十多首歌,累后,便换我朗诵,然而,我们的演出却没有激起过多波澜,许多人只是对我们匆匆一瞥,带着怜悯的神色,或站定片刻,听完一两首歌后,从口袋掏出手机,打赏几块钱,匆匆离去,有时,会有一两个女孩子,带着羞涩的神情,冲到阿基面前加微信。无人因我们的演出长久停驻。在成都,我们渴望一场心灵的长谈和悸动。

正满心郁闷,不远处忽然传来歌声。寻声觅去,发现竟有人也在街演。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抱着吉他,用粗犷的嗓音嘶吼。

见我们来,男人微笑地挥了挥手,简单交流几句后,我提议让阿基和男人合唱一首。男人欣然应许,随后选了一首原创歌曲。琴弦扫动,嘶哑的歌声从男人喉头迸发而出,锋利、迅猛,有如一把尖刀瞬间扎进人心,阿基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带着同样的腔调迎上他的嘶吼。顿时,歌声开始像两条激流在夜色中翻滚、较量,时而又和谐有序地交鸣、诉说。

演唱结束,男人放下吉他,开始了一段深深的心灵剖白。“前段时间,我最好的朋友走了,胃癌晚期,他和我一样曾是位流浪歌手,靠四处街演生活,活着时,他一直有个梦,希望有天走在大街上,能听到自己的歌,于是有段时间,他写了很多歌,还拿出所有积蓄组建团队,发行歌曲,但那些歌就像投进大海的石砾,毫无波澜,有天,我和好友在大排档吃宵夜,好友喝的烂醉,嘶吼着:我不甘心,不甘心啊!这该死的命。我劝好友放宽眼量,坚持下去,他的歌不比那些流量歌曲差,不仅好听,更可贵的是里面还充满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终有一天会大放异彩,可好友从此不再写歌,直至穷困潦倒地死去。我不想让好友的才华就此埋没,于是从那以后,我开始在街头唱他的歌,借此机会,我希望好友的才华能被更多人知晓。我相信,好友并未死去,他永远活在我的歌中。”

话落,雷鸣般的掌声瞬间在夜色中荡开。昏昧的灯下,男人的脸呈现出一种饱经沧桑的老态,一团团色斑,皱纹揉杂其上,像张粗糙老旧的皮革,红肿的眼泡因动情瞪得很大,泛着泪光。

渐渐地,我们四周围满越来越多的听众,男人开始一首接一首演唱好友的遗作。所有旋律在夜色中破开了生命的羁绊,为往事与活着加冕。

唱了约莫半小时,男人开始俯身收拾设备,分别时,他给我们推荐了许多当地美食,还说未来要去塞尔维亚,那里值得用一生去歌唱。多么率真而可爱的人啊,不知他用这样不甘平庸的方式,悄悄剪碎过多少安于命运的心。

男人走后,我们继续留在原地演唱,阿基也写歌,从高中起共创作了五十多首歌曲,多是些情窦初开的旋律。虽没发行过歌,阿基却精于听众的心理,明白多数人听歌并非为欣赏音乐,而是想在歌声中寻找宣泄情感的入口,所以,阿基觉得与其坚持曲高和寡的原创,不如翻唱那些当红歌曲,更能博得听众心动。

我們开始唱些流行歌曲,从烂俗的情歌到经典老歌,最后情绪激昂起来,唱起热烈的曲子,如郝云的《活着》,听众在我们面前围成一堵人墙,所有人举起手机,摇晃着闪光灯,或拍视频,将我们化成他们生活的校本。我们就这样嵌进了这座城市——成都,短暂却闪亮。

唱到《活着》时,几个醉酒的男人走过来,其中一个秃头男人猛然夺过阿基手中的话筒,开始随旋律嘶吼,阿基挪步站在一旁,默默用吉他为男人伴奏,男人粗声吼着,似乎每句歌词都藏着令他血脉偾张的阀门,灯下的男人,涨红着脸,梗着脖子,摇晃着,像体内有颗随时会令他血肉横飞的炸弹,男人或刚离婚,或失业,或丧亲,无人知晓,这不过是这座偌大城市里惯常上演的剧本,最后这些剧本又会在无数次跌宕起伏的情节中淡化成每个人的一生。

我们唱到午夜才结束,一个年轻男人一直坚持听到最后,男人留着络腮胡子,双眼有神,一张网红脸上浮现着被歌声牵动的愁绪。我埋下身,正准备收拾街演的设备,男人忽然冲到我跟前,要加我微信。

“你们一定要坚持演下去,演下去。”

男人的语气带着一丝颤音,像哭过。通过微信后,男人转来六百块钱,随后转身,匆匆消失在夜幕。

收拾完设备,几个推车卖小吃的小贩忽然围上来找我们聊天,他们问我们来自哪里,言语里满是对我们生活的艳羡,一个卖南昌拌粉的小贩请我和阿基各吃了一碗粉,并加了双倍的牛肉浇头。

回到青旅,已近午夜。大堂里三五个背包客还在天南地北地闲扯,忽然,一个人影从一旁的庭院里站了起来,我定睛一看,是个面目清秀的美女,她看到我们有些惊讶,便摇手“嗨”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我报之善意的一笑。兴许是月色太美,我们伫立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闲聊中得知,她是这里的义工,刚来不久。眼前的女孩身形纤瘦,面色有些黧黑,笑起来脸上会漩起两个浅浅的梨窝。后来,她跟我讲述起许多背包经历,我这才知那看似平凡的外表下,竟藏着一颗如此有趣的灵魂。

大学毕业,上了几年班后,她毅然辞去了安稳的工作,带着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开始独自去各地背包旅行。并不是那种旅行团式的走马观花,每到一个城市她会找一个憩息之处住下来,多则半年甚至一载,小则一月两月,边体验生活边做义工,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深入当地的文化。等到短暂而安稳的“泉水”快溢满心灵时,她又会毅然而然地抽身赶赴下一座城市,重新在异乡的天空种下一块心灵的息壤。

谈及自己的旅行,女孩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她说,我像一只陀螺,从不停下旋转的脚步。每当找到一个让生命旋转的原点后,便会开启寻找下一处心灵的驿站。如此,在周而复始的出发与体验中寻找填补生命空白的源泉,却又无所沉溺,似乎出发即是所有抵达的终点。

望着眼前这张清秀而年轻的脸,我问她是否担心过独自旅行的安全。她微微一笑,爽朗地说,记得有次在成都的青旅,住的是男女混合间,整个房间七个男人,只有她一个女人,一夜都混杂在刺耳的磨牙与呼噜声中不得安眠。但她从不感畏惧,反而觉得这些经历是之前从所未有的体验。

这种反差极大的爽朗也可从她的朋友圈窥见一端。在她的朋友圈里,见不到对于旅行矫揉而庸俗的炫耀,而是用一两张图去表达每到一个地方的感悟。图片的配文没有任何矫揉造作,更非平庸的流水账,而是一首首她自己写的古诗词,读来清新秀丽,仿佛让人身临其境。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不把你的旅行经历与诗文发到网上?必定大火。”她笑了笑,淡淡吐出两个字:“随缘。”

后来我才得知,这个外表看起来纤弱的女孩还经常参加各地的马拉松大赛,甚至还拿过奖项,只因过度运动造成了肌肉损伤,她才不得不放弃心中所爱。

在月下的庭院里,我和女孩聊了许多。我们都仿佛沉浸在一个物我两忘的梦境里,依稀洞见一个不凡的人生。

分别前,我得知女孩的外号叫“小阿姨”。

岁月如歌,如今我早已疲于奔波,每日为寥寥的尊严和自由拼搏,但每当生活陷入颓然,那段成都的演出岁月,就会成为回忆里温暖的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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