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颂文,晚点再去扫花瓣

2024-02-01 16:10肖瑶
南风窗 2024年1期

肖瑶

13年前,张颂文在北京郊区租的小院里种下了一株榆叶梅,一种淡粉色、瓣似梅花、叶若榆树的植物。刚栽下时它还不及人高,光秃秃的,但生命力旺盛,北京最寒冷的季节,石榴树都冻死了,那棵榆叶梅却一直坚挺。

每年3月中下旬,榆叶梅也是院子里最早一批苏醒过来的,花先于叶。张颂文拍下来,发九宫格到微博里,满屏粉黛,让人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10天后,翠绿的嫩叶也冒了出来,微风拂过,花瓣零落一地。但张颂文通常会留几天再扫。

他总是设法让美多停留一会儿。

在张颂文数十年来结交的上百种花里,榆叶梅不算最起眼的。这个自称“最想成为植物学家的演员”,会为了一株异木棉而选择一家餐厅,也会专门驱车去青海看油菜花。2021年拍摄电影《革命者》的时候,白玉兰恰好开了,张颂文便同导演商量,让自己饰演的守常先生在白玉兰下读书。

20多年来,在外面拍戏期间,他总要种点什么。最近在江苏昆山拍戏,他在剧组休息室里养了一盆小金桔。

他一路爱花,亦俗亦雅,亦庄亦谐。

近些年,张颂文在自家院子里种得最多的是“千屈菜”,名为菜,实为花,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随处生长,花期漫长,“不管是阳光直晒还是阴暗的角落,好像都不影响它的生长”。

菜和花都是植物,但“种菜是为了肚子,种花是为了心情”。

其实,张颂文不完全是人们说的“在名利场写诗的人”,他从来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文艺青年,他更愿意俯身去感受土壤的颗粒、根茎的纹理。

2023年3月,46岁的张颂文出现在人民日报一支公益短视频《献给春天的演讲:扎根》里,他笑着恳请大家,不要将他不被看见的20余年视为凄苦,“只有根扎得越深,扎得越牢,有朝一日,我们会变成参天大树”。

那是一个典型的张颂文式的笑容—眼睛眯起来,泛光的眼神被吞进去。嘴角先浅浅弓开半个弧度,似乎提前为自己笑容带去的打扰说声抱歉,像半按快门的定格与预告,旋即所有五官都舒展开来,下垂的眼尾擠出岁月的痕迹。纹路也像花。

自然科学的生命逻辑,总是能概括张颂文内心深处的某些信念。他曾在 《天涯》杂志上发表的散文《火柴天堂》里写道:“你不知道哪颗种子长出的树最好,只有悉心对待每一颗,就算有的永远烂在地里,你终究会收获一片树林。”

花叶是果,而不是因。生活与热爱是因,名利却也不是果。

树犹如此。在这方面,“大器晚成”的故事也许终有某些相似之处,张颂文也许深明此意,不混芳尘。

只不过,他总愿意做那个晚几天再去清扫落红的人。

但得承认,要采访到张颂文终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你去偷他家的花,他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你。

不仅在2023年,近一两年来,他都没有接受任何文字媒体专访。你不仅难以在特稿里找到他,也难以在任何娱乐和商业活动里找到他。2023年,找上门来的商务合作铺天盖地,最后他只接了3家。

不拍戏的日子,张颂文过着熟悉的旧生活,会花好几个小时买菜做饭,看星星和晚霞,养花草和猫咪,把桃核做成盘串,从夏天到秋天,盘出了包浆。

人到中年,忽然成为“顶流”,可以看到更远、更开阔的风景,但也时刻承受着外界无处不在的凝视与窥探。

从2023年初网上传开的那句“查查张颂文,不像演的”开始,张颂文确实一直被“查”着。网友翻出关于他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言论,他的“黑料”……找了好几个月,最后,人们在K歌软件上发现了张颂文的账号。

过去两年,他上传了一些歌,偶尔音不太准,但都感情饱满,落落大方。

于是网上出现一句善意的调侃:“张颂文唯一的黑料在‘全民K歌’里。”

其实,他在小时候拥有过很漂亮的童声,还常常代表母校参加合唱团到处演出,拿过很多奖。直到初三那年的一天,他变声了,那副备受称赞的嗓音永远离他而去。

2020年的一天,张颂文在微博粉丝群里和“你们叫粉丝但我称之为朋友的人”聊天,他鼓励大家,“在疫情期间做一件平时想做又不敢尝试的事情”,结果被反问:那你敢不敢唱首歌?

于是,他下了个软件,开始录歌,上传。

2023年11月,一位心情低落的网友在张颂文微博下留言,直言自己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张颂文回复对方:“我的演唱会你不来了吗?”

他当然不可能开演唱会。这份无期的邀请,因而成为他抛向所有失意者的幽默的温柔。

2023年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张颂文在参加电影《志愿军》一场上海路演时,对满座观众说:“……毕竟,花无百日红……网友和影迷们,能不能给我们一点耐心和时间,让我们用作品来陪你们一起变老,一起长大,好不好?”

“用作品陪你们长大,变老”,这话,他在2019年的微博里讲过,后来也不止一次表达相似的意思。

今年4月,电影《不止不休》路演期间,张颂文也在微博里反思“路演”这一形式。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常见流程,高呼、尖叫、“打call”……文字到最后忍俊不禁:“每次我都觉得很好笑,你以为观众傻啊,真不好看走出电影院照样在朋友圈骂死你电影。”仿佛能听见他的语气里,那种南方人带着湿润的笑意。

他与观众之间隔着一个个角色,他自己与角色之间,也隔着一段彼此心照不宣,也只有他们自己能拿捏好分寸的微妙距离。这是张颂文对角色与观众抱持尊重的一种方式。

他恳求,让他待在角色里,待在一定程度的神秘和另一种程度的亲切里。

不过,从2023年开始,似乎很多事都不再能自控。

今年,张颂文分别在春天和秋天两次进组。第一次是福建南平,每天都有粉丝来看他拍戏。杀青那天,几十号人等到凌晨4时。

夜色里,张颂文走下车,高举手机里滑过的“谢谢你们”的亮色字幕,朝着自己面对的三个方向,分别深深鞠了一躬。

他还是用恳切的语气拜托大家:不要大老远赶来看他拍戏,不要耽误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等待作品和角色,他们会相见。

10月,在江苏拍摄另一部戏时,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粉丝有增无减,每天两次在拍摄基地门口等张颂文上下班。

有主播从2月份就开始跟播他的行程,张颂文知道,信息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但每天两次进出拍摄地,他依然提前老远打开车窗,放慢车速,迎接大家的热情和镜头,面带微笑,双手合十以示感谢。

2021年的演技类综艺《我就是演员》里,张颂文对明星学员提出建议“:我发现你们的粉丝都很辛苦,他们会在门口这样等,你们上车的时候走慢一点点,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吧。”

等他来到这一天,他就是这么做的。慢一些告别,慢一些走进花路,慢一点又怎么样呢?等待和迟到也有风景,他岂会不知。

有时候人多了,车在路边停下,张颂文挨个给大家签名。无数只印有“P”字样的杏色帽子递进车窗—那是他自己戴了很多年的一款阳帽,当时买的时候9.9元两顶。今年,同款帽子的联名重制版,被粉丝当作喜爱张颂文的标志。

几个月前有一次,有粉丝自称从很远的城市跑来见他。张颂文给对方签了帽子,谁知转手就被卖到了网上,标价好几百。

后来,张颂文一边签名,一边恳请粉丝:“求求大家,以后不喜欢了,扔了它,别卖了它。”

2020年的纪录片《我和另一个我》里,张颂文通过菜市场一位卖菜大哥發出感悟:“人生就是这样,摇摇晃晃走到了一个位置,可能发现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

20多年来,他太习惯位居边缘的位置,也太能体会每一个在场景里不是主角的人。47岁这年,忽然被流量推到一个位置,被瞩目、被期待,被概括和揣摩,这种滋味有些陌生。

只不过,因为某种自觉性,期待从来伴随着警惕在他心中生根。越是接近那个位置,越要用力踩在地面上。

2023年的张颂文,身上穿的还是10年前的T恤。他会把片场捡到的废弃竹条拿回家晾衣服,也会跟保洁阿姨学擦窗户的绝招。微博里最多的,还是花花草草。

不过,如今,除了正式场合,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戴着那顶“P”帽。他用岁月作借口:为了掩饰越来越稀疏的头发。

2023年9月,张颂文从张艺谋手中接过了首届四川金熊猫电影节颁给他的“最佳配角奖”。颁奖结束后,他直接从成都飞到香港,带着奖杯去前经纪人赵玉德的墓前,同老朋友分享这个好消息。

7年前的一天,赵玉德第一次向张颂文坦露窘境,称自己快没钱交房租了,“你能不能为我努努力?”他劝张颂文,其实也可以适当放宽范围,多接一些戏。

彼时,张颂文已习惯多年在挑剔中坚持一些东西。自己喜欢的,导演不要他,找上来的,他自己不喜欢,“在选择和被选择中前进”,这就是演员。

最困难的时候,冬天甚至没钱烧煤。张颂文在北京家中缩成一个球。可即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是拒绝了一部自己不喜欢的剧。他同好友周一围讲:“我冷死都不会去拍。”

多年后的一次访谈里,周一围聊起那个刺骨的冬天:“我们缺的是煤吗?我们缺的是在寒冷里能坐得住的这颗心。”

但2016年那天,听罢赵玉德的话,张颂文一口气给自己接了4部戏。其中就包括后来让他被更多人看见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一年,他刚好40岁。

可这一年还没过去,赵玉德就在张颂文家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他们共度了最困难的8年,却没能一起迎接就要开始好转的未来。

20多年来,所有在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人、事和情,张颂文悉数记在心底。后来,人们惊讶于他强韧的记忆力,他能记得好久好久以前的人和事,那些像电影一样细腻而短暂的镜头,在他脑海里印成底片。

其实他靠的也不都是好记性,更多是真感情。

演员林家川是张颂文的多年老友兼大学同学,毕业后,两人常常一起跑剧组。2002年夏天,他们进入一个大连的剧组,但都不是做演员,张颂文做执行导演,林家川做场记,就是干杂活儿。

一天,拍海滩上的戏,风很大,两人光着脚帮忙搬道具。看着其他演员陆续收工离开,林家川扭头问张颂文:“颂文哥,你说,咱们是不是当不了演员?”

张颂文在大风里弓着腰,似乎没听见,林家川也没再问。

多年后,林家川差不多都快忘记了那个下午,但张颂文还记忆犹新。“我其实听见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20年后,两人一同演了《狂飙》,一剧爆火,许多朋友来恭喜林家川。喜悦与惶恐交织中,张颂文给他打来了电话,聊了聊平淡的家常。

张颂文的稳定感,一下子把林家川“拉回地心引力里了”。20多年的等待与共苦,让他们都有着对生活如常甘之如饴的信念与踏实感。

今天,张颂文有句为人称道的话,“我这20年,不是一晃而过的20年”,那些所有在生命中踩出痕迹的力道,刮落树叶的劲风,层层累加在做演员的20多年岁月里,不仅作为结茧存在,更铺就他理解与尊重生活的种种路径。

《狂飙》后,张颂文这些过去的经历被重新翻出来擦亮。比如从广东到北京、从导游到演员的经历,毕业后接不到戏只好留校教学的经历,曾被当场羞辱为“侏儒”,“3年跑七八百个剧组”,“一年被拒绝300次”,等等。

20多年来,旁人眼中的心酸过往,在张颂文那里,却“都是财富”。

2023年夏天,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演讲里,张颂文建议即将走入社会的学生们要开始“学会精打细算”,要学会过日子,更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他像一个老父亲那样,继续关心年轻人和这个世界,但丝毫没有如今所说的“爹味儿”。因为他的出发点,不是今天“大器晚成”的聚光灯下,而是当年抵过漫长孤独的少年心境。

生活是一切,是基底,也是退路。

2021年的一次采访里,张颂文被问到“信念和坚定从哪里来”,他答道:“源于我吃过的亏,我相处过的人,我爱过的人,我看过的书,还有我每天对这个世界的思考。”

同年5月,张颂文在电视剧《心居》的拍摄场景里,发现一只巨大的鱼缸,数十条红澄澄的鹦鹉鱼在冷光灯里游动。

张颂文想起毕业后一起合租的一个大学同学,外形不错,但同样迟迟接不到戏。见张颂文养花草,同学也买了只小鱼缸,养了几条红色的鹦鹉鱼。

可不到半个月,鱼就陆续死掉了,只剩最后一条。同学很沮丧,打算等最后一条也死掉后,把鱼缸卖出去。可一周后,他就接到了人生中第一部戏。

两个月后,同学拍戏回来,惊讶地发现,被他忘在房间的那条鱼竟然还活着。

可次日早上,这条孤独的鱼也死掉了。

同学十分内疚,惘然道:“它一直在等我回来,就是为了见我这最后一面。”

张颂文在文章里回忆道:这是他听见那名同学说得最走心的一句“台词”。

多年过去,那位同学离开了北京,也没再做演员。“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养鹦鹉鱼?”鹦鹉鱼在张颂文的记忆里从此有了一席之地,牵连着一段熬过来的岁月。

20年过去,张颂文还在继续做演员,直到47岁这年,忽然成为“顶流”。

但在他内心深处,那些被岁月缠绕的人和事依然生动。他用好记性与真感情滋养它们,时不时被新鲜的动静激活,一刹惘然。

对人世间的细腻体察,日积月累饱满了张颂文的創作仓库。他当然也期待某天有人来打开它,“哇”一声,不是像看见一箱珠宝,而是像看见满当当的各色食材、旧物,每一样都有来头,每一寸尘埃,都有话说。

他说:“如果我40多岁真的有作品成了,我应该感谢生活。”那生活即便残酷,却也温柔。

表演是件比生活更残酷的事。

导演杨超认为,演员是一份极其需要勇气的职业,“因为一个好演员需要彻底卸下自己的外衣和面具,暴露出内在的真实自我和缺陷,把自身性格的弱点和内心深处某种黑暗的东西呈现给大家”。

这些都要求一名演员拥有“放弃内心盔甲的勇敢”,要把自己连根拔起。

2020年的电视剧 《隐秘的角落》里,张颂文饰演的父亲朱永平,在女儿死后独自吃一碗馄饨,悲伤渐进,眼泪和馄饨一起咽进肚子里。

张颂文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是在他13岁那年病逝的,当时,张颂文用尽一切少年能想到的天真办法,却没能留住她。

为了表演,他必须一遍又一遍撕开自己的心,去触碰和调动那些生命深处的经验。

杨超导演用“微观剧作”四个字形容张颂文的表演,“他随时随地可以给自己下一步行动作出微观规划”,这不仅是表演技法,更是一种创作能力,指演员自己通过一切微观细末的塑造,赋予角色以生命。

“演员需要成为全世界最了解角色的人,要比编剧更了解。”杨超说,“这个过程要求演员调动自己所有人生经验、感性细节。自己走过的路,见过的人,读过的书,都会辅助他去缝合成这个角色。”

张颂文,这个全世界最了解高启强、朱永平、唐奕杰等人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是:“要允许很多人进入我的体内,侵蚀我的心。”

“这是件残酷的事。”他说。

通过观察和体验捕捉特定人群的状态细节,可以首先找到他们的“壳”。

他在机场观察“等待爱情”和“等待行李”的人的状态差别,在早上五点半跟随北漂上班族搭上燕郊进城的通勤公车,“与社会活在一起”。

但壳里还有核。人物的“核”,根植于张颂文经过充分审视的生活土壤,且在他个人的生命经验里落地。

2008年,他在电视剧《兵圣》里演君主夫差。一场睡觉的戏,剧组人员给他穿上棉布做的绑绳袜子。张颂文哭笑不得:“在夏天穿袜子睡觉的皇帝一定是神经病吧?其实这都是我们对古人的刻板印象,好像古人就不是普通人了。所以我对自己演的角色的理解都很简单,就是个普通人。”

后来演警察,演罪犯,他都提到关键词“普通人”。2019年接受南风窗采访时,张颂文这么描述:“每个聚会中都会有主角,也会有坐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人,但是那个人也一定有他的故事、他的爱恨情仇。就算剧本里没有写出来,但只要演员肯下功夫做功课,这个角色就一定可以立体起来。”

可对表演来说,有了壳和核,都还不够,核也有纹理,有气味和形状。这是张颂文总愿意用肉心去触探的东西。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的城建委主任唐奕杰,身体微胖,一副无框镜片背后,脸上的横纹向下走。站在反对拆除的城中村村民中间,举着话筒演讲,谈到自己在这里长大的时候,张颂文眼睑下方的肌肉若有所动,但旋即谈起“为了发展”必须拆建,他却不经意地竖起食指,狠狠指点。

一个官员做派的体态立时泄露出来,与刚刚释放出来的那一抹人性与柔情无缝衔接,让你分辨不出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些是角色希望你觉得是真的—不是演员,而是角色。

这是一种本能化的表演,出自人的整体性,从外形到内在的情感动能全部在场,却又利用技术暂时抹掉了“张颂文”的存在。

2021年的电影《扫黑·决战》,张颂文主动要求加了一段后来没被剪进正片的即兴表演。他饰演的曹志远落马后,坐在看守所里,独白了一段长达7分钟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忏悔。

他回忆了自己一步步走上歧路的过程,谈原则,谈良心,时而仰头颔首,嘴角抽动。渐渐地,情绪彻底释放,哽咽涕流,语无伦次,面色通红。为了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窘态,他还伸出颤抖的手去挡镜头。

角色的每一份情感动势,都能在张颂文微观的表情、动作和台词里找到明确来源。这既源于他对人物的透彻理解,也源于他对生活的充分深入、对自我的完全觉知。

2016年的电影 《西小河的夏天》里,张颂文饰演一个南方小城的中年教师,困于闷热的夏天与压抑的情欲。

片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片段,倒不是他在舞厅里忘我扭动那一段,而是女老师告别时,他脸上不经意抽动的失落。还有片末,副校长位子被分给别人后,张颂文坐在石板梯上,靠着妻子无助地哽咽:“你说,我哪里比不上他们?”

由恐惧、欲望、愤怒或希望带来的,那种启自内心深处的不露声色的抽搐,成为张颂文不少角色之间共通的一份柔情底色。

对于表演而言,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反而是偏于基准的,是偶尔的反常规和瞬间的失序。张颂文曾在教学时总结:“表演有的时候演不准确就是准确,演太准确就是不准确。”

他向学员们亲身示范一场戏:听闻女友怀孕后,张颂文没有“表演”惊讶,而是在短暂错愕的半秒后,出奇镇定地看着对方,眉宇间偶然的肌肉抽搐,迅速点头以确认,眼神闪烁茫然。

一个正常人,在这种细微的瞬间,不应该是迅速从理性仓库里调动出反应,而更多可能是顺应生理的“不知所措”。

在2011年的一篇博客里,张颂文将表演形容成一场“游戏”,他引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认为演员应当像孩子们学习那种自愿与由衷,“那种信念和想象,那种自然的天成”。

孩童是兼具纯粹与非理性的形象,最贴近原本的“人”,同时与社会化的“人”的范式保持一定距离。

好的表演尊重生命的底色,正如好的演员尊重生活本身。生活和表演,都是一场修行。

2023年,张颂文发了50多条原创微博,关于夜幕下的天山轮廓,端午的赛龙舟,拍摄时偶遇的制米粉的村民,化妝间外偷吃瓜子的小松鼠,家里三只流浪猫的个性和来历……微博仍然是他的花园,栽满了一路游历的志物趣意、所观所感。

工作人员告诉我,除了张颂文自己,团队里任何人都没有他的微博登录权限。他从不在里面发复制的统一宣传文案,每个字,每张图,都必须忠于自己。

多年来,“张颂文的微博”一直是一道远近闻名的风景线,一座生活博物馆。他一路记录,海南偶遇的五层楼高的椰子树、巴塞罗那经营了六代人的小镇旅店、昆明的红嘴鸥、甘肃玉门90年代的汽车站、湛江老街卖菠萝蜜的夫妻……

当然还有近处的生活。全国各地的菜市场,秋季公园里搜集的松叶,邻居种的大白菜和山药;至于拍戏时偶遇的一台保存完好的老式打印机,“一定因为它打印过很多动人的语句”。

张颂文的眼睛简直像显微镜,总是能发现一个旮旯细处的惊喜,看到旅游杂志上没有的东西,日常的浪漫总是能抵抗幕后世界的寒意。

如今人们说,张颂文在名利场“写诗”,很多寻常的事情,他轻描淡写地描述出来,偏偏就是有一份诗意,就是能激活某种语言的陌生感。在他那里,万物有灵,而物与物之间,外部世界到内心罅隙之间,又常有一份内在的和谐与联结。

2023年,张颂文的微博被悉数激活,他的浪漫和柔情也跟着被看见。许许多多人,为此而来。

评论区像个热闹的公园,有人给他画画,有人为他写诗,更多人将平凡生活里的琐碎和柔软分享给他。张颂文也老样子,一面播种,一面聆听,在自己的文字里安放悲悯和灵感。

有人在他发过的海洋下面留言,慨叹自己还未曾见过大海。

张颂文回复道:“你比很多人多了憧憬。”

有人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今天要去见喜欢的男孩子,感觉空气都变甜了。

张颂文说:“希望那个男孩子也是这么想的。”

今年11月,一位经常在张颂文微博下评论的粉丝生病需要做手术,张颂文特地在手术前一天到她微博下打气:“加油,我们等你康复回来,手机一定还有很多动图吧?不着急,慢慢发。”

在他那里,似乎所有疲惫与脆弱都可以被接纳,所有困顿与失意都可以被照拂。

张颂文说自己心里住了一个老人,其实也许恰好相反。老人的镜面是小孩,或二者根本为一体。前者的丰富,甚至是因丰富而稍显沉重的积淀,后者的自然天成,以及因轻盈而稍显幼稚的天真,彼此勾兑,中和成一颗自由而浪漫的心。

12月,北京下起初雪那天,张颂文养在江苏剧组休息室两个月的小金桔还是凋谢了,光秃秃的,“可能不是每天都通风”。

但凋落有什么关系呢?根还在,养花的人还在。冬天终究会过去,这是自然,不是闯关。再多一点耐心,保留一些对孤寂的审美,可以抵抗真正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