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治理,应把政府带回中心位置

2024-02-01 16:10姚远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南风窗流浪宠物

姚远

人类与犬只的冲突,在日渐逼仄的城市生活空间中愈发突显。几乎每年都有犬只伤人的悲剧发生。与之对应的是,对流浪动物的虐杀与毒杀行为,持续激起社会舆论的愤慨。一些人将宠物视若珍宝,一些人对动物如临大敌,如此走向撕裂。

真正的矛盾或许不在人与动物之间,而在人与人之间。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自身的处境。当原野和森林变成城市和村镇,人类将土地据为己有后,应当如何与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生灵共生共存?长期关注这些问题的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教授夏循祥,从文明演变的视角探求价值衍变的规律,借社会治理的现实触感,在司法和技术实践中讨论缓和矛盾的出路。

南风窗:是怎样的兴趣和契机,让你开始研究动物和人的关系?

夏循祥:2012年,我在中山大学开设了一门课程,“人类学与当代人类问题”。讨论起“人类中心主义”,我和学生们开始探究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下的人类以什么动物为食。让我们感到颠覆的是,有些地方竟然把鳄鱼当作食物,制作成像剁椒鱼头一样的菜肴。从文化相对主义的理论视角来看,某种特定的饮食结构不能以野蛮或文明来区分,但它的确会对生活在其他地区的普通人造成文化冲击。

南风窗:这种饮食文化上的区隔是如何形成的?

夏循祥:每个群体周围生态环境中生活着不一样的植物动物,因此首先是地理环境决定了人类祖先的饮食结构。其二是习俗,像神农尝百草一样,先民们逐渐在生活实践中总结出适用于当地的、性价比最高的食谱。比如我去调研的许多少数民族的地区都不敢吃蛇肉,认为蛇肉有毒。第三是宗教原因,比如南方山地的民族,苗族、瑶族将狗视作图腾,所以那里的很多人是不吃狗肉的。特定地方人类的食谱结构,大致就是以上几种因素的结合。

南风窗:2017年,你曾经去往玉林“荔枝狗肉节”调研,可以讲一讲这次调研经历么?是什么吸引了你的研究兴趣?

夏循祥:我从2015年就开始关注关于“荔枝狗肉节”的新闻报道。我好奇的是,“荔枝狗肉节”本来是一个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地方性活动,为什么会形成这么大的价值观冲突,甚至将一些国际动物保护组织力量牵扯进来,成为当地政府维稳的头等大事?事实上那一年,当地有关部门看见外地人的确是有点“風声鹤唳”。我和团队成员以学者的身份在场观察,也遭到了一些阻挠。

后来我写了一篇文章,用“民俗遗产化的价值观冲突”来归纳围绕“荔枝狗肉节”衍生的种种现象。国际动物保护组织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越来越强调动物保护,而中国传统民俗中还存在大量的动物利用,所谓冲突大概是这两者价值观之间产生的。

南风窗:国际上的动物保护文化和传统民俗中的动物利用文化,两种价值观之间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是国际的和地方的,还是所谓先进的和落后的?

夏循祥:如果把“文明”当作一种实体,它肯定是某种协商的结果。一旦把“文明”作为一种形容词,那么重要的是,谁来定义“文明”?西方动物保护文化和中国传统中的动物利用文化,我觉得它们是两种不同生活方式孕育的不同类型的动物文化,不能用先进或落后、文明或野蛮来区分。

动物保护文化是伴随西方资本主义生活生产方式诞生的。工业社会带来了大量的流动与外出,让工作与家庭生活几乎脱钩,而人由此产生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很多时候也是由动物来化解的。

中国人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过着群居生活,传统大家庭可以基本满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生存、情感需要,而无需求诸动物。人多而物资匮乏,所以动物通常是被利用的对象。

这两种文化存在一些价值观冲突,但本质上来讲没有太大区别。实际上放眼全球,除了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地区,其他国家和地区基本上都还没有真正将吃狗肉视作非法,普遍写入法条。这意味着,一旦人类被迫处于某种极端苛刻的条件下,还是可以采取动物利用的行为。当然,这两种价值观也只是人与动物关系的复杂光谱中的一小部分,而非全部。

南风窗:人与动物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类社会的生活和生产方式,我们可以这么说吗?

夏循祥:可以这么理解。我们回头来想中国的宠物文化是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大概就是改革开放以后。改革开放带来了西方工业社会的生活模式,家庭规模越来越小,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人类作为群体性动物需要寻求伙伴式的安慰,于是有了宠物。

南风窗:所以,存在于当今社会中激烈的人与动物的矛盾,可以用西方动物保护文化与传统动物利用文化之间的价值观冲突来解释吗?

夏循祥:在传统的中国文化思想里,对动物从来都不是彻底不讲任何规矩的利用,同样存在相当高的伦理道德要求。像游牧民族,他们持有一套独特的与生态环境共生的规则,比如不可以打猎怀胎的母兽。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存在很多生态智慧,不逊色于西方的环保主义,只是急剧的经济和社会变迁中,我们没有来得及将它们提炼出来。

我的意思是,现存于社会当中的人犬矛盾,不是中国价值观与西方价值观的矛盾。世界上人与动物关系的道德光谱中,偏向动物保护和偏向动物利用的两个群体本来就存在矛盾,只是在当代社会中被无处不在的社交媒体和传播技术凸显出来了。

在传统山区有穷得吃不上饭的人,在都市有衣食无忧的超级富豪,不同的代际、不同的阶层在道德光谱中占有不同的位置,必然会构成一种张力。

南风窗:你从2012年开始持续观察人与动物的关系,十多年来这种张力会不会发生某种变化?

夏循祥:两个相互隔绝的文化是不会产生冲突的。冲突的增加意味着越来越多的文化接触,说明我们国家整体位于一种流动的状态,某种程度上,有冲突是好事。

社会阶层模型大概是橄榄球形状,位于中间的人们更会有意愿去交流和融合,这个群体越来越壮大,这样社会可以维持一个稳定的状态。位于价值观两极的群体必然会爆发矛盾和冲突,其激烈程度会被传媒放大,显得好像愈发不可调和,但我认为位于两极的群体实际上是愈来愈少的。

南风窗:你认为城市流浪动物是人犬矛盾的导火索,为什么这么说?

夏循祥:城市流浪动物大部分是被遗弃的宠物以及它们繁衍的后代。一旦宠物脱离了特定的饲主和家庭,就失去了伴侣动物的属性。它们的数量不断庞大,对不喜欢动物的市民群体造成的影响是很严重的。

有这么一个数据:每年被流浪动物咬伤的人数大约是4000万。这给公共卫生和公共管理带来了巨大负担。还有粪便污染、寄生虫传播,我们的确应当把流浪动物治理视作一个社会问题。

南风窗:不久前,流浪动物的扑杀引发了一系列社会争议。对于流浪动物应当如何治理,国际上的普遍做法是怎样的?

夏循祥:世界上对流浪动物治理最严格的国家是德国,但他们的一些做法是从源头上减少流浪动物的产生,避免遗弃。首先,如果你想养宠物,必须学习各种知识,成为一名合格的饲主。其次,运用芯片技术来绑定宠物与饲主的关系,以后无论这只动物是走失还是遗弃,都能直接锁定对应的饲主。

所以,大部分发达国家将流浪动物捕捉回来后,会先集中收治一段时间,通过芯片识别技术将走失的宠物物归原主,或为适合家庭生活的动物寻找领养者,两个星期后,对没有去处的流浪动物进行人道主义处理。

南风窗:我国各地仍存在小规模的流浪动物扑杀行动,这种扑杀行为与德国的收容制度的区别是什么?收容制度下,无人领养的流浪动物最终的结局同样是走向死亡,从伦理与治理的角度上,怎样理解这两种治理手段?

夏循祥:从伦理的角度看,直接扑杀,而不去执行收容治理和再次领养的程序,这是完全没有保护这只动物的自身权益的。万一它只是意外走失,你没有给它回家的机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扑杀,这缺乏人道主义考量。

但从治理的角度看,我们可以把政府视为“必要的恶”,因为国家垄断了所有暴力,我们没法让全社会为一部分人的动物保护热情买单,所以收容后一段時间对流浪动物的人道主义毁灭,是政府必然要承担的恶名。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应该将这种恶的手段放在执行的末端,不使之公开化,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在社会层面尽可能维系一种良治善治的形象,这非常重要。

我记得小时候经常会去开公判大会,犯人被当众执行枪决或别的刑罚。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已经逐渐形成共识,认为这是不妥的。扑杀和收容制度也是如此。

南风窗:你还围绕城市人犬矛盾展开有关立法的研究,你发现了什么?

夏循祥:早在21世纪初期,就一直有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呼吁有关动物治理法律法规的出台,其中呼声最盛的是《反虐待动物法》。我个人关心的是,十余年立法提案的呼声中,法律为什么迟迟没有出台?我得出的基本结论是,这是由于我国目前仍然存在代际之间、地区之间、群体之间的巨大差异,司法机构倾向于留出更大的空间和自由度,允许地方性的操作。他们的意图大约是通过日积月累的司法实践,来给予特定纠纷更清晰明确的处理结果。

然而,这种巨大的法律空白实际上导致了巨大的差异。比如罗威纳犬, 2023年10月在四川崇州将一名两岁女童咬成重伤的这一犬种,在北上广是被禁养的,但在深圳、成都没有禁养。

再比如司法审判中,如果犬只被车辆碾死或被人打死,饲主要求的赔偿金额大概都是1.5万元。但反过来,如果犬只咬伤了人,法律上对于饲主的惩罚几乎是没有的,甚至于让他给受伤者打狂犬疫苗,已经是不错的情况,更谈不上误工补贴和心理补偿。

目前,深圳全市70%以上的犬只都已经注射芯片,方便对其进行数字化管理。深圳将芯片数据与公共卫生系统、公共管理系统联系起来,取得显著的治理成效。

南风窗:除了完善法律,缓解人犬矛盾我们还可以怎么做?

夏循祥:最近我去了深圳调研,发现他们正在大规模地利用芯片技术,要求宠物来宠物医院治疗或免疫时,顺便进行芯片的注射。目前,深圳全市70%以上的犬只都已经注射芯片,方便对其进行数字化管理。

深圳将芯片数据与公共卫生系统、公共管理系统联系起来,取得显著的治理成效。2018年深圳每年捕捉2万条左右的流浪犬,现在一年捕捉流浪犬的数量只有七八千条。

南风窗:深圳的治理经验可以被复制和推广吗?

夏循祥:我认为深圳有其特殊性。公共财政支持,市民的认知教育水平,社会的价值观倾向,深圳在全国范围内是比较先进的。

动物芯片的成本和注射费用全部由城市的公共财政来买单,在注射环节与当地的宠物医院和动物关怀组织联动合作。一枚芯片估计花费至少三五十元,而动员社会群体也需要人力成本,这些在其他城市的确很难完成。

南风窗:你谈过了立法和数字技术,它们都是手段和方法。那么从观念上,我们的社会是否需要达成某种共识,以缓解城市管理中人类与犬只的矛盾?

夏循祥:在群体文化差异如此大的情况下,达成完全的共识是不可能的,即使在西方社会也从未达成。道德规范很难划定上限,但至少可以划定下限,我们可以用法律将我们当前社会中动物利用和动物保护的下线都维持在一个综合水平上。

我认为,应当把政府带回社会冲突的中心位置,政府必须扮演“必要的恶”的角色。无论是虐待流浪动物,还是纵容犬只咬伤他人,都应当给予管制,法不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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