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梦是生命的影子,有着生命的痕迹。时光不可复制,梦悄声细语:我来了。
童年的梦是生命的反弹,虚幻,不完整,也不清晰,只是模糊的片段。
夏天,镇上供销社的台阶下摆着一个西瓜摊,摆摊人是个光头老头,摇着扇子赶苍蝇。有人在啃西瓜,我定睛在他的嘴巴上,喉结颤动着。我在等待,等待他手中的西瓜皮落地。
这是昨晚真实的梦境。啃吃西瓜皮,是我童年里的幸福。乞丐般的情景,现在被我毫不掩饰地向人们复述,丝毫没有自尊心受到伤害的羞愧。曾经,我向女儿讲述童年的经历,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童话。两代人的隔膜让我伤感,索性蒙头酣睡,在梦里温习童年的幸福感。
梦境中,目光常常落在这些地方:一个院落,一片乱石,一堆瓦砾,一条小道,一只蛐蛐,排水沟中的一块西瓜皮,嗡嗡的苍蝇攻击一只死去的蝉……现在,精神疲倦时,我会去偏僻的乡下寻找这些物象。在沧桑的目光俯视下,那些物象带着一些禅意,如欣赏着凡·高的油画,诱导我进入一种高僧才可以悟解的境界。
童年的美和丑是生命的印记,并不预示未来。在哲学家眼里,幸福的童年往往会衍变为灾难。因此,我常常陶醉在自己的童年里,并把它理解为灵魂的伊甸园。
我的童年有鬼的影像。大人们在叙述鬼时神态怪诞,孩子们于是也谈鬼色变。童年的我却对鬼好奇,因为我没有一次真正遇到过鬼。听大人说鬼是在夜间活动的,于是我渴望黑夜。十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夜色迷离,是鬼出没的绝佳之境。我打着灯笼出门,四处寻鬼,想看鬼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不敢去远,就在墙角后院的草丛中扯着脖颈寻找。脚步轻轻,控制着呼吸,生怕惊跑了鬼。爷爷那时还活着,问我寻啥咧,我说找鬼呢,爷爷胡子一抖朗声大笑,弯下腰在黑影中拼命地咳嗽——这是他抽大烟落下的毛病。爷爷有时的行为神秘莫测,我甚至疑心他是鬼变的。那个深夜,鬼就光临了我的梦,绿眼红舌,长发披地,站在我家后门那儿微笑着向我招手,不像大人说的那般狰狞,也不像蒲松龄描绘的那样温情。事实上,这样的梦包含着被抑制了的希望。按照荣格的观点,“梦是无意识心灵自发的和没有扭曲的产物……梦给我们展示的是未加修饰的自然的真理”,那么,我寻鬼的梦,是对自然生命现象的拷问吗?
儿时的偶像是孙悟空。我和虎兰传阅着一本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连环画。唐僧为何取经,我们不觉有趣,孙悟空倒是很可爱,飘云驾雾的,一个跟头就上了天,十万八千里。我们曾激烈地讨论着孙悟空会不会死的问题,争执得没有结果,就在牛头山的坡上翻跟头。翻着翻着,就看见了枫树下的一只死蝉,眼睛圆亮,吓我一跳。我不忍心面对虫子的死亡,便躲开虎兰的目光,悄悄地用手刨了个坑掩埋了那只死蝉。第二天,我一个人跑去坡上去掏那只死蝉时,却怎么也找不找了。为何要掩埋一只蝉的尸体,又为何找不到它的坟墓?我迷惘了许多天。
蝉总是在秋天鸣叫。《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将立秋日分为“三候”,“寒蝉鸣”为第三候。当我聆听高树上的蝉叫时,会静静地坐下来,闭眼,静神,让蝉声贯穿身心,让心灵悠远高翔。我喜欢蝉,少儿时的若干个夏天,我穿行在树林里,目标是知了蜕下的壳。那壳伏在树身上,攀在树枝上,趴在树叶上,那样晶莹,那般孤独。喜欢是喜欢,我还是要摘下它去药店换钱币。知了壳可以入药,给人类带来健康。那个药店在小镇街道的路南,台阶很高,我攀登着,似朝圣教堂般虔诚和庄严。钱币的诱惑对孩提时的我是那样重要,买连环画、糖葫芦、小皮球、小泥人。因此,穿梭往返于林子里,我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直至迈过中年的门槛,心中堆积了许多的禅意之后,才晓得蝉通“禅”,将它与意念里的禅意相融。
童年与少年,带着一些喜悦或悲戚过去了,时光开始朗照着我的青春。秋末的一个日子,我梦见了我的好伙伴虎兰,于是返回小镇爬上了牛头山。枫叶满坡,黄中透红,我急切地刨开树叶搜寻,终于发现了一只蝉的尸体,还没有完全溶化于泥土中。我有点悲凄,也带点欣喜——后来,我一直在质疑自己那一刻的欣喜。我在树叶下刨开一个坑,用双手掬了黄土,虔诚地将那只死蝉掩埋。枫树上蝉的合奏,为那只曾被我用黄土掩埋的死蝉送行。其实,那是我心灵里的回音,秋末,蝉已无踪无声。但奇怪了,我明明听见了它们的悲声,宛若一曲生命的葬歌。
梦中拜访童年,就是叩问生命的原始状态,朦胧,抽象,符合梦的形态。中年万事忧忧,老年举止维艰,需要童年的梦境滋润日渐枯萎的心灵。
如尼采所言:梦释放视觉、联想、诗意的强力。事实上,许多梦是没有逻辑关系的,甚至是荒诞的。儿时迷恋《西游记》,梦见自己孙悟空一般乘风驾云。那时读过《宝葫芦的秘密》,是本连环画。梦中,那宝葫芦就归了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小时候和爷爷睡一张炕,他的脑袋里装着许多皇上的故事,我就梦见自己做了皇上。
关于童年的梦,很难有一个确定的梦作为典范。去年冬天,一个朋友在酒吧过生日。室内空调的温热,恍若梦境之光,是生长回忆的土壤。有人点了首老歌《童年》,罗大佑的声音回旋在我的心底。因为距离,童年成了关乎天堂的回忆。十几个人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烛光下竟有泪花闪烁。
每个人都有区别于他人的童年梦。那是生命的源头,重回天真,找回快乐,也许能够化解忧伤和烦恼。
母乳、童谣、青梅竹马、太阳公公……那些人性化的词语,在梦中款款地走向我们愈来愈沧桑的心。
我的生命中凝滞着河流的血液。那条河叫沣河,我生命的发源地。于我而言,它就是故乡的概念。在我生命的流程中,它是我无限循环的梦境。
沣河是关中腹地一条注入渭河的河流。周武王、秦始皇、汉武帝,那些有着显赫历史的人,都曾在此建都,颁发诏书,偶有闲情逸致,也在河边狩猎、听琴、赋诗。秦渡镇横卧于沣河西岸,在远古而来的风里流逝着一些历史的碎片。多少次,我登顶秦岭,眼帘里所呈现的形状像是一条曲线,仿佛我生命的轨迹。
我的梦一次次从童年出发,何时停歇,苍天才知。
儿时的沣河上有条极窄的石板桥,镇上逢集时桥上人车簇拥,不时有人就被挤下桥,落在河滩上。奶妈带我过桥,我恐惧地抱着她的双腿。其实桥并不高,又有细沙的铺垫,不会有生命危险。
人的生命有绝望,也有希望,命运是公平的,否则生命就难以前行。梦里,我在河水里挣扎,一只手拉住了我,牵着我的手到了细软的沙滩上,那是我的奶妈。母亲生了我,单位没有现在的哺乳假,就沿沣河北去把我抱到阿底村的奶妈家,在那儿一直长到四岁,残留着零碎、散淡的记忆。奶妈家的后墙上有道木门,低矮,未经刷漆。奶妈伸手吱呀推开木门,拉着我的手,沿石头台阶下到河滩。奶妈在河水里洗衣,淘菜,盘腿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捶布。布是叠起来铺在光滑的石头上的,棒槌和布接触的一霎,响起一串串的“梆梆——梆梆——”声,单调,响亮。河滩里不知藏在哪儿的蛙伴奏着奶妈的捶布声:“咯哇——咯哇——”奶妈拉着我跟着河水走,教我念童谣。那句子是这样的:“沣河沣河罗罗/里头坐着哥哥/哥哥出来买菜/里头坐着妖怪/妖怪出来烧香/里头坐着姑娘/姑娘出来磕头/里头坐着孙猴/孙猴出来抡棒/里头坐着皇上……”下来的句子被记忆遗失了,总之是没完没了。念完,奶妈把我抱进河水里前后摇晃。成年后,我才意识到,奶妈是把一条河当成了一个摇篮,摇着我成长。
关于奶妈的记忆仅有这些,让我存留更多、更清晰的记忆是不现实的。
离开秦渡镇近二十年的时光里,我没有去过奶妈的家。然而,奶妈、沣河以及童谣却不肯从我的脑海中消逝。思念童年,是人的天性本能。思念至深,奶妈就进入了我的梦,影子不是很真切,真切的是河水。在当代解梦者看来,水是繁殖、成长、创造性潜能的常见象征,河流是水构成的,代表着滋养、女人。河流又可以通航,所形成的梦隐喻着生命历程。
我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从一条河边走过,捡起一片薄石,弯腰顺着水面飘去,在片石的蹦跳中,串串涟漪极像我儿时的脚印。父亲将我从奶妈家接回,延续着沣河赋予我的情感慰藉。他牵着我的手下到沣河滩,眯着眼,用薄石在河水里飘出一串串的漩涡。后来他老了,弯不下腰了,让我演习他年轻时的动作。女儿大了,我又把这个动作在河水边传授给她。我以为,这个年代的孩子不屑于这样的游戏,谁知道女儿竟然乐此不疲。由此我懂得了,生命的链接是用肉眼可以看到的。
有时,梦里的河流形状离奇古怪,并不是童年的沣河。无数条河流穿越过我的阅历之后,梦中的河流就不再是模样清纯的沣河,如长江咆哮,若黄河浑浊。梦中的水也不仅仅是河流,而是广阔的大海,涨潮的海水淹没了我的脚丫……
虎兰,是我儿时最忠实的伙伴。十岁那年,学校要在校门口搭彩门迎接一个什么节日,他自告奋勇爬上河岸的柏树上采集树枝,结果掉下树淹死在河水里。我伤心了多半年,从赤日炎炎一直到雪花纷飞。十年过去,一条黑狗从水中悚然窜出来到我的梦里。绞尽脑汁,也没有在足够多的记忆中搜索到黑狗的影子。晋朝葛洪所著的《梦林玄解》如是说:“梦黑犬。黑者,阴也,壬也,癸水也,水中之阴也。”这么说,梦中的黑狗是阴间虎兰的使者。清晨,我挑就近的一处小溪旁点燃一支香,为远逝的虎兰祈祷。
关于虎兰的梦境总是不断。河滩有一只死去的蝉,我用沙子掩埋了它的尸体。阳光歹毒,沙子滚烫。虎兰不知从哪儿来到我身旁,肩膀一抖一抖地哭,说人死了是不是也让这沙子埋了?我说这叫沙祭,神死了上天,人死了入地。虎兰问:有什么法子让人不死呢?风突然起了,一条黑狗从水中潜出,冲着虎兰汪汪不止。瞬间,虎兰做出孙悟空惯用的姿势,手搭在眉间,指着黑狗说:我是齐天大圣,妖魔,哪里逃!突然乌云骤起,暴雨如注,虎兰手舞金箍棒,纵身一跃,驾云而去……
一条河边坐落着城堡般的村庄,岸边的高墙齐整如削,木格的窗方正如框。没有鸡鸣狗吠炊烟,死一般寂静。我想进入城堡,却找不见入口。这是奶妈家的阿底村吗?我疑惑地站在城堡外一户人家的门外。一个五十多岁脸儿窄长、个儿低矮的妇人向我叙述着什么,流着泪,语气忧伤……她带我穿过窄长的后院,开了后墙门沿石头台阶下到河滩。河里涌满了水,水面不是阳光,像阴柔的月光……定睛,是我的奶妈!我伸手给她,让她牵着走过石板桥,走进了一片浪花翻腾的水………惊醒,刚才的情景是在梦中。我很奇怪,河水已经涌上了河岸,怎么石板桥还能看见?
多年后读到弗洛伊德《释梦》的这句“梦也是以某种象征的方式进入我们的头脑”,我才明白了那个梦的隐喻。童年是生命的印记。对童年意义的发现是弗洛伊德的伟大发现之一。他以大量的临床事例表明,早年的事件特别是引起心灵创伤的事件如何使儿童的性格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在弗洛伊德的引导下,我深陷于自己童年的梦境里,沣河、奶妈、石板桥、虎兰、河滩的沙、死去的蝉……我以为,童年的梦是一种自我反省,心理自救。唯有童年,才显现出人的真实面目。
近二十年,我没有去过奶妈家,是因为我已远离了秦渡镇,远离了沣河,但这远不是我疏远奶妈的理由。年岁渐长,在良心的指责下,我在一个万里晴空的春天骑着自行车去阿底村,打听到奶妈的家,屋门挂着生锈的锁子,再打问,奶妈已在一年前逝去。沿河岸骑车到小镇南门外,那座石板桥已经不见,唯有沙滩上石板桥墩的痕迹。
我现在居住在县城西郊一个叫吉祥巷的村庄。古老的西郊是涝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被人为地改道,迁往县西两华里处。出家门到老河道,可以感应到昔日的莺鸣鸟啼,一些唐人的诗句在脑海中飞翔。夏日的一天,我举着相机拍着这些遗址时,一位五十多岁的瘦妇人对我说:一九五七年发大水,水都进屋子了。那天夜里,瘦妇人就进入了我的梦,她明明是我的奶妈啊,在咆哮的河水里漂浮挣扎……在这个梦之前,一位生活在阿底村的文友告诉我,奶妈生了四个儿子,前头三个养不起都送了人,最小的儿子给人做了上门女婿……那个傍晚,正在拉风箱做饭的奶妈忽然昏倒,身下大出血,街坊邻居送她去镇上的医院,半道就咽了气……
咆哮的河水,是奶妈逼真鲜活的生命背景。蓦然醒来,枕巾被泪水打湿。
在某种意义上,梦是破解人类命运的黑匣子,是人性格的参照物。
八岁前后,我曾身陷于捡拾硬币的梦境中。那时人民币的最大面值是十元,我很难拥有纸币,就连抚摸都是一种奢望。我对钱的认识是始于硬币的,一分钱可以买到一块水果糖,两分钱可以买到一个气球,五分钱可以买一牙西瓜。一个夜里,硬币呈现在我的梦里。一片旷野,硬币的光辉星辰般灿烂,我欣喜若狂地在弯腰捡拾,衣袋里装不下了,便脱下上衣包裹……在抑制不住的笑声中醒来,却是一场空欢喜的梦。我不死心,总感觉那是真实的场景,白花花的硬币啊,我捏着它们感觉到了冰凉啊,怎么会是梦中之物呢?我有了一个可笑的举动,睡觉前放一个篮子在枕旁,以免梦中获得的硬币失去。那个举动,后来就成为长辈们的笑料。
按照古印度人解梦的观点,梦可以成为我们所在的物质世界中的现实,那么我肯定要获得钱财,可是第二天仍然衣袋空空。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从大脑里幻化出来的,所有关于生命的信息都会在梦中显现。捡拾硬币的梦,隐喻着我对钱的欲望。
镇上有个废品收购站,我用捡拾的废纸、废铜废铁、牙膏皮、碎玻璃、烂鞋去那儿卖钱。镇上还有药店,我在山坡和田野挖马齿苋、猫眼草、辣辣根、老鸹瓢、牛奶奶……夏天大街上还有杏仁、西瓜子,树上有知了壳,药店都收。于是,捡拾硬币的梦逝去,梦的背景换成了山坡、田野、水沟、街巷,我在这些地方低头寻找。而且,一步似乎就能跨越一条河、一座山。路很窄,就在眼前,像是一条银色的小蛇。
弗洛伊德还认为,梦是一种愿望的幻想式的满足。仕途上的人梦到升迁,生意场的人梦到发财,猎人梦到诱人的野兔和山鸡,光棍汉梦见向他微笑的女人……
古代释梦者认为梦是神灵的启示。《后汉书·冯异传》中记载冯异劝刘秀做皇帝,刘秀随声附和他昨夜梦见自己乘赤龙上天。刘秀乃一介草夫,坐龙椅,穿黄袍欠缺根基,梦竟然成为借口。西方哲学家认为梦生活的基础是心理活动的一种特殊方式,赞美这种状态是一种向更高境界的升华,例如舒伯特便宣称梦是精神从外部自然界力量中获得的解放,是灵魂从感官的束缚中获得的自由。
祖母的炕角有一个黑色的瓦罐。父亲每次给她些硬币,她都装进瓦罐里。装进瓦罐之前,她用清水洗净硬币上残留的污垢。我的记忆里,她用那些硬币买过一个发卡,聚拢起花白的头发,还买过一根糖葫芦,让我高兴了一个下午。
是祖母教导了我珍惜每一分硬币,并将我引导到童年里关于硬币的梦境中。有一本解梦的书说梦到钱币预兆着梦者应该认真评判自身的价值。这种不着边际的解释让人找不到北。我认为,钱币的梦是对生活的关照,反映了梦者对生活的奢望和对物质的渴求。唯有这样,才符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现在,那些有关硬币的梦已经被一个又一个句号阻断,没有什么比来自现实生活的障碍更残酷,也没有什么比精神的向往更珍贵。捡拾钱币的梦了无踪影,并非我已经腰缠万贯。从本质上说,我对生命,对幸福的理解已经实现了从物质到精神的战略性转移。
魔术师伸手往空中一抓,几张白纸变成了一沓钞票。这是后来我看到的舞台上的表演。白纸可以变成钞票?如果时光可以倒退,我也许会幻想成为魔术师。
大半生来,我把生命的激情和思考的火花全部燃放在了散文里。十几年之前,我是通过一枚枚邮票让它们点亮编辑们的目光,之后就是发送邮件的方式。我渴望陌生的电话号码,最好是外地的,急切地按下键,一个陌生的声音穿透遥远的空间给我带来喜讯,你的稿件被采用了,发在某期。白昼的等待与渴望,常常会映射在梦境里。好多个梦中,手机响了,陌生的外地来电,大多是座机,也有手机,我刚要急切地接通,手机突然中断信号,想按照那个号码打过去,却怎么也打不开手机了。
这样的梦境情节紊乱,背景也模糊,总之是手机突然出现故障,怎么也恢复不了正常通话。清醒后想,这无非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收藏的所有关于梦的书册里没有手机这类梦的解析,只好求助于弗洛伊德,他的文字也许可以启发我思考的方向。弗洛伊德通过对梦的科学探索和解析,发掘了人性的另一面——潜意识,揭开了人类心灵的奥秘。他指出,梦是潜意识的自我表现,梦的唯一目的是让我们从中得到解脱。阅读至此,我似乎有了点感觉,但依然没有找到解析手机梦的答案。我只能做着如是的解析:手机信号的中断只是向我隐喻,你的作品无人喜欢。
梦是清醒生活的继续,即使前路莫测,迎来一次次的失望,我还要继续自己的写作。如此,我唯有一次次重复着手机信号中断的梦。中断的方式非常奇怪:二十多年前用的是按键手机,忽然按键失灵;后来用翻盖机,盖子打不开了,按键没影了……我将自己的梦向一个要好的文友倾诉,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他是睿智的,就思维的灵性而言,他比我强许多。既然他无解,我也只好一笑了之。
有一次,梦境里出现了农村臭烘烘的茅坑。我正在解手,手机铃音响起,来不及拉上裤子的拉链就打开了手机盖,那一刻手机突然冒烟燃烧,慌乱中我将手机掷于茅坑。之后,我逃离茅坑,向上飞翔,在空中做着踩踏的动作……
古人普遍认为有关粪便的梦为吉祥。《梦林玄解》如此注解:“梦粪土堆积,吉,积玉堆金。”如此,我该是要收获稿费了,但梦里后来又出现了火,《梦林玄解》的解析是,火梦大多为吉。英国人帕梅拉·鲍尔的《释梦宝典》通过对一千种梦的解释,探寻着梦的象征意义,书中言之,梦见火象征着激情与渴望。这对应了我的心思,即使一万次失败,我的激情不竭,渴望不止。
事实上,我的手机很少显示出陌生号码。多年前,我的稿件被某些编辑连标题也懒得看就扔进了废纸篓。想了想,那个荒诞的梦,是在二十年前。那纸篓在某种意义上,是乡村人排泄粪便的茅坑。
古人解梦大多采用反意,如梦见棺材,解义为有升官之象。按照葛洪的解析,若梦见粪便,第二天我可以得到某个杂志或报纸的一张汇款通知单,但第二天却一无所获。事实上,梦是一个非常古老又非常奥妙的现象,靠一本或几本书的解释远远不够。
关于梦中的飞翔,达尔文曾提出它是一种遗传记忆,认为人类的祖先是鸟。在我的意识里,梦中的飞翔喻示着一种灵魂的飞跃,它剥离了人的躯体,上升为梦者所追求的至高理想。
曾经有一个梦想,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圣洁的天堂,任由我精神的羽翅在其中翱翔。那其中有云雾,音乐柔缓,韵律悠扬。闭目聆听,清亮的高音是飞旋的仙鹤,穿越在清清淡淡的云雾中。
我飞翔。从梦的角度讲,飞行标志着精神自由。
梦是依赖大量支离破碎的细节支撑的,即使我入睡之前在枕旁放好笔记本和笔,以便从梦中醒来快速、完整地记录梦的全部过程,但是常常失望,只能记录下一些破碎的细节。如果你是写作者,那些细节就会成为属于你的文字。
走在大街上,猛然低头,自己赤身裸体,连片遮羞布都没有。裸露的阳光,旋转的风,躲闪的目光,女士捂眼歇斯底里的惊呼,我陷入羞耻和慌乱中,想寻件衣服蔽体,或哪儿有个洞让我钻进去。总之是,我在失魂落魄、大汗淋漓地醒来。
长长叹口气,原来是梦,怦怦直跳的心这才放松了。
梦中的裸体,让清醒之后的我难掩尴尬。《梦林玄解》言:“梦全现己身,大吉,君子梦此荣显,小人梦此康健。”看看,无论君子小人,此梦均为吉利。弗洛伊德的《释梦》第五章第四节“裸体的窘迫梦”里说,成年人的裸露梦,是受抑制的情感。裸体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梦者只想对他熟悉的那个人做出裸露的一种反欲望”。掩卷起身,走向窗前,凝视远方。年轻时我曾痴情于一个女孩:身材若一棵纤细的小草,眼睛栀子花般清晰明媚,眉宇间荡漾着月亮的晶莹。她在我的梦里含羞闭眼,衣服件件褪下,裸露出维纳斯一样的躯体,白皙、细腻,光滑,我眼前闪出一道炫目的光芒……这是一个青春荡漾的梦境。弗洛伊德的释梦之说,你可以猜测到我与这个女孩的结局。由于我的内向和压抑,她投向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呢,甚至连她的手指都没有触碰过。
黑夜是人类一面巨大的遮羞布。月亮上的嫦娥赤裸着卧在桂花树下,吴刚挥斧赤身伐桂,如是的情景过滤了人世间诸多的沉重,揭开了虚伪的幕布,虚构了一个静美清幽的空间,给人类的想象添加了神秘浪漫的色彩。嫦娥和吴刚属于神灵,我们只能仰视他们的精神,不敢有任何非分的念头。他们无须如人类那样羞羞答答,遮遮掩掩,也无须在梦境中满足性的渴求。对于人类来说,生理的需要虽然是一个难以言喻的话题,但性欲的释放仍然不可回避。英国性心理学家霭理士如是说:“性是任何事物也无法熄灭的长明之火。我们应该像摩西那样扔掉鞋,赤着双足,去探索这不可思议的火焰。”这种对性的赞美之词我虽无法苟同,但性释放出的魅力却是绕不过去的现实,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要在性爱里繁衍生息。能够想到,霭理士一定在他的梦境中尽情释放过快感,耕耘过丰富的想象。
如此看来,裸体之梦并非丑陋,并非邪恶。在梦境中审视裸体的真理,这是钱锺书《围城》中那个风骚的鲍小姐的“局部真理”。弗洛伊德在分析裸体的梦时,指出它是对童年的怀恋,其观点无疑回归了人的本质:真诚、坦露。当婴儿从母体中分娩出来,其裸体并不代表邪恶。通常,我们沐浴在风中,风说我永恒,我是裸体的。风还说,阳光是女神,我是侠客。风的性欲,让阳光宁静致远。
在一些场合,譬如可以自由发言的某个会场,无所拘束的宴席上,海阔天空的聊天场所,空气那样舒畅,呼吸那样自由。那一刻的我,会忘乎所以,弃掉虚伪,不加掩饰地表白自己的某些观点,还有自己的灵魂。我试图向人们展示自己赤裸的心灵,但表白之后往往被人们皱眉。散场后,有人这样劝导我:你要学会伪装。
伪装的功能是让我们深深地隐藏自己。
帕斯卡尔说:“人如芦苇,不过是大自然里最软弱的东西。”人生命之脆弱,甚至不如一棵泥土里的小草,被风摇摆,被雨打湿。所谓人顽强的生命力只是意志的支撑。我们常常叹息,那个人那么年轻,那么健康,怎么就突然死了?事实是,健康和不健康的人都有旦夕之祸,有老者死去,也有孩子死去。
我有过从噩梦中惊醒的经历。疾病缠身,被人追杀,突遭车祸,亲人不测,身临悬崖,陷入深渊,喉咙被人卡住……恐怖可怕、险象环生的背景,丑恶狰狞的人物,没头没脑的事件。最常做的梦,是一些东西追我,有时是人,有时是龇牙的动物,有时是旋风,有时甚至是外星人,我拼命地跑,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但不管藏在哪里它们都能找得到,似乎有一双透视的眼睛,可以洞穿万物。我恐惧无助,一身冷汗醒来,战栗着用枕巾拭去额头的冷汗,拧亮台灯,再也不愿闭目回到黑暗。一段时间,我的噩梦不断,忍不住去了医院,一个宽宽额头的男医生检查之后说,你的噩梦是受到某种负面情绪、负面事件的影响,思虑过重,也有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总而言之是精神因素,吃点中药调理吧。
一个朋友向我描述他做过的梦:一个早夭的童年伙伴与他约会,地点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荒宅。他奔赴荒宅,踩过缠脚的野草,看到了一具吊在树上血淋淋的尸体,五官流血,被割掉了生殖器……清晨出门,秋风乍起,一片树叶从头顶落下,他紧张地哆嗦着身子。中午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一起车祸,其实他连血迹都没有看见,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午,他的手机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尾号是47。他忌讳这个数字,就没接,可是第二次又响起来,接连响了四五次,他忐忑不安。整天,他都心惊胆战,在灿烂的阳光下诚惶诚恐。晚上,妻子要与他温柔,他却怎么也进入不了境界。他回忆起一个早年的伙伴淹死在井里的一幕,目睹了那具裸露着下身的尸体。朋友带着恐惧问我:“是不是阴魂附体啊?”
噩梦的出现源于心理的阴影,那阴影是魔鬼生存的土壤,一有适当的机会和条件就会发芽,开出带刺的花朵,结下毒汁的果实。只有解除心理的阴影,才能驱散魔鬼的阴魂,中止令人恐怖的梦境。即使做了噩梦,也不必担心会成为现实。噩梦过去,生活还得继续,像鸟儿那样,在晨曦里梳理好翅膀,再次飞翔。
古人一口咬定,噩梦是精灵鬼怪引起的。《聊斋志异》中的人物,其噩梦皆为神鬼作祟。科学解释不了的,古人就推到妖魔鬼怪身上。依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噩梦是一种创伤经历的回忆。命运不可自行设定,海里有暗礁,路上也会有陷阱,如此每个人会跌跤,鼻青脸肿。直接的、间接的伤痛,是生命运行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创伤。创伤是埋伏在心灵里的一条恶犬,别看它卧在某个墙角缩着尾巴,闭着眼睛,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不定它会在你放松警惕时睁开眼扑过来咬你一口。你在惨叫,亲人会急呼120。这样的噩梦并不可怕,也许它是善意地提示:你要小心,别好了伤疤忘了疼。
噩梦不是死亡的象征,大可不必清醒之后战战兢兢,疑神疑鬼。人之健康,人之命运,存在着诸多的变异。当手术刀也奈何不了身体的毒瘤时,我们只有直面生死。也许,你的豁达,你的谈笑风生,会让生命出现奇迹。噩梦的出现既有精神的误区,也有生理方面的因素。斯蒂文森的名著《杰克尔博士和海德先生》描写的是善良、高尚的博士先生因喝了实验药物,在每夜周期性的梦中变成残忍的海德先生。因自身疾病导致的噩梦是肉体的病痛反应。鼻炎、哮喘、喉疾、风湿、肺结核、心绞痛、气管炎、胃痉挛、肠梗阻……梦中相同部位的反应像一面镜子,显露出狰狞的原形。这时,梦可能是一种提醒,一种预兆。古时有人断言梦与疾病有关,中医也认为患病的梦是由于人体的阴阳五行失调造成的。《列子》中说:“阴气壮则梦水,阳气壮则梦火。”《黄帝内经·素问》中更有对症的梦。
离不开写作,也就改不了抽烟的恶习,有时咳嗽得喘不上气。妻子善意地说:“抽,给死里抽。”我知道,自己的肺部一定是乌黑一片,晚年恐怕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我去医院探视过一些肺癌患者,那种惨象让我为自己的未来心惊。我再超脱,也还是恐惧死亡。一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从嘴里吐出了许多血,是那种漆黑的血,其中蠕动着许多虫子。清醒过来,喉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塞着。一大早,我请了假紧张地去了医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医生让我张大嘴巴,把自己戴着的眼镜贴在一个圆镜上向我的嘴巴深处张望,检查完了轻描淡写地说:支气管感染。她的话音刚落地,我便热烈地回应,弯下腰拼命咳嗽。女医生摘下眼镜,用镜布擦着镜片,眼神里丝毫看不到忧郁和紧张——对她来说,这是常见的病例。她戴上眼镜,提起笔,边开处方边叮咛:少抽点烟。就那四个字,胜过妻子千百句的劝告。
梦里游出一条红鱼,摇头摆尾,温情脉脉,做着匀称的游姿。是那种碧绿清澈的水,衬着橙黄的光线,我疑心它是秋天哈纳斯湖的红鱼。哈纳斯是新疆最北端的湖泊,美丽,神秘,令人神往。据说,湖里有一种极其罕见的哈纳斯水怪,生物学家预测可能是一种红鱼。无数游人兴致勃勃地去了,却总是看不到红鱼的影子。
后来我又恋爱了,是“身材若一棵纤细的小草”的一个女孩,名叫小鱼。在我可以为爱情献身的青春旺盛期,她却随父母回了哈尔滨。我畏惧那遥远、寒冷的北方,迟迟不敢表态随着她去。分手时,小鱼侧脸微笑着说:“如果你的梦中出现一条红鱼,那就是我。”那天,她穿着一件红羽绒服。是冬天,地上铺垫着厚厚的积雪,我踩着吱吱呀呀的雪,像是踩碎了自己的心。我畏缩着脖子送她到车站,她主动握手与我告别。她的手心温热,我握着久久不想松开。她用湿滑的手指在我的手心扣了一下,仿佛一片羽毛划过我的心灵。我正要表白什么,她却抽出手转身上了车。我呆呆地望着那个红色的、被列车门掩去的背影。
冷风吹下我的泪水,而小鱼却再也不肯回头。
我曾对她说:你这个快乐、调皮的小鱼!她响应了我的激情,贴近我吻着我的额头,说我是你梦里的一条小鱼儿。那句话,仿佛是昨天说的,还在我耳边萦回时,她却转身离去,那个背影,从此就永远潜藏在我的梦中。梦境中的她,恍惚间成了一条红鱼,在水里向我摇摇摆摆。每次步入街上的渔具店,我的目光会盯着玻璃缸里的红鱼,且随它摇晃着受伤的心。无论去哪儿,遇到一条河流,我就止步不前,探头探脑地看着河水里有没有一条红鱼。久而久之,那样的神态便成为我生命体的一个病态特征。
小鱼说过:喜欢你,要给你一生的快乐。她伸过来一只小手,让我抓。我伸出手,眼看要抓住了,那只小手却闪电般缩了回去,像我小时在河水里抓鱼,狡猾的鱼儿总是从我的手尖滑脱。我确信,小鱼当时说的不是谎话,因为那一刻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然而,四十年前冬日的那个雪天,她却如鱼一般摇晃着身子隐没在绿色的列车中。列车如流淌的小河缓缓而去,岸边站着忧郁而枯瘦的我。那天,风很大,我虾米一样,弓着腰目送着列车远去。
我不喜欢城市,越是喧闹的地方我越容易眩晕。但在西安的街头,我却像捞鱼鸭一样,伸长脖颈搜寻着猎物。我总是惦记着一个细节,在小镇百货商店的台阶上,我们同时发现地面上躺着一枚硬币。我止步迟疑着,她明亮的眸子露出一丝蔑视的笑容,扯着我的胳膊走进商店。那个细节,确定了我们之间的差别。我心里明白,我们最终的分手,绝不是因为彼此距离的遥远那样简单。她清高的骨子里瞧不起任何的瑕疵。而我,正是那样的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有时去西安,奢望能够奇迹般地遇见在街上行走的小鱼,她的走姿是那样轻盈,我总是要加紧脚步才能追上她。她的身体会发生些什么变化?笑容会不会还那样甜蜜?走在路上依旧会那么轻盈吗?常常看到一些女人步入中年之后的臃肿和庸俗,对于小鱼,我特别在乎她的变化,虽然我不可能重新拥有她。怅然若失中,西安的每条街仿佛都是红鱼的游乐园,每个女性似乎都是小鱼的影子。
猛然清醒,这是西安,不是哈尔滨,我沮丧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想想,实在没有必要叹息。要求小鱼按照我的人生准则生活,我不具备那样的资格。每个人都有既定的生命磁场和生活轨迹,要求别人为我的某种信念或者情感而活着,是一种地道的强盗逻辑。分手后,我和小鱼仅仅通了一次信,之后她就如秋风中的树叶音讯全无。真的,她成了我梦中永恒的红鱼,时断时续地飘浮在一些杂乱无章的梦中,勾引着我的灵魂,温馨着我的情感。我微笑着去打捞它,或者企图靠近它,它却眨眼间消失在浩渺的水中。
几年前,妻子买来一个鱼缸,放进几条红鱼。我不喜欢在缸里养鱼,喜欢的是原生态状态下的动物,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读书或者写作疲累时,我会靠近鱼缸,近距离地观察红鱼的摇头和摆尾。我想从它们的身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寄寓我对她的相思。夜里做梦,鱼缸里的红鱼向我投来深情的凝视,在代替一个人向我传达着某种情感。那个人,当然是小鱼了。而这,依然是我的单相思。我无法改变自己,我无可救药,坚定信念把这种单相思进行到底。不求结果,只要过程。
曾有诗人这样比喻:相思是谁下的毒药?相爱是绝望的点燃。如此悲观的比喻我无法接受。由相爱而相思,是人类无限真诚的情感,洁净无瑕,永恒如玉。就如小鱼,曾经,也永远是我的情感寄托,是我生命里永不消逝的电波。
凝视着鱼缸里的红鱼,我轻轻地叹息。
凝视一条红鱼,就是为叹息找到一个注解,一种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