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之
我是颇爱吃石榴的,八大产区的石榴尝遍,无一遗漏。以为最甜者,非新疆叶城石榴莫属。
我是吃着叶城石榴长大的,是靠着叶城石榴那份清甜的滋养走到今天的,因而最喜爱叶城的石榴。
俗事纷然,十多年没有回新疆了,所幸有亲友们挂念,叶城的石榴从未远离舌尖。
五十多年前上小学的时候,我曾与维吾尔族同学安乃万同桌。我家在化肥厂,他家在学校东边的农业团四连。与厂区子弟相比,农业团的孩子们有令人羡慕的优越性,家里的时蔬水果不断,可以敞开了吃。安乃万的书包里经常滿满的西红柿、香瓜、沙枣。同桌的我自然近水楼台。其中一种黄西红柿咬一口就喷汁,甜酸甜酸的,溅得衣襟都是,肉质敦厚沙糯,咀嚼起来极有满足感。
一次自习课上,安乃万满脸神秘地从书包里摸出来一个石榴,个大如拳,红彤彤的,掰开一看,满是殷红晶莹的石榴籽,一粒依偎着一粒,紧紧团抱在一起。
趁着周围同学不注意,我们俩一人一半,悄悄地把一个大石榴给分了。
“你们家的石榴真甜!”我边嚼边赞。
“不是我们家的!这是叶城的石榴!怎么样?甜得很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且吃到了叶城的石榴。
上中学重新分班后,我跟安乃万不在一个班了,但上学、放学或是课间总要约在一起嬉耍打闹一番。放暑假时,我还去他们家地里摘过西红柿。再后来,安乃万一家搬走了。
近日,听一位女同学说,几年前,她在乌鲁木齐所居小区,一位很帅气的维吾尔族男同胞大老远跑上前来,亲切地叫她的名字,自我介绍说,他是同班同学安乃万。
听着女同学的讲述,我又想起了安乃万儿时的模样,想起了那个金秋十月,想起了两个小伙伴分食的那个石榴。
大学期间,有一年暑期结束返校,在火车上遇到一位汉族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维吾尔族男孩。两人一路上都用维吾尔语交谈,举止亲密。吃饭时,中年男子从一个袋子里摸出一块白煮羊肉切成几块,撕几块馕,切一个皮牙子(洋葱),摆在男孩面前,两人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这一老一少交流时的状态,活脱脱一对父子,可看相貌,又不像是同一民族。
聊天后方知,这一老一少来自叶城。中年男子操一口江浙口音很浓的“新疆普通话”说道:“娃娃家嘛同我是邻居。娃娃有出息,今年考上复旦大学了。娃娃长这么大嘛,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第一次出门就走这么远,娃娃的父母担心得不行。我是浙江人,高中是在上海上的,用探亲假去趟上海送娃娃,安顿好。”
听到“探亲假”三个字,我当即想起了父亲。那个年代,探亲假四年才有一次,父亲视探亲假如珍宝,全部攒着回山东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来,尝一哈!尝一哈!我们叶城的石榴!来撒!来撒!”饭后,叔叔拿出一些石榴,热情地分送给周围旅客,自己也掰开一个,与那维吾尔族男孩分食。
一时间,整个车厢都弥漫着石榴的香气。
几年前,我结识了一位北京大医院的知名专家,他也是疆二代,生在叶城,长在叶城。每年一到时令,老家给他寄来的石榴多得吃不完,他总会给我送些。令我有些意外的是,每年从叶城给他寄石榴的,并不是他的父母兄弟,而是一位维吾尔族阿姨。
好友出生时,妈妈奶水不足,便给他请了一位维吾尔族“阿娜”(维吾尔语,妈妈)做奶妈。“阿娜”对好友视如己出,还专门给他起了个维吾尔族男孩的名字“尼加提”。
躺在“阿娜”的怀中,吮着“阿娜”的乳汁,小“尼加提”一天天长大,而爸爸妈妈工作都十分繁忙,无法全天照看。“阿娜”对“尼加提”已是难舍难离,又反对将小“尼加提”送到托儿所,坚决要亲自照看。小“尼加提”也对“阿娜”依恋不已,一时不见就号啕不止。因此,小“尼加提”就留在了“阿娜”的怀抱,继续绕膝成长,直到上了幼儿园。
“尼加提”回忆说,他仍清晰地记得“阿娜”家院里种的石榴树,记得石榴成熟的季节,“阿娜”将他揽入怀中,一口一口喂他喝石榴汁的情景。
“尼加提”上大学离开新疆后,“阿娜”每次见到他的父母,都会急切地打听“尼加提”的近况,经常是前一天刚问过,第二天一见面又问。听到“尼加提”大学毕业了,进入北京大医院工作了,当了科主任,“阿娜”一边使劲点头,一边擦去不停涌出的泪水。
如今,忙碌之余,“尼加提”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驻足于办公室那张地图前,久久凝视西北边陲那个偏远的县城。
今年的叶城石榴格外甜,殷红的石榴籽晶莹剔透,一粒依偎着一粒,紧紧地团抱在一起。
轻轻拨下一把石榴籽送入口中,满嘴都是清甜的汁液。
责任编辑: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