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姓许(非虚构)

2024-01-31 14:07萧相风
作品 2023年12期
关键词:大姐

萧相风

1

湾厦旧村的时间被压缩在五百四十四栋农民房里,是被一点一点释放的。不同阶段,时间如潮汐冲刷着旧村,每天忽起忽落,迎来早中晚三次高潮。

早上七点过后,巷子里充满上班族和学生。他们掐分算秒挤成一股股人流,单车叮铃响个不停,电动车火急火燎按着嘀嘀响的喇叭。早市开了,吆喝声此起彼伏。旧村中间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路,没有序列号,也无从称呼,状如喇叭口,由外至里愈来愈窄,食肆鱼档和肉店菜摊连成一片,它是旧村的CBD。早餐店里腾起一片热雾,老板忙着刮肠粉淋酱料。八点半过后,人流散去,旧村复趋安静。中午十一点半,旧村又开始热闹起来。东湾小学和蛇口中学的学生放了午学,外卖小哥骑车在巷间穿梭,商铺和菜贩子又开市了,环卫工、建筑工、保安和巡防队员排队涌进快餐店里——湘岳蒸菜、隆江猪脚饭、沙县小吃、山东大饼、陕西面馆……天南地北的饮食在此相逢。中午时刻喧嚣达到了沸腾顶点。

晌午过后,湾厦旧村慢慢冷却,迎来了一天当中难得的宁静。巷子里人踪零落,只见屋檐下悬着一排排工衣工裤和内衣内裤,苔藓在旧墙的阴影里悄然生长。有那么两个古稀老人坐在门口嘬着假牙聊天。空中除了凌乱的线缆,印象最深的便是水滴。无论晴雨,总会有水滴从空中坠落,准确地击中你的头顶或脖子。你永远找不到源头,可能是一件湿衣服、一段旧水管,或者一台空调。

但在下午一点,旧村会响起一段小插曲:麻将开始哗啦作响。在麻友们的眼里,这才是一天的真正开始。每家店铺——小卖部、旧货店、干洗店和不足十平方米的麻将馆——开动了手动麻将和自动麻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统一玩广东打法,只能碰、杠、自摸,也可以加码翻倍。尽管是工作日,店里依旧高朋满座。这是当天第一波。按麻将馆的算法,一天分为三场:第一场从早上八点到十二点,此时客稀;第二场从下午一点到五点,这才是正式开张;第三场是晚上7 点到十一点。还有很少一撮要打通宵,从半夜鏖战到天明,便是第四场。打十块一把,每场台费收八十元;打二十块一把,每场台费收一百二十元;台费最贵的是打红中(红中是王牌,可代任意牌),每打一把就收一次,每次十元。深圳各个城中村遍布着这样的麻将馆。麻将之外,还有六合彩。大概是高密度拥挤的空间让时间在此迟滞下来,人们希望在逼仄的空间里能有一个精神出口。

6 月2 日,在麻将响起时,我在五巷遇到了一位老乡。她穿一件蓝领子的土灰色外套,黑色七分裤,一双白色平底运动鞋。“我负责从五巷扫到十巷,每天要倒二十多桶,累死了!”老乡说完哈哈大笑,看起来她并非抱怨,只是自嘲一下舒缓疲倦。一只铁皮撮斗,一把塑料扫把,见到垃圾就是一扫一装。她还随手拎着一个废弃的棉被包装袋,装了几只易拉罐、矿泉水瓶和可乐瓶。

从她的口音,我推测她来自湖南永州。果不其然,她说她来自道县柑子园镇。柑子园镇离县城有六十多里。道县是一个面积颇大的山区,境内多是盘山公路,山上有不少瑶族,经济相对落后。1999 年我毕业那年去道县拜访一位大学同学,从县里到一个镇上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道县人给我的印象是好客重礼,有耕读传统。这个传统大概是受到了当地有名的人物——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影响。“文革”武斗时,这里发生过震惊全国的群体伤亡事件。1995 年,人们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世界上最早的人工栽培稻谷的遗迹。道县又竖起了一块稻作文化的旅游牌子。但是道县人均田地非常有限,七十三万人口耕种三十三万亩水田。由于靠近广东,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一村连着一村,大批农民放弃了水稻耕作,涌向了珠三角工厂。它成了一个典型的劳务输出县。

环卫工的上班时间很早。这位老乡每天凌晨三点半就要出门。她在湾厦新小区里打扫卫生,这里是她老公的地盘,每天中午她过来搭把手。她拿着扫把和铁皮撮斗,像公鸡低头啄食,一摇一晃,把垃圾扫入撮斗里。每有一处垃圾,就是一次摇晃。她的老公拖着一只带轮的垃圾桶经过这条巷子,停下脚步和我聊了几句。他叫许作兴,六十一岁,一身灰色工衣,在太阳底下蹙着眉头,留了一个贴着头皮的平头。老许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他正忙着收集村里的垃圾桶。每天下午一点,老许要抓紧时间把旧村里十几桶垃圾送到渔村路上,那里有个垃圾收集点,每天此时有一辆环卫车运走这些垃圾。老许匆忙离开了,我回过头来跟上他的老婆。她转到了另一条巷子,捡了一个矿泉水瓶丢进那个棉被包装袋。

老许是家庭中第一个来到湾厦的人,妻子紧随其后,然后亲友们一个个步其后尘。这些人以打零工为主,装修,搬家,通下水道,什么都干。后来老许不再搬家,干起了环卫工。2004年,老许的日薪是五十元,现在每月底薪提到了二千零五十元。他们有一儿一女。女儿是老大,目前没有结婚。二十多岁的儿子已经成家,在附近做安保工作。老许妻子在老家带了两年孙子,又回到湾厦做清洁。她说:“儿子抽烟打牌,那点工资连自己也保不到,我们还要供他吃供他住,每个月他还存不到钱。”

有的楼缝宽度仅够一个人侧身进去。老乡提着扫把撮斗,撇身钻进了这种窄缝,打扫其中的塑料袋和纸片。我也侧身而入紧跟她的步伐。

皇上说,这事啊,我问过秀容元帅。秀容元帅说,他跟老母亲提过,老母亲说,她不想到京城,那里不自在。秀容元帅劝过几次,见母亲执意不肯,也就不敢再劝了。

“这种地方也要打扫?”

“有效”一词,最早出自于《汉书·元帝纪》中的“娄敕公卿,日望有效。”后演变至今,指能实现预期目的,有效果。今主要是对“期望产生预期结果的一种主观愿望的表达。”[7]在思想政治理论课互动式教学真实的场域中,互动的有效性表现为双主体、教学内容和教学形式三方面的规定性。

“每个角落都要扫的。”

采用 SPSS 17.0软件对表4中各指标数据进行主成分分析(PCA)[27,28]。由表5可知,共提取5主成分,累积贡献率达到100%。根据贡献率大于85%的原则,说明提取的3个主成分能够全面反映马铃薯脆片的品质信息。因此,选择第1主成分、第2主成分和第3主成分进行后续的综合得分和标准得分的分析。根据5个指标的特征向量绝对值大小可以看出,决定第 1主成分的指标主要是感官评价和综合评分,决定第 2主成分的是破碎力和含油量;决定第3主成分的是L*值和含油量。

老乡在一条巷子里拾起一堆纸皮,走了二十余米,打开一楼一间屋子虚掩的防盗铁门,把纸皮抱进去。屋里没有光,又暗又窄,看起来像一个垃圾房。老乡空手出来。我在门口问:“你跟别人很熟,放在这里的吧。”

“这里离得近。”

“这是别人的家?”

“嗯,别人的。”

李大姐说:哎!又来啦。你妹妹呢?

我紧跟不舍,她的回答越来越勉强。她拐进了另一条楼缝——打算甩掉我这个尾巴。这是条更窄的缝,不是普通巷道,里面积了一摊恶臭的污水,中间卧了一条自来水管,水管上黏着黑色污泥。她踩着水管钻进去。我一手撑着墙壁,也踩着水管慢慢挪步过去。聊天变得有一搭没一搭。她在一个搓麻将的便利店外遇到一位救星。这是一位黝黑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棕色半袖工衣,看起来也是个清洁工。他有一头茂盛的黑发,小眼睛,脸颊上有块疤,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黏住了头发。这位男子背着双手听老乡嘀咕了一番。他们好像在说一种连我也不懂的方言。老乡说完就走了。

改革、开放,引进、消化、吸收国外先进技术,从那时起成为印刷产业变革的主旋律。此后,中国印刷工业迈向发展的快车道,从告别铅与火,走进光与电,再到数与网。而在每个关键节点的背后,我们都能看到中国印工协的身影,典型如:1987年12月,《经济日报》率先使用的“计算机—汉字激光照排系统”顺利通过国家级验收,宣告“世界上第一家采用计算机—汉字激光屏幕组版、整版输出的中文报纸”诞生;90年代中期,我国重点书刊印刷厂全部采用国产激光照排系统。

我说自己是永州的,碰到老乡随便聊聊。

“永州的?”男子转用永州方言对我说,“老乡呢。”

“我主要是了解你们这一行的艰辛,写写东西。”

“我们都是道县的。”

“你们这个片区都是道县的?”

“有什么事呢?”

我犹豫了一下,反省到自己热情过度,造成了误会。我必须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意图:“我是写东西的,想了解一下你们的工作情况。”

“她不喜欢说话。”

“你也是道县的啊?”我也改用了永州方言。

现如今,中国武术海外传播最具优势的平台当属孔子学院,据统计,截至2017年12月31日,全球146个国家(地区)建立525所孔子学院和1113个孔子课堂[8]。目前,已有78个国家、240多所孔子学院开设了武术课程,注册3.5万人,18.5万人参加相关体验活动[9]。可见,孔子学院已经成为中国武术对外教材“走出去”的重要利好平台,孔子学院课堂教学需要武术教材,武术教材在孔子学院又能够更好地被海外习练者接受并继续传播。由此一来,如果加大武术对外教材在孔子学院的推广力度,武术的海外传播将会进入一个良性循环,不断向前。

“她跟我说,以为你是什么坏人呢,”男子笑了笑,“男人呢,好说一点。她不喜欢说。”

姐姐说:妹妹回老家了。

“你是她亲戚吧?”

“不是。我们是老乡。”

他们来自湖南道县同一个村。这位男子也姓许,今年五十六岁,在这里干了十七年。这位疤脸老许说,在老家,一人只有六分田,维持生活都有些勉为其难。村里的人都出来打工,早就把田撂荒了。现在水渠坏了,抽不上水,村里也没人去管。如今湾厦村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一大批老乡在这里干活。“我们在外面打散工,没买社保。”

“做了十多年也没买社保?”

“我们是做装修,哪里有活干就到哪里,到哪里买社保!我老婆在这个旧村打扫卫生,我是帮一下忙。”疤脸转身走了。

我来到渔村路的小广场上。许作兴敞着工衣,满头大汗,正在把十余个垃圾桶归拢到一辆环卫车旁边。一位穿制服的女清洁工也拖着垃圾桶,从渔村路对面过来。路面依次摆放了二十多桶。我跟老许打招呼。老许不耐烦地说,你是搞什么事啊!我不好意思地解释一遍。老许指着车上的司机说:“你去采访他,他了解情况。”

这辆五十铃的车门上标着“鹏创物流”字样。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右手套上橙色橡胶手套,爬上车厢取下操作柄,摁着按钮降下装卸尾板,然后把四个垃圾桶拖上尾板,又升起尾板,把垃圾桶推进车厢。如此反复,一桶桶垃圾被推进车厢。许作兴负责收集,司机负责装车。司机抹着脸上的汗,黑T 恤后背被汗水浸透了。

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那位女清洁工拖垃圾桶走过来,不时看看我,和老许用方言聊了起来。她问老许:“这位是做什么的?当官的啊?”我端详这位女清洁工,高颧骨,凹眼窝,她看起来比老许年轻多了。估计是天气太热,火气上冲,她的嘴角冒出了一颗火红的痘疮。她把我误认为是环卫公司的管理人员,因为上面有时派人来检查工作,发现打扫不到位的地方就要拍照罚款。

“我是老乡。”我笑道。

这位老乡叫李盛军,说话干脆有力,跟我热情地唠叨起来。她来自永州宁远,如今嫁到了道县柑子园镇三海洞村——两地紧邻不远。李大姐老公和许作兴是同一个曾祖。堂哥许作兴读过高中,心气高,九十年代在老家做村支书,他的岳父又是副支书。村里太穷,没有抓钱的门路。1998 年堂哥辞了村支书奔向深圳。李大姐与堂兄堂嫂不同,有一种自来熟的性格。她是由另一位做清洁工的堂嫂——她们的丈夫同一个祖父——介绍到这里来的。

指导老师需从事学生工作,拥有直接组织或参与学生寝室文化建设的经验。项目组成员在校参加各社团,有较强的人脉资源与社交能力。寝室文化一直是高校较为重视的一个方面,但在校学生没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以及太多创意来装扮寝室,而本工作室则可帮它们完成从设计到布置的整个实施过程。

四十来岁的李大姐盘着发髻,戴着一双白纱手套,套了一对黑紫色袖筒,灰色T 恤外披一件橙色的环卫制服。这套制服是一件马甲,由反光的尼龙材料制成,背后写着“垃圾不落地,南山更美丽”。如果在宝安,则是“垃圾不落地,宝安更美丽”。如果在龙华,则是“龙华更美丽”。每个区的口号都是如此。这个口号源于东门步行街一次试验。2014 年6 月东门步行街减少垃圾桶,倡导大家“垃圾不落地”。据当时的媒体数据,活动实施后这条街日均垃圾清扫量从6 吨下降至0.35 吨。之后各大公园实行“减桶”计划,数量减半。于是政府部门提出了“垃圾不落地,深圳更美丽”的口号。2015 年各区效仿。这个口号一直沿用到今天。

垃圾桶全部上车,车厢装得满满当当。鹏创物流的司机关上车厢门,升起尾板,跳上驾驶位,把车子开走了。老许转身消失在旧村的巷子里。我跟着李大姐来到渔村路对面的巷子。现在,李大姐成了我的最新访谈对象。她倒是非常乐意聊天。

我问李大姐:“你穿了工作服,他怎么没穿?”

李大姐拖着空的垃圾桶回到渔村路南面的巷子里,把垃圾桶放回原位。她抄起竹编大扫把,提着铁皮撮斗和一个印着可口可乐广告的购物袋,去打扫牌坊两边的人行道。她一天要打扫三次,早上四点一次,八点一次,下午一点一次。她尽量争取在下午两点前结束劳动,以便避开一天当中最炎热的时刻。下午五点,她再到路边顺手捡一遍垃圾。至此,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真正地结束。每月收入二千八九。她比堂嫂的工资要高出八百元左右。堂嫂工资虽低,但打扫的是新小区,环境更干净,每月有四天休息。李大姐全年无休,天天上班,即便五一劳动节也在岗位上劳动。乱扔垃圾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二十四小时打扫也无法保持路面干净。李大姐抱怨道:“你在前面扫,他就在后面甩了。”

李大姐两口子过去一直在工厂里上班。2004 年他们从佛山来到深圳,在一家工厂打工,后来又辗转各地。去年年底,这里有个四川人辞工,堂嫂把她介绍进来。2017 年2 月在老家过完年,李大姐就进了这家环卫公司。李大姐负责渔村路南面的两排房子和湾厦牌坊两边人行道的卫生。

渔村路由东向西贯穿湾厦村,形成一段斜坡,路面铺了地砖。北面是旧村,南面是新楼。临街全是商铺,有几家超市、便利店、快餐店和理发店。超市为了省电,没开冷气,马路上阳光耀得刺眼,午后的热辐射充盈了整条街。收银员和治安员目光蔫萎,表情松弛,在各自的岗位上静坐。

李大姐告诉我,不穿工作服被上面抓到了要罚款五十元。“他来得早,去年就做这个事。我今年才来的。”李大姐的潜台词是,她是新人,不敢捡样学样。堂兄原来在旧村从事搬家工作。常言道,搬家不超过十次不算是深圳人。城中村催生了不少搬家游击队,常常是一家人组成一个搬家团队。稍有些资金的就买一台二手小货车,没钱的就踩着小三轮上门,如果路程远,他们就临时雇车。除了搬家,他们还接补漏、钻孔、打墙、通下水道的活儿。就像那个疤脸老许所说,哪里有活就到哪里。

最麻烦的是,有人搬家时会在垃圾桶旁丢一批旧衣柜旧沙发。处理这些笨重的家具需要帮手。李大姐有一次实在找不到帮手,就跑到保安室叫唤在吹空调的经理。“李经理,有一个柜子我抬不动,帮忙抬一抬。”“抬到哪里?”“抬到环卫车上,要拉走。”经理便跟着李大姐一块去抬家具。

路面腾起炙热的气浪,太阳底下行人稀少。渔村路的东面尽头有一座高大的牌坊。这是湾厦村的东门。正反两面都镌刻了对联。正面中央刻着“湾厦”二字。深圳随处可见这种城中村牌坊,但像这么高大的牌坊非常罕见。牌坊高达十二米,顶部盖了琉璃瓦,粗大的柱体表面贴着赭黄色瓷砖。牌坊正对着后海大道。

每个区域各有分工。像责任田到户一样,每人各有一摊,责任到位。市政路是由市政环卫工人负责。各个门店的空地由门店负责。村属的公共区域,例如渔村路两旁的人行道,由李大姐负责。各人谨守自家责任区域,既不遗漏又互不冒犯。李大姐初来乍到时不熟悉自己的辖区,接连几天帮别人打扫——沿着后海大道人行道多扫出了两百米。有个好心的环卫工人告诉她:“你扫那么宽啊,那里不是你的。”当然偶尔也会发生冲突。前不久夜晚,门店的人把一堆垃圾倾倒在人行道上。有一次,扫市政路的老头儿把垃圾扬到了李大姐的人行道上。每个人捍卫着自己的神圣领土,不容外敌侵犯。市政环卫工月收入超过三千元,比起李大姐收入要高,压力也更大,如果被查处一次就罚款一百五十元。

牌坊两边的人行道各有一排绿化带,种着灰莉,不少垃圾点缀在根丛里。李大姐蹲下身用手抓出烟头、食品袋、塑料杯和纸巾。李大姐动作麻利,啄木鸟一样精确,两下三下抓出垃圾,塞进撮斗里。说到废品收入,李大姐苦笑起来。现在的拾荒者格外勤奋,他们起早贪黑忙到凌晨三点,把瓶瓶罐罐捡得干干净净。李大姐早晨起来打扫时,那些垃圾桶早已被过滤了几遍。

研究数据来源于调研组于2016年7-8月在江阴市、滁州市、上海市以及南京市等地制造业工厂所进行的问卷调查,该调查主要聚焦于农民工的新媒体使用现状,内容涵盖人口统计学基本特征、工作现状以及农民工新媒体使用的方式和具体内容等。本次调查共发放问卷800份,其中有效问卷686份,问卷有效率为86%。对于新老两代农民工的划分则采用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农民工调查监测报告中关于新生代农民工的定义,即将30岁作为新老两代农民工的划分标准,共筛选出365份新生代农民工样本。

每天早上五点半环卫车开进湾厦村,李大姐要在四点钟开始打扫。“早上时间很紧,我老公是做装修的,他有空就过来帮我拖垃圾桶。如果他不在这里,我就要三点钟起来做。”李大姐告诉我,堂哥堂嫂比她更加拼命。为了多挣一点,他们两口子一共打了三份工,每天早上三点起床,一直忙到下午四点。

李大姐和老公转了好几个地方,先在江门打工,又在佛山待了九年。后来他们到深圳一家板厂做事,工资计件。“老公又嫌厂里的工资矮了,和弟弟到湾厦村搞装修。”他们跟一个老板做装修,老公又嫌活儿不多,两兄弟为此吵吵闹闹。这里虽然破旧,但是地段金贵,房租不菲。大家能省则省,老公和妹妹两家人合租了一房一厅,每月房租要一千七百块。李大姐埋怨老公跳来跳去,没有定性,害得她也离开了工厂。“在厂里也不用这么早就起来,六点钟起来,买个早餐吃,七点半上班,日头不晒,雨水不淋。现在老公天天吼没事做,又打算要去江门工厂做事。搬一次家好麻烦,我才不想动。”李大姐厌倦了四处飘荡,不愿再去折腾。快扫到牌坊时,一个韵达快递点跑出来一对姐弟。弟弟约五岁,姐姐约七岁。他们攥着玻璃弹珠到人行道玩耍。李大姐亲切地叫弟弟。弟弟摊出手里的弹珠说:有个姐姐给了我这个。李大姐问他有几颗。

弟弟说:我有两个。

百日咳一年四季均可发病。百白破疫苗应用前(1954—1969年),病例构成比最高月份 (7月,9.91%)和最低月份(10月,5.43%)相差4.48个百分点。疫苗推广使用时期(1970—1989年),最高月份(5月,12.90%)和最低月份(10月,4.07%)构成比相差8.83个百分点。百白破疫苗接种率90%以上时期(1990—2017年),最高月份(6 月,15.41%)和最低月份(11月,1.73%)构成比相差13.68个百分点。随着1970年疫苗的推广使用,季节性流行特征凸显,呈现春夏季明显高发的趋势。见图2。

姐姐喊:阿姨!

我明白这就是老乡的家。她在城市生活多年,知道如何应付陌生人。戒备心是必要的。随着全家人在深圳生活多年,他们对故乡不再眷恋,即便春节也难得返乡。老家离这里只有六七个小时车程,春运时大巴票价涨到二百多元。为了省钱,老许一家有好些年没有回家了。我说:“一家人在这里很方便。”她拉长苦涩的腔调说:“方便,但没有钱,没有用。他们(儿子儿媳)还打麻将,又不能说,一说就吵架。”

进入实施阶段,施工单位要会同业主、监理单位对输水线路作全面的踏勘摸底,了解地貌、地物和设施现状,为编制施工方案和实施打好基础。

4.进一步放大我省水稻水产“两水”资源优势,大力发展稻渔综合种养,全省大面积推广“双水双绿”技术规范,利用国家财政政策性支持资金大面积改造适宜稻田,鼓励农业龙头企业流转抛荒的稻田,大面积示范“双水双绿”技术,建立公司+农户的农业合作社模式,打造绿色水稻、绿色水产的新模式。

李大姐说:什么时候呀?

姐姐说:今天。

李大姐说:今天啊?你妈妈也回去啊?

姐姐点点头。弟弟蹲在地上滚弹珠,不时看看李大姐。李大姐结识了不少邻居。“她们是河南的,有三姊妹,前天我打扫时捡到了一个洋娃娃送给他们。姐姐说,阿姨,你有没有捡到女孩子呀?我说,没有,等下次再看。”穿过牌坊,李大姐继续朝前打扫。太阳洒下光焰,路上白花花一片,气温继续攀升。李大姐脖子上布满了一层亮晶晶的汗水,浸透了汗水的T 恤紧贴在身上。她一直披着那件宽大的橙色马甲,像扑克牌里的K。

男子转身问我:“有什么事啊?”

李大姐有三个哥哥,她是老满。大哥混得最好,大嫂是道县柑子园人。他们在老家修了屋,在宁远县城买了一层房,又在东莞常平买了一套房。二哥是个瘸子,一岁时被母亲抱着喂猪时被潲盆砸了腿,落下了终生残疾,现在给大哥带小孩。因为大嫂的关系,李大姐被介绍到柑子园结婚。李大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十七岁,小儿子在老家读初二。大儿子十五岁就弃学来到广东。对大多数留守少年来说,他们比父母更加迫切地向往外面的打工生活。他们希望可以自主地选择生活,而不是在校园里抱着课本苦读。大儿子上班第一年,就送给弟弟一部手机。李大姐为他自豪。

“应该让他读读书。”

2.2 转染pSIREN-hTERT对hTERT、p53和p21蛋白表达的影响结果 免疫印迹法检测结果见图2所示。空白对照组和转染对照质粒pSIREN-Con组hTERT蛋白表达(hTERT/β-actin)分别为(0.81±0.15)和(0.79±0.17),而pSIREN-hTERT转染48 h后hTERT蛋白表达明显下降,hTERT蛋白相对量为(0.33±0.14),与对照组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义(t=7.39,P<0.05),说明重组质粒pSIREN-hTERT产生的shRNA能有效阻抑A2780细胞中hTERT蛋白表达。

“他不读,上到初三就不读了。他到东莞塘厦跟着我哥哥和侄儿学做模具。3 月份他发了四千多块的工资,5 月1 日过来给我们每人买了部手机。”

李大姐说平时还好,周末的时候垃圾最多,小孩子爱到处乱丢,二十四小时盯在这里扫也扫不干净。主任有一次督促她要扫干净些。“我天天都是这么扫的。我一天扫三次,他还说要扫干净些。”李大姐说,“公司要我扫到下午六点。我把事做好就行了。去年没这么严,别人只扫一次。我现在要扫三次。下午不扫不行,不然明天早上垃圾又要堆积了。”

打扫巷子时,她遇过两次高空抛垃圾。有一次差点击中她,离脚边不到一米。李大姐对楼上大骂:你断手断脚走不得了,你上班吃饭能下来,丢点垃圾就不能下楼了?第三次你就倒霉了,我看到你是哪层,我要报警了!过路的人鼓励李大姐:使劲骂,不骂不行。

李大姐扫完左边人行道,再扫右边人行道。这边的藩篱带也有不少纸屑和瓜子皮。李大姐麻利地抓出垃圾。很快扫到了牌坊,李大姐指着店外一堆碎瓷砖说:“你看,这个建筑垃圾本来是店铺的,又丢到路上了。”三个年轻的餐厅店员蹲在大理石花坛上吸烟,顺手往花坛里丢下三个烟头。我对李大姐说:你看他们随手就把烟头丢在这里。李大姐无奈地说:他们就是要乱丢,看着你在这里扫照样丢,这里面要天天扫。

用药疗程≤24 h者干预前后分别为27.42%、94.24%,24~48 h者干预前后分别为23.39%、5.76%,用药疗程>48 h者,干预前后分别为49.19%和0.00%,干预后预防性应用抗菌药物的用药疗程缩短明显。预防性应用抗菌药物的用药疗程情况,见表4。

李大姐扫完人行道,拎着一撮斗树叶、纸屑、烟头回到巷道,把它们倒进垃圾桶。她的脸上脖子上已被汗水洗过多遍,满脸汗油发亮,刘海纷乱挂在额上。垃圾桶旁的地面又多了一堆垃圾。同时她发现拐角处多了一个惊喜:地上丢了一只完好无损的黑色电脑包。“还是好的。”她捡起来,拍了拍灰,准备卖给收二手包的老乡。她举起一根粗木棍使劲地捅起了垃圾桶,压实垃圾以便尽可能容纳更多。

2

酷夏时节,半岛地面气温飙至四十度。这个季节意味着学生放了假。2017 年8 月5 日下午四点,李盛军扬着竹扫帚打扫渔村路旁边的巷子,收拾一个垃圾桶。我问她怎么还没下班。她说这三天市里在检查卫生,这里本来打扫好了,上面非要叫她再扫一遍。上面有一段卫生没做好,那个清洁工今天被罚了款。“上了微信就会罚,一次罚二十块到五百块。”

一个男孩跟着她,收拾药店丢弃的纸箱。这是李大姐的小儿子,约十二岁,在道县柑子园镇读初二,放了暑假,到父母这里耍一段时间。药店里刚进了一批货,丢出来八个纸箱,他帮妈妈一起折压纸皮。纸箱印着“金富瓶盖”字样。我问,小帅哥叫什么名字,男孩沉默不语。“他姓许,”李大姐对我说,又掉头催儿子,“你讲嘛!”男孩不语。李大姐说:“他还是不好意思。他姑姑问他他都不讲的,村子上的人问他他也不讲的,害羞。”

我隐隐感觉到男孩有些抵触情绪。这大概是留守儿童的成长问题。中国农村留守儿童数量曾超过了六千一百万,相当于英国总人口。深圳绝大部分务工家庭把子女长期留在老家。近年来人们认为这种长期缺乏双亲教育的孩子或多或少存在心理问题。到了寒暑假,有些人会把子女接到深圳——事实上也没法照顾,仅在下班时有短暂团圆。而在深圳上学的小孩也面临一个问题:学校一旦放假,他们就无人看管。深圳的家庭大部分是移民而来,鲜有四世或三世同堂,一个家庭通常由年轻的父母和年幼的子女构成。一旦放假,父母们只有把子女送到各种假期班托管。

(2) 考虑环境变量的曲线拟合预测方法[16-19]。该方法也是用数学模型进行位移时序拟合预测,但在拟合过程中,考虑了影响滑坡稳定性的环境变量。

我又问小许来深圳好玩吗。男孩依然不语。李大姐说:“讲嘛,他是冷水滩那边的,是表嫂那边的。”男孩有些胖,下巴圆厚,上穿带黑花纹的白T 恤,下身是一条黑色七分裤。李大姐说:“好胖,从家里来时好瘦的,才来十多天就胖起了。我买牛奶给他喝,买好的给他吃。去年在江门,还要更胖些。我两个儿子去待了一个月,花了我八千块钱。早上买一袋苹果和桃子,晚上回来就没有了。”

小儿子来了一个月,老待在房里,李大姐也没有带他到外面走走。“我地方都找不到,连地铁也不会坐。再说也没时间,天天都在上班。老公搞装修,上个月做满了班,也没空。”

药店又丢出三个纸箱,女店员叫李大姐去捡。“谢谢你!”李大姐说。她叫儿子快去收拾。渔村路是一对市政环卫工夫妇的地盘,过去这些纸箱是他们的战利品,村属环卫工不敢碰。最近那对夫妇回了四川老家,李大姐因此在上班半年来第一次收到了这样的战利品。今天是她的幸运日,她感到格外高兴,小儿子也很兴奋。她把纸皮分批捆好,堆上一辆铁架子平板车。

“我就在这里等啊,收了好几个。昨天我和我儿子来这里也捡了几个。”她对我说。

“以后药店丢纸箱的时候,你可以喊她打电话给你嘛。”

“那不好意思。”

李大姐推着平板车回家。我从超市里拎了一个压砂大西瓜和一箱果汁饮料,跟随其后,去她家做客。李大姐住在三巷九栋第三层。我们扛着纸皮爬上三楼,把纸皮搬进她的房里。这是一房一厅。我问:“平常没有地方放,只有放在屋里?”李大姐说:“在这边都是这样放的。”她一家和丈夫的妹妹一家人合租在一起。李大姐一家住客厅,妹夫两口子住房间。妹妹在一家餐厅上班,包吃,妹夫一人与李大姐一家搭伙吃饭。客厅连着阳台,实际上是一条狭窄的过道,是做饭的地方,终点通向洗手间,有个很高的台阶。我曾长年住过这种房子。这是深圳城中村农民房千篇一律的格局。

妹妹的房间有点儿小情调。整个地面铺上了泡沫垫,床上垫了麻将席,墙上贴了一幅风景画。画面是几座立在水上的连体仿古亭台,配了一树灼灼桃花,洋溢着春的气息。床上躺着小号泰迪熊公仔,窗边小凳子上站着粉白相间的阿狸公仔。墙角里的高低柜虽然破旧,但台面光洁照人。窗台上有一只小白瓷罐装着多肉类绿植,浴着洁白的阳光。

与房间相比,客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满满当当充斥着杂物。整一面墙垒了一座废品小山——上面堆放纸皮,下面叠了十多只装满废品的蛇皮袋和编织袋。墙上还挂了几只礼品袋,也装着废品。房间的一半面积由废品占据,像一家废品收购站。单靠捡废品,李大姐最多的一个月卖了一千六百块。废品旁有一只桶装水,插了个简易的压水口。门旁的衣柜顶上,压着一个沉甸甸的纸箱,侧面挂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搭着斗笠。门后塞了胶鞋和竹席,墙上缀着雨伞、草帽和编织袋。

李大姐笑笑:“很久没处理这些废品了,所以堆得多,房间有些挤,不好意思。”

我要感谢李大姐允许我来做客。城中村大多数租户不会主动邀请外人进屋目睹其中的拥挤杂乱,因此我要感谢她放下顾虑的热情好客。衣柜紧挨着一张双层木床。上铺堆满了衣服、毛毯、被套和棉被,还有一只大号泰迪熊,一直顶到了天花板。床头零乱挂着衣架和环卫工反光帽。下铺垫了一张麻将席,李大姐一家就睡在这里。床上散落了几件衣服和一条手机充电线。床底也塞满了杂物。一堆鞋子、一台转页扇和两个插座,丢在外面。皮鞋、布鞋、拖鞋、运动鞋,已经挤不进床底,全落在外面。床边摆了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桌面摆满了大小物件:台扇、电压力锅、胶桶、钢杯、啤酒瓶、插座、充电器、炼奶起士味饼干。还有一个苹果安静地躺在桌边。我在屋内难以下脚。这是我在湾厦见过的最杂乱的房间。

屋内没有电视机,没有空调,唯一的大家电是冰箱。天气太热,我建议李大姐买台空调。“前两天热,晚上睡不着,这两天好了。有风扇就可以了,暂时不买空调。你说是不是?”她说。窗外不到半米就是对面楼房的外墙,窗玻璃上糊了两张旧报。没有阳台,衣服就挂在天花板上空的钢管上。

这房子面积约二十来平,是小叔子帮忙租下的。2016 年9 月,她公公过七十八岁生日,她和老公回去了一趟。正月初五公公因脑梗死过世,她又回了一趟。李大姐说,来来回回,没攒到钱。道县是一个有浓郁的礼仪之风的地方,维系礼仪需要不少开支。她娘家亲戚太多,母亲有十几个姊妹,她也有六姊妹,夭折了一个;亲戚往来开销太大,逢喜事封一个红包至少两百块,再拎一箱牛奶。回去一趟她连亲戚也不敢走了。

“没有电视看,是不是很无聊啊?”我对小许说。小许依然沉默。也许我的到来让他心生了抗拒。

我拎了一趟,李大姐背了三趟,终于把所有纸皮运入屋内。李大姐喘着气请我坐。妹夫的两个儿子来深圳过暑假,其中一个前不久骑车把右腿摔断了,这里没有医保,他们包了辆小车把儿子送回老家治脚去了。妹夫一家人因此不在。这套房是从二手房东那里租下的。她说,房租每家轮流付一个月。上个月李大姐付房租,包括水电费,一共交了一千九百八十元,单单电费就花了一百多块。农民房水电费一直比小区要贵,因为房东要在中间赚取一点,加之用水按阶梯收费,用得越多,超出标准部分的用水收费就越高。深圳官方水电系统只为小区实行一户一表,而农民房一整栋视为一户,水费自然要贵,每方八元,电费每度一块五;小区每户用水如在额定内,每方三块七毛五,电费是六毛一度。

李大姐喊儿子到外面买两瓶王老吉。我推辞了一番:喝白开水就可以了,你们有白开水吧。李大姐说:我们喝桶装水。我说:喝桶装水也可以啊,不要买了。李大姐不依,对儿子喝道:去!出门去买,拿钥匙去!我反复劝说不用了。我的过分客气反显得无礼了,显然我没有意识到李大姐是多么重视待客之道。李大姐说:那水不够,他叔叔也要喝,我们总是喝不够。

她又说:“买那么大个的西瓜。”小许拿着钥匙下楼去了。李大姐又瞧瞧那堆废品说:“你看这里堆得像个小山一样。”我微笑建议:“你要及时处理。”李大姐亮开了大嗓门:“我本来今天下午去卖的嘛,因为在那里等纸箱嘛。我前天去卖了的,昨天没有去卖。我老公弟弟在工业七路一个别墅搞装修,做木工,我还在那里做了一个星期,手疼,做不得。他昨天喊我老公去拖了纸箱,不然的话,是没有这么多。纸箱要天天卖,不然就堆高了。”

许氏兄弟给一个老板打工,搞装修。他们像游击队一样四处走,不到一个月就要换一个地方,有时一天一个地方。今天,他们在科技园干活,下午六点半到家。李大姐要留我吃饭,说起了当地一道特色菜——宁远血鸭,也叫永州血鸭。李大姐堂弟在深圳开了家餐厅,做这道菜,李大姐吃过一回,味道很好。李大姐又夸赞小叔子做菜很拿手,为人也不错。

小许带回两瓶饮料。他给我一瓶,自己一瓶。李大姐说儿子在这里呆不惯,没有伴,也不认识人,耍了几天老想回去。本来打算让他跟姑姑坐私家车一起回家,又想让他多玩两天。李大姐拿出一袋老家产的小葵花子,请我嗑。我第一次见这么小的瓜子,像谷粒。

小许刚来湾厦,打了几晚地铺,现在睡他叔叔那里。我问小许几岁了。李大姐让我猜。十三四岁?“刚刚满了十三岁,”李大姐惊讶于我的准确,旋而又笑道,“不对,他是2003 年出生的,现在有十五岁了。”

李大姐出门去买菜。我和小许待在屋内,我们在沉默中尴尬以对。小许趁空洗了个澡,换上大短裤和T 恤。他开始长膘了,小小的腰身裹了一圈肥肉。李大姐拎着鸡肉、鸭肉和菜心回来了,还有一袋新鲜的鸭血——这是做永州血鸭必备的辅料。小许蹲在洗手间埋头择菜洗菜,目光专注,额头冒出了一圈汗。他用前臂蹭着汗说,热死了。我夸小许做事认真。李大姐说小孩子不能懒,她在家没事时会带两个儿子上山砍柴。李大姐开始系上围巾做饭。上午她在一只盆里养了二十多条哧溜肥壮的泥鳅,这些泥鳅将交给老公或小叔子烹饪。小叔子的烹饪水平是他们当中最好的。

李大姐让小许打电话给爸爸,催他和叔叔回家做菜。李大姐又瞥一眼废品堆说,搞得乱七八糟的,我今天晌午没时间去卖。没有把家里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客人,她颇为懊悔。

小许拨了手机,电话一直嘟嘟响着,无人接听。第二遍,终于通了。一刻钟后李大姐老公许作军回家,对我腼腆地微笑。许作军脸庞瘦削,个儿不高,但保持着一副不错的身材。今天他和老弟分开下班,他坐老板的顺路车,老弟则是骑电单车回来。

我问许哥第一次出来打工是哪一年。“我啊……”他沉吟了一会,这个问题令他猝不及防陷进了模糊的陈年记忆里,“我是……”

“1993 年。”李大姐代他回答。

“那好早。”

“是啊,不读书了就来广东打工。”许作军说。

“初中毕业出来的?”

“初中还没毕业,我读了初二。”许哥不好意思地笑。小许也跟着笑了。

“为什么不读了呢?”我看了小许一眼,许哥就是在他这个年纪出来的,我试图从他身上找许哥当年的影子。

“读书不行,成绩一般,就出来了。”

许哥说1993 年不算早,有的老乡更早就出来了。他第一次出来就到了深圳。当时过关要有边防证或暂住证。他办了一个边防证,进了深圳福田一家道路公司,后来又转到中铁公司,修过几座立交桥。

李大姐在厨房里准备猛火爆煎泥鳅。她沥尽盆里的水,把泥鳅倒入锅里。许哥负责盖锅盖,他慌忙扣上铝皮锅盖,感觉到锅里泥鳅在活蹦乱跳。许哥掀开锅盖瞧了一眼,这给了泥鳅们纷纷逃亡的机会。他连忙捂住锅盖——还是慢了一步,有三条泥鳅跳出锅,许哥顿时手脚大乱。其中两条弹入水槽,钻进下水管倏然消失了。下水管直通下水道。许哥从下水道里拔起下水管缉拿这两名逃犯,但是它们不见了踪影。它们成为这一锅泥鳅中成功的越狱者。李大姐和小许哈哈大笑起来。小许差点把眼泪笑出来了。他在家人面前恢复了原有的活泼。他又给叔叔打去电话,叔叔正在洗澡,小许兴奋地向他讲述这件糗事。

“泥鳅多少钱一斤?”我问。

“三十五块一斤。”许哥眼里充满了遗憾,再次察看下水道。他怪泥鳅太活泼了。

许作军是老乡当中较早来深圳的一拨。他曾一度也在湾厦搞过装修,一天攒五六十块。但是这个工作极不稳定,很长一段时间没活干,他实在闲不住。“那时来没事做,心急得很,耍不安,所以离开这里进厂去了。”他和老婆投奔江门打工的亲戚,在流水线上做了几年,而后又转到佛山。2017 年春节期间,父亲过世了,他们在家办完丧事,重新来到珠三角。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工厂也不再欢迎他们。他们跟着弟弟又回到了湾厦旧村。这里简直就是第二个柑子园镇,有一帮老乡扎根多年。李大姐当起了环卫工人。许作军跟着老弟给一个潮州老板做装修,一天能攒到三百块,多的时候,也有四百块。

李大姐从厨房里出来说,洗澡怎么洗这么久,等着他来炒菜呢。许哥说,我哪晓得,关你什么事呢,他忙得很。李大姐端上来一盘菜嘟哝:好辛苦!

许哥说他们一般六点下班,周一到周五在福田做事,坐老板的车回到湾厦差不多七点钟。老板有三台车,一台是宝马;在深圳有几套房子,南山有一套价值九百多万。

李大姐翘盼已久的小叔子许作勇来了。许作勇一身休闲打扮,T 恤配大短裤,再加一双拖鞋,身上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味。他的脸膛黝黑,略有点胖,个子也不算高。按照许家的辈分,他们在族谱中是“卓”字辈,但是身份证上变成了“作”,他的堂兄弟叫作兵、作民之类。后来也有人又改回了原来的那个“卓”字。他们下一辈子女都不再按辈分取名了,名字也取得越来越雅。许作勇给一个女儿取名为许馨慧,和罗姐的女儿一样,带一个“馨”字,像港台言情剧里的角色。许作勇表示这个字也带来了一点困扰,笔画太多,小孩每次写要费不少劲,需要很久才能学会这个字。

李大姐和小许再次向许作勇笑嘻嘻地讲述了泥鳅逃亡的事件。李大姐说:“他要掀锅看一下,结果跳了出来,好快呀。”老弟骂哥哥:“他是癫子(傻子)来的。”大家哄然大笑。那两条泥鳅虽从锅中溜走了,但是它们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如此多笑声,也算不辱使命了。泥鳅是老弟上午买的。“还是买不得。”李大姐说。

“三十五块一斤。”老弟说。

“还是买小的吃。”许哥说。

“小的二十五块一斤。小的煮起好吃些。”李大姐也肯定了这一点。

老弟看着一堆废品向嫂子提出了意见:“怎么又满了?”

李大姐又解释了一遍原因——今天下午两点检查卫生,搞卫生去了。许作军趁空冲凉,换上一条大短裤,光着膀子来到客厅。我们架上折叠桌,摆上油煎泥鳅、炒菜心、辣椒圆子,还有一个用电饭锅内胆盛装的土匪菜。鸡肉和鸭肉炖在一起,许哥一家把它叫作土匪菜。许哥给一次性塑料杯满上雪花啤酒,大家上桌开吃了。

李大姐又分享了今天的战果——药店外的那十几个纸箱。小许兴奋地说:等下就丢出来一个,等下就丢出来一个。许哥说,今天他们进了货。李大姐说那是因为四川佬两口子请假回了老家,否则哪有她的份。

我开始和许氏兄弟碰杯。两兄弟在打工生涯中走了两条不同的路线。过去,他们的父辈也偶尔到县城周边打工,那时不叫打工,叫搞副业。改革开放后,许作军作为家中长子,也是他们家族第一代到城市务工的人员——他跟着搞副业的老乡最早来到深圳,然后离开深圳,一直在江门、佛山的工厂里辗转。许作勇原来在云南从事装修,2002 年下半年来到深圳,第二年结婚,十六年来一直没有离开湾厦。搞装修一直是他的老本行。他的妻子在老家拉扯小孩,他们共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暑假妻子带着小孩来探亲,前不久又回去了。许作勇住在另一栋楼里。许哥和老弟成家之后依然没有分家,像一个传统的大家庭,每年回到道县两家人依然在一起搭伙。

许作勇是1976 年出生,身份证上写成了1978 年。当初老师说年龄改小一点对上学有优势,于是他把年龄改小了两岁。在南方,更多的人出于另一种原因改小年龄:用工单位要求工人不能超过三十五岁甚至三十岁。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年轻人更有市场。在深圳积分入户政策上,三十五岁以前入户,每年轻一岁就增加一分;四十岁以后入户,每年长一岁要减掉一分;四十五岁后就彻底失去入户的资格。大家又说起改小年龄的弊端:退休要晚两年,这就意味着养老保险要多交两年。

他们不断劝我夹菜。李大姐说:“下次买小的吃。”老弟说:“小的只有筷子这么大,我看太小了,就买了大的。”许哥说:“好大一个,一个起码有三两。”老弟说:“那当然,一斤要十多块钱。”李大姐说:“都跑掉了,那条最大的跑掉了!”大家又笑了起来。老弟说:“我也想到过的,肯定会跑掉两三条的。”哥哥把泥鳅的逃跑归结于锅盖太轻了,被泥鳅弹开了。老弟教他要一手倒鱼一手拿锅盖,一倒进去就盖住,要配合到位,最好是全由一个人负责,这样才能动作到位。李大姐说:“上次我一个人煮的,一条也没有跑出去。”我提出建议,下次要把下水道口子也先堵上。启开两瓶雪花啤酒,有一只瓶盖上写着“再来一瓶”,许哥吩咐儿子拿瓶盖去店里兑换。十分钟小许空手回来说没有换成。许哥提醒他要到原来买的那一家店子去换。李大姐给他添了五块,小许又噔噔噔下楼,提回了两瓶啤酒。

老弟初到湾厦旧村的那年,六七个老乡合租一个单间,上床睡两个,下床睡两个,床底下又睡两三个。多的时候,一间屋里住了十几人,地铺就要睡五六人。老弟打地铺打了好几年。“刚来的时候,想都不敢想,好遭孽!”老弟说。遭孽是永州方言,是前世造孽今世受罪的意思。小许听到这个词哈哈大笑。

“那时候吃个快餐才两块五,饭准吃。”许哥回想光辉岁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湖南人大批南下的第一个高峰,是第一代打工者的光辉岁月。人们把外出打工当作一件非常自豪的事。尽管在八十年代就已经改革开放,但是真正波及内地的大规模打工潮是在九十年代涌现。1993 年许哥来到深圳福田打工。那年我刚刚在念高一,对永州火车站春运的盛况记忆犹新。正月初五之后,即将奔往广东的务工老乡们把队伍排到了两公里之外。长龙持续到元宵,每天在喧嚣的主街延绵拥堵,成了年年春运的奇观。许哥在工地没做多久,有一次凌晨两点查暂住证被抓了进去。老板拿钱赎人,他们待到下午才被放出来。

许哥生于1973 年,有四姊妹,他行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弟一妹。妹妹在1982 年出生时已经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受到了处罚。姐姐是家族的传奇。她一边带着两个弟弟,一边砍柴打猪草,因而每天上学都会迟到。但是姐姐在整个许氏大家庭里是读书最厉害的一个,家里全是她的奖状,也拿回来笔、本子和零食等各种奖品。全家族的读书基因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人们称她为天才。因为成绩拔尖,老师也特别偏爱。每次她迟到了,老师只是问问什么原因,其他迟到的同学都要到后面罚站。1981 年姐姐因为麻疹去世了,当时才十四岁。那时乡村的医疗水平低下,姐姐刚发病时,家人并没有过多在意,也没有把她送往小镇医院,而是让一个堂叔诊断。堂叔是赤脚医生,以为是脑膜炎,吩咐家人给姐姐吃冰棒降温。之后病得更重,送到医院时已经晚了。许哥还记得家人用箩筐把他和弟弟挑着去医院看姐姐最后一面。姐姐死的时候,奶奶哭得在地上拼命打滚。奶奶后来把姐姐的书、书包和奖状全部烧掉,送给九泉之下的她。许哥说,就是太可惜了。姐姐的奖状能把一间屋足足贴两圈——连学费都给免了。许哥和他弟妹没有遗传到这样的基因,一张奖状都没拿过。

许哥感叹:“这也是命吧!有时候是命运安排的,是争取不来的。”

老弟认为姐姐主要是被堂叔的医术耽误了。同时他也说,“这也是命!”中国人说命,很大程度上是自我安慰,并非真信,只是表明你认了吧,不认只会徒增烦恼。老弟真信命。九十年代他在云南做装修,一起共事的有个二十岁的男孩,聪明,老实,做事麻利,挺好的一人。有一次,在一栋楼里做事,有一对兄弟负责打楼梯墙,打了很久也没打倒,男孩嫌慢,主动替他们去打,拿起锤子刚敲了两下,楼梯墙就塌下来把他埋了。“他也是年轻,不知道楼梯墙的危险,一时也退不出来。老板只赔了五万多元。”出事前,老弟在楼上干活总感觉瘆得慌。后来有人说那栋房子死过人,做工太急了,应该化点纸。人们的风水观念根深蒂固,遇到开厂、开工、买房、装修、入伙,都会请有道行的人看看吉凶悔吝。凡有一个宿命或神秘需要论证,自然会有一堆例子来佐证它。有一年许作勇在惠州装修遇到一套房,一进门心就麻了。他不敢一个人待在屋里,夜晚睡在那里总能听到一些异响。

对宿命者来说,死亡是最深刻的一种教育。去年,许作军陪着父亲走到人生尽头,更加体会到生命的无奈。年轻时的父亲做事猛,挑担子是别人的两倍,最后他老得不堪一击了。照顾父亲住院的那段时间,病房里住了六七人,后来变成了三四个,再后来只剩下一两个,眼见着病床越来越空。医生安慰他说,你老爸身体是最好的,没别的病,除了脑梗之外。最后父亲也走了。

父亲生前曾在弟弟这里住了一个月。“他总是说,比坐牢还难过。”老弟说。确实,这个城中村暗无天日,就是座庞大的囚牢。兄妹三人多次请母亲来深圳走走,母亲坚持不来,她不想过来坐牢。外面是年轻人的世界,是儿孙们的世界。让许作军无奈的是,两个儿子读书都不厉害。他说现在条件好了,小孩不太珍惜,一点也不懂事。在他那个年代,八九岁要做饭烧菜,天天放牛,下田干活。“来这这么久了,也没看你拿起一本书。”许哥对儿子说,转而他又认可现实了。他说自己当年上初中时也想用功,也不想耍,但坐在那里一心用功就是读不进去。他理解读书的苦,认为这是天生的,也不能把两个儿子逼得太狠。大儿子十四岁就放弃了上学。他说:“拉大儿子去上学,大儿子就是不愿去,现在他晓得后悔了。”许作勇问大侄子:“为什么不读书了?”他答:“李嘉诚不也是小学文化,你看他多牛啊!”

许哥认为这是命,人各有命,儿子的命不在读书。“能读多少书就读多少,也强求不了。”就像他的一个叔叔开车开挖机都很厉害,但是给女儿写信总是要叫他代笔。许哥是初中生,在佛山打工时请教车间里一个高中女孩:高中与初中有什么区别?那个女孩想了想说:我觉得没什么区别,它们是一样的。现在许哥又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期待我给出满意的答案。我说,还是有区别。许哥说,区别到底在哪呢?我一时无法解答,随口说,上过高中的人,自学能力更强些。许哥出于客气附和了:我也认为有区别。他又说:“有的蓝领工资要比白领高,有些文员工资就不高。”

我们边喝边聊,聊得正酣,许哥忽然掉头瞥一眼纸皮,对李大姐说要尽快处理。李大姐又炸开了嗓门:“今天有人来检查卫生,我哪敢跑开!要是发现了问题会被骂死。总是有人拍照,拍了照要罚款。”生活垃圾要丢进垃圾桶,但是常有人随意乱扔。老弟说:“非典那年乱丢垃圾,抓到了罚六十块。”有的人把垃圾丢在门口和马路边。许哥说:“这种事顶多只能容忍两回,第三回我要把垃圾倒在他家门口,做人太懦弱也不行。”

许作军不断对我劝酒,他的脸和脖子浸上了酡红色。他谈起了在东莞打工时遇到的酒神和酒鬼。这一对神鬼,是由工友们加封的,得到了公认,在大家的心目中地位崇高。酒鬼的特色是嗜酒如命,喝醉了就睡马路;酒神呢,怎么喝都不醉,因此叫作酒神。许作军羡慕这种本事。他说他喝酒不行,快要醉了。饭局接近尾声了。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李大姐一家人不时爆发出大笑。就连最初沉默的小许也总是第一个嘎嘎地笑起来,对父母的事,对任何事,他都觉得好笑。他的笑点低,笑得也挺坏。

这种聊天是开放叙事,我们的话题又飘移到六合彩。六合彩是香港赛马会发行的一种彩票。内地的六合彩是地下组织的山寨产品,这些年从广东渗透到内地。这种私彩游离在法律之外,虽属地下性质,却广受民众追捧,城中村不少士多店私下里都有经营。投注俗称买码。就像英国人见面聊天气,买码是城中村搭讪的最佳话题。这种地下六合彩有多种销售方式,发展出了买大小、买单双、买特码、买生肖,赔率不等,又印制销售各种来自香港的“曾道人”“白小姐”码报。有的人绞尽脑汁钻研,常以梦境、巧遇、生日和码报上颠三倒四的诗句来解读玄机。李大姐分享了她的买码心得。她的绝招是:做梦。不久前她梦到了老虎,那一期就开了22 号,生肖是虎,她中了两百多块。

此刻,李盛军脸上放光,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的梦。她说她的梦总是灵验的,她的梦总能给她带来好运。在佛山打工的时候,她梦到14号,就投了十块,押生肖,亲戚也跟着买了二十块,结果两人都中了。那段时间李大姐连买五期中了三期。她有一个姊妹群,群里有个亲戚托她买码。李盛军看中了45 号,生肖是牛,于是帮她买了三块钱的特码,果然又中了。小许并没有迷信这一套,模仿着母亲的口吻打趣道:“牛?猪哦!”

李大姐继续说:“别人都问我买码靠什么呢。有一个舅娘的外家妹夫问我是不是内部有人在卖六合彩,总是送梦来,送得又准。我说完全是靠感觉的。有时我看哥哥的码报,说这个43 号好明显啊,那天夜晚真的开了43 号,他中了三千多块的特码。我就中十块钱生肖,中两块钱特码,也可以了。我不买多了。”许氏兄弟都劝李盛军适可而止。许作勇说,买码发不了财,耍一耍就行了。许作军说:“有个老乡押单双,一直拖到了十多万。”

晚上九点,我离开了这个笑声不断的家。许作勇也要回去,顺路送我去坐地铁。巷子里有些昏暗,路过一栋房子,他指着底楼暗角里的房子说,我住在这里,空调还是我自己装的。他客气地请我在此留宿一夜,我谢绝了他的好意。热风吹来湾厦夜市的喧嚣,我们走到了宽阔的后海大道。地铁在对面下一个街区。我回头遥望湾厦夜幕中的灯火问道:这里有没有两万人?许作勇笑了:两万?有十多万人呢。

3

李盛军的一天从凌晨三点开始。

两点半起床,三点扫街,四点前把满满十余桶垃圾拖到回收点,中午十一点半前须再收一次垃圾。这种生活,李盛军持续了两年多。仿佛科幻小说《北京折叠》,不同的时段,湾厦村折叠出不同空间和人物。环卫工的一天是从凌晨三点开始。接下来是养蚝人,他们是从四点开始。再次是天后庙,六点钟,老董手执三炷香敬拜着天后娘娘。然后,这个村子醒了,早上七点,上班族和学生开始了他们一天的旅程。最后是麻将客,他们一天的开始是在下午一点。

早起的环卫工,见证了黎明前深圳的奇特景象——路上不时游荡着形形色色的醉侠。这是城中村天亮前的世界。天一亮,城中村开始折叠出另一个世界。每个星期都有人上演。上至中年大叔,下至年轻小伙,有男有女,什么人都有。这些人醉醺醺曳着脚步,在夜幕下表演着醉拳。整个庞大而安静的城中村,成为他们的舞台。有的醉卧街头,有的迷失巷道,有的见什么推什么,走到哪哪遭殃,仿佛刮过一阵台风,一路上传出瓶瓶罐罐的叮咚声、单车倒地的噼啪声和电瓶车报警的哔哔声。倒地姿势千姿百态,前倒,后倒,侧倒,摔倒,瘫倒,绊倒。倒,倒,倒!李盛军每瞧见这些趔趄的背影就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些人还真配合。如施了咒一般,眼瞧着就倒了。3 月一天凌晨两点,李盛军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去捡废品,在好邻居超市后面碰见了一个酒鬼,背着双肩包来回跌跌撞撞,寻不着回家的路,便靠上了一个垃圾桶,因靠立不稳,忽如一摊烂泥訇然瘫倒在地,把桶中垃圾也撒了一地。她去找保安帮忙,返回时见一个胖男子正在搀扶这个醉汉,连扶了三次,总也扶不起,保安过来合力才将他扶起。8 月一个凌晨,一个男人睡在二巷八栋外的地上,李盛军暗地里瞧不清模样,只听见他扯起很长很响的鼾。“有人问,你不怕吗?我才不怕呢!我又没碍他事。”李盛军说。但是她多少有些担心,从此,不再贪早出门拾荒了。最近一个凌晨,有三四个年轻人喝醉了,在湾厦幼儿园附近勾肩挽臂,歪歪扭扭,仿佛迎着惊涛骇浪艰难迈步。李盛军和丈夫饶有兴致跟在后面观看。

湾厦村的环卫工只有少数来自湖南道县,大部分来自益阳,因为主管是益阳人。这两年来,城中村卫生越抓越严,上面不时来检查工作,常有拍照罚款。而且每个环卫工被配上了一个定位小装置——大家戏称它为BP 机。像BP 机一样挂在身上,可以实时监控你在哪个位置,是否在运动。如果长时间停留在某处,领导就断定你正在某个角落里偷懒。有人说,这是假的,吓人的,根本没有定位功能。还有人说,把它挂在风扇上,它就会一直转来转去,显示你正在工作,这样就可以逃过上面的法眼。

湾厦村是道县柑子园镇人的大本营,聚居了五六百个老乡。婚丧嫁娶,过去的那套生活方式也从柑子园照搬到这里。有的老乡办小孩三朝酒或满月酒,可以凑三十多桌。大家根连根,凡有一丁点关系都会被请到,人人都要凑份子封红包。许作军和李盛军每次收到这样的请帖时,都心里犯嘀咕。对省吃俭用的他们来说,这是笔不小的开支。两年来,夫妇俩依然住在三巷九栋里,一室一厅,房租由一千七百元涨到了一千九百元。——还好,在他们承受范围内。2017 年秋,小儿子到永州市职业高中上学。2018 年2 月,大儿子跟着一个湛江老师傅从东莞塘厦跳槽到深圳松岗一家工厂,还是做模具,每个月能拿四千多块。2018 年4 月他又考了个驾照。十五岁那年,小伙子就在工厂里做模具学徒,这些年来天天加班,从没请过假。他已经有了四年的工作经验。

如今那个充满笑声的大家庭已经四分五裂。许氏兄弟为了工钱闹翻了。许作军离开老弟许作勇,2018 年10 月底通过那个同祖父的堂哥介绍,也进了湾厦村物业公司。他和老婆成了同事。许氏兄弟其中的曲折,跟其他兄弟没什么两样。最初两兄弟给一个老板做事,后来老板生意不济,解散了装修队。老弟门路广,能在外面找活,自己当起了包工头。干装修的都是这样,散兵游勇随机组合,别人有活,就给别人打工,自己有活,就招别人来干。许作军给老弟做了一年多,对工钱的算法,兄弟俩出现了严重分歧。其他人给许作勇干活,临时请的,工钱是一天一结,许作军的则是一月一结。许作军认为老弟对他根本就没有计数,他一天干多少活,一个月干了多少天,许作勇从不记账。结算工钱时,许作军认为老弟少给了很多。兄弟俩开始争执。每次都少算工钱,许作军觉得不值得再帮他搞下去了。早在2014 年,许作军来湾厦也给老弟做过事,也是因为这样才离开了他。

“钱好难拿,他不给你钱。没味道,所以不搞了。”许作军说。两个儿子都劝他不要给叔叔做事了。李盛军说:“这两年来,起码有四万多块没给。”许作军估计欠了三万多元。“我拿本子记了数,交给他,也没用。现在不能讲钱了,一讲就伤感情。”妹夫也一块给许作勇做事,照样拿不到钱。儿子9 月份上学要用钱,妹夫催许作勇给钱,工钱一直拖欠不给,因此他也不给许作勇干了。一笔糊涂账就这样在兄弟之间不了了之。许作军夫妇对此抱怨不止。许作军无奈离开许作勇另谋出路。他的门路不如许作勇广。许作勇很早就进入装修行业,在昆明做了几年,2002年之后来到深圳,一直干到现在。2003 年他结了婚。“他老婆不行。他要听老婆的。”李大姐说。在他们夫妇眼里,这个弟媳好吃懒做,三十多岁就不做事了,天天在湾厦村里打牌。弟媳进过几次工厂,后来辞工在家专带小孩。“她一上班就是这里有病那里有病。是装的,”李大姐说,“打打牌就好了。”

为了多挣些钱,李大姐做了两个岗位。除了原来的岗位,还兼管了旧村一巷、二巷、三巷的清洁。第二个岗位有三千两百元,算上第一个,每个月能拿六千多元。许作军开了一辆三轮电动车,负责收集湾厦新村一巷和二巷的垃圾,送到蛇口中学旁的垃圾站,中午晚上各送一次。夫妻俩合起来,再算上卖废品的一点收入,每个月能拿到一万一千元。这个收入不算低,相当于一个大公司职员的月薪。湾厦片区有十六个环卫工承担了三十多个岗位,大多数人都兼做两个或一个半岗位。李大姐认为公司的福利相当不错,端午节给他们发了二三十斤的大西瓜,还发粽子和凉茶,中秋节又给他们发了柚子。夫妻俩同出同入,相互帮扶。如果丈夫没空,李大姐一人去做,两个小时就把两个岗位的活儿干完。中午再扫一次,把垃圾桶拖到回收点,下午偶尔收拾一下,她便可以收工了。

7 月,七十八岁的父亲在老家摔了一跤,脑干受损,最初也没在意,后来发作起来差点要断气,被送到宁远县人民医院里吸了氧,稍有好转。老人家以为自己快不行了,怕死在外面,进不了老家厅屋。当地的风俗是,凡在外过世的人不能进自家的厅堂办丧。因此,他又要急急地赶回家中等待寿终正寝。在家待了半个月,老父亲没有吃药打针,居然可以开口讲话了。看着人又缓过来了,还有活命的希望,子女又把他送到宁远县人民医院,挂了半个月吊瓶。子女们叫他上省城大医院去看看。他不愿去,怕花钱,尽管有农合。李大姐回去陪护了半个月,许作军也回去照顾了一个星期。两口子都请了假,叫人代班。如果请不到熟人代班,物业公司会安排其他人代班,实在没人,月薪五千多的主管要亲自去顶岗。这里三百六十五天都离不开人。尤其是节假日,人手紧张,不能随便请假。许氏夫妇只敢在平常日子里请人代班。请人代班,要自己掏钱给人报酬。许作军在请假期间把其中一个岗位托给一个老乡:清理下水道。这工钱是一个月五十二元。老乡做了六天,许作军给了他五十元。老乡说给少了,要他再添二十元。许作军跟他算账:一个月五十二元,六天应该是十块零四,给了五十元已经够了。“好小气!以后再也不找他代班了。”许作军叹道,“我讲给他们当官的听,他们都笑了。”

三巷九栋一楼入口留着“家和万事兴”春联横批。中秋节前夕,我到李大姐家做客。我把他们的故事写成文章,六个月前发表于《深圳文学》杂志创刊号。这天我带了那本杂志和一桶花生油来看他们。许作军现在跟李大姐是一样的穿着:灰色的棉质短袖清洁衬衣,火橙色尼龙长裤。他的胸肌依然是精瘦有力。李大姐依然盘着发髻,眼窝凹陷,颧骨高耸。屋内依然拥挤,不便插脚。客厅里又搭了一张木床,上下铺堆满了杂物和废品。床头挂了两件火橙色尼龙制服,屋里共挂了六七件。废纸皮零星堆在角落里,不像上次那样堆积成山了。他们的废品收入大不如前。今年纸皮大掉价,每斤从去年最高时的一块二跌到了六毛五。床边摆着一台冰箱和一台饮水机——替代了原来那个简易压水器。墙上挂一个钟,由方形镜框装裱,颇像一幅十字绣,画面是一个花篮,盛着大红大紫的牡丹,花与花篮提手构成了一个圆,圆内环绕着十二个罗马数字,时针和分针指向2:45。

不久前,妹夫两口子从这套房搬走了,许氏夫妇把里面那间房租给了一个宁远老乡。房内不如原来整洁了。那张床支了个白色蒙古包蚊帐,床下散落着几双鞋和三个柚子。门口堆放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装着衣服。那位老乡从事房屋外围设计,月薪一万多元,这几天在东莞出差。他不久要离开深圳,打算退租。

“他妹夫跟着我们吃,总是吃我们的,一分钱也不给。”李大姐解释妹夫的事情。

“不给伙食费啊?”我问。

“他才不给呢。我们这边开支好大啊。”

同样因为钱,两家人关系疏远了。妹妹和妹夫搬到另一栋楼里,租了一个单房,月租一千多元。“在一起不亲,不在一起亲些。”许作军无奈地笑。他说出了至理名言:亲戚之间聚久生隙,离则相亲。就连那个同祖父的堂兄也跟许作军夫妻发生过不愉快。那个堂嫂与李大姐的工作地盘曾一度交界,李大姐有时去对方的地盘捡捡废品,堂嫂瞧见了眼睛气鼓鼓的,眼珠快横上天了。后来堂嫂换了个岗位,双方地盘不再交界,关系才慢慢缓和过来。

快到中秋节了,大儿子将从松岗来到湾厦,与父母团聚。李大姐打算一家三口欢度这个中秋,不愿再跟弟妹两家人一块聚餐。我想起了过去那个在春节中从不分灶吃饭的大家庭,那种其乐融融如今在异乡的摩擦中悄然瓦解。许作军明白,家大了,兄弟姊妹之间免不了要伤和气,但毕竟还念亲情。至于另一个堂兄许作兴,许作军夫妇对他恨之切切,毫无亲情可言。他们是同一个曾祖,未出五服,但在一个中国大家庭中,这种亲情早就被稀释了。如今因为工作摩擦,他们之间视如仇敌。双方地盘交界,许作兴时常耍巧,把他的垃圾悄悄转移到李大姐的地盘上。

“他心蛮坏的!”许作军说,“心坏又狡猾。”

“总是把垃圾丢进我们的桶里。5 月份的时候他们推着车子,把五巷的垃圾丢到我们三巷五号的两个垃圾桶里。”李大姐说,“我看到他们穿着我们这种工衣从那里过去。我知道是他们,马上告诉我老公,追上去,直接把垃圾丢回他们的垃圾桶里。”

李大姐当面责问许作兴夫妇:“你们做得起就做,做不起就不做!”

许作兴已经六十二岁,在环卫公司里干了多年。许作军认为,他经常花钱送烟买通了上面的关系。“表面上不讲话。阴毒!他在老家做过村支书,晓得瞒上欺下,贪污了不少。那几年不敢回家,怕村里人报复。”许作军说。

李大姐刚来湾厦上班时,许作兴就开始把隔壁巷子的垃圾偷运到她的地盘。有一回他把一张丢弃的席梦思床垫拖了过来,李大姐发觉后找他理论。双方常常为这种事吵架,妯娌俩还动了手,有一回许作兴夫妇追到了李大姐家里来闹。

“现在我们谁也不耳(理)谁。”李大姐说。不久前,早晨,堂嫂在巷子里扯住许作军的衣服,又抓又骂,衣扣也扯断了两颗。李大姐扫人行道时远远瞧见了,箭步冲上来,叫丈夫别动,她替他上去交手。女人和女人动手,才是这里无可争议的规则。“他老婆六十来岁了,我才四十来岁,我搞不过你呀!她骂我老公,想让我老公打她,好赖账嘛!”李大姐年轻力壮,动起手来是要占上风的。此时许作兴举起竹扫把要打许作军。李大姐抓起手机对许作兴怒吼:“赌你动一下!”许作兴一时顿住了。村里的保安连忙过来劝架。上午八点,李大姐跑到管理处,向经理投诉:“就是你们太过偏袒了,他们才那么张狂!”

晚餐时,李盛军洗了澡换上便装,绾着长发,脖子上坠着金项链,上穿黑白相间的横条纹T 恤,搭了炭色的牛仔裤,恢复了女性的容光。她又做了一道土匪菜招待我。老做法,鸭肉和鸡肉炖在一起,这回还加了野生小竹笋,是她的大姐在老家山上采的。她娘家做的土匪菜更为壮观,是把鸡、鸭(或鹅)和五花肉炖在一块,用大脸盆盛装上桌。她还做了腌辣椒煮龙虾——她说虾要四十多元一斤。这种做法,我是头回吃。广东人做虾通常是清蒸白灼。辣椒配龙虾,是她的独有做法。“以前我也晓不得煮,后来有人告诉我这样煮。”至于那只鸭,李大姐好不容易才买到。如今城管和街道办严禁城中村各档口私宰家禽,宰活鸡活鸭的店都关了。但是李大姐有熟人门路。下午买菜时,李大姐碰到了许作勇。她没有告诉他今晚她家请客,因为8 月份许作勇有一晚请客,落下了许作军两口子。“他请了堂哥、妹夫,还有侄儿、表哥一起吃饭。我们两个连一句话也没有。本来我们也晓不得这事,我后来打电话回去,是我婆婆讲的。他不请我们,我凭什么喊他吃!”李大姐用牙齿撬开两瓶啤酒,像啤酒一样倾诉,“我跟我儿子讲,他做什么菜,我煮得出,煮得比他还好吃。”

许作军说:“他听他老婆的话。”

道县,这个周敦颐的故里,是个重礼的地方。礼尚往来,你不来则我不往。许氏两兄弟之间的和睦关系已不复存在了。许作军跟老弟翻了脸,跟妹夫翻了脸,跟同祖父的堂兄和同曾祖的堂兄也翻了脸。兄弟阋墙的剧情不断上演,老许似乎觉得这不太光彩,他皱着一脸苦笑,谈起来也有所顾虑了。不过,六亲不认是城市化的开始。

桌上摆了四盆菜,不锈钢汤盆盛着。许作军赤着上身,摆了一支红酒和一瓶雪碧。他们夫妇不停地劝菜。李大姐塞了一只鸡头给我。——看得出,这是他们最好的礼节。我看着鸡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客气地啃了一圈。“这是我亲自动手整的,”许作军说,“大席上整得不干净,自己亲自动手的,放心地吃!”我只好点头同意他的说法,尽量把鸡头啃干净一些,不能负了他的美意。

啤酒喝完了,许作军用开瓶器钻入红酒的软木塞,木塞忽然被拔断了。他接着钻瓶中那半截。“抽烟没有一点意思,大中华给我抽我也不抽。喝酒对身体好,喝红酒对血管有好处。”许作军说,“我一天喝两餐,晌午喝一餐,晚上喝一餐。”他母亲从老家捎来了红薯酒,有空他就喝喝。提起婆婆的事,李大姐又数落起许作勇。去年夏天母亲在这里住了十三天,许作勇两口子从来没有过来看看,偶尔一两次饭点,才让女儿过来喊奶奶去吃饭。“他脾气好怪。有时我们正在做事,他还要骂我几句。有些事又不提前说清,做错了骂,没做错也骂。骂了还拿不到钱。不是我一个人讲他,蛮多人都讲他,”许作军说,“跟他关系不亲的人,他给钱;跟他关系亲的人,他不给钱。就这么搞的。我跟我妹夫做事,根本连个数也没有。没有钱,可以先记个数。但是连数都没有,怎么去做事啊!他老婆吃了饭就是耍。三十多岁了!别人都挣好多钱。这个男人没有用。这么个男人有什么用呢!我看穿了。老婆天天坐在麻将桌上。打一盘老板要收五块钱。四个人打麻将四个人输钱。钱到哪里去了?他们讲都被老板收去了。这么做事怎么做得好。要互相体谅一下,这个家庭才搞得好。老乡,你说是不是?成天赌,不上班,家庭怎么搞得好!”

“他婆娘正月里去佛山工厂打工,做了二十多天,又跑回来了。”李大姐说。

“我老娘都看不惯。去年在这里的时候,他又不管。我把老娘送回去时,他怪我没跟他打招呼。我好难做啊!”许作军叹道。看来这两兄弟积怨颇深,作为老大已经毫无办法调解了。酒精润红了他的胸膛。

“我说我头天都告诉过你的。”没有饮酒的李大姐,两颊也绯红一片,她说话还是那样活泼爽快,“两公婆都不去送一下老人。”

对面的楼房漫过来一缕炒菜的香辣味。房子隔得太密了。他们经常分享各自不同风味的菜香。昨天不知从哪一家传出一阵刺鼻的辣味,呛得整栋楼的人都打起了喷嚏。许作军夫妻所租的房子靠在旧村边缘,采光通风比其他房子强多了。他们习惯了这个城中村。虽然兄弟姊妹间积怨生隙,但他们的生活看起来不错。他们最大的牵挂就是小儿子。小儿子目前在职业高中读二年级,学习电子商务专业。学校管理严格,寄读生一律住校,请假必须经由家长同意。宿舍里条件差,有疥疮,小儿子想去外面租房,许作军没有答应。“我们村里有个小孩,吃完早餐出来,在外面耍,放学时又跟着同学们回家。老师以为他在家里,家长以为他在学校里。”老许笑道。他认为,必须由学校管着。

今年暑假小儿子到父母这里待了三天,帮父母拖垃圾桶,双手被磨出了水泡。“就是要让他体验一下。”老许说,“娇生惯养等于是害他。”夫妇俩注重勤俭,对两个儿子从小管得严厉。棍棒和勤劳是他们教育儿子的秘诀。李大姐常把儿子打得转。当两个儿子还是留守儿童时,许作军对老家父母说管得越严越好。2009 年他修新房时,让两个儿子搬红砖上二楼,九岁的大儿子每次捧十块(李大姐一次也只是挑二十四块),每天捧五百块。李大姐在家时逢下雨天就带着两个儿子上山砍柴。小儿子离开湾厦,后来又到舅舅那里上班,工厂生产玩具,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第一天去做电视天线,做得手疼。老表给他换了个岗位,他又坐得屁股发疼。第二天跟他说好,工资计件,产量达标一天一百二十块。小儿子就拼命干活,一天就做了一万五千多件。外公生病后,他提出回老家去看看。舅舅说我现在没有钱,等结工资时再给你。小儿子说,算了,我不要了,等你有钱了再说。“懂事了!”舅舅从微信里给李大姐转来一千块钱。李大姐认为小儿子这次表现蛮好。许作军对儿子们说:“我这一生是做不出什么大成绩了,我尽力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小儿子比大儿子嘴巴活,大儿子更害羞一些,不过,两个儿子都继承了他们吃苦耐劳和踏实肯干的家风。许氏夫妇为此感到自豪。他们知道穷人的生存之道,只有依靠自己的双手。只要肯干,就会有一碗饭吃。许作军通过训练儿子刻苦做事是要教给他们一个道理:生存不易,必须学会一门技术。他嘱咐大儿子一定要把模具学精。许作军打算给他买车。“没办法,被逼的,你现在不买房买车,连婆娘都讨不到。我清明节回去,人家都买车了。年轻人不买也不行了。不过车子也是个奢侈品,我对儿子说,我买得起,不知道你养不养得起哟。”

去年大儿子用自己的钱报名学会了开车,花五千多块给自己买了台苹果手机,又向李大姐上交了几千元。每年回家他还会给外公和舅舅们捎带几条香烟。舅舅常对李大姐夸道:“妹妹呀,你没读什么书,但是把儿子教得这么好!”

晚上九点,我告别了许氏夫妇,因为他们要早睡早起,李盛军的一天是从凌晨三点开始。那仿佛是一个折叠后的时空,她要去见证城中村的另一个世界。折叠意味着贫富之间的微妙共生或神奇转换。城中村无时无刻不在折叠,每个人都试图找出一条路径穿越到另一个阶层,过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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