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变

胡光贤

一

雾都村是位于中国西南地区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本世纪初期，雾都村因为盛产兰花而名噪一时。

远看雾都村，常年被一团团云雾包围着，去过雾都村的人，都说那里风水好。因水雾等自然环境因素，村民的皮肤都白白嫩嫩，很是养眼。李小黑却是个例外，黝黑的肤色，瘦高的个子，完全没有传承其父母的优良基因，村里人都叫他小黑。

二〇〇六年，小黑高考落榜后没再去复读，在家跟随父母务农。这一年，恰逢兰花行情好，从小喜欢上山挖兰的小黑，将自己养了多年的兰花带了几盆到县外的一家兰花交易市场卖，虽只是比普通兰花的花色好一点，但不到一刻钟，小黑的兰花全卖了，挣了近六百元。小黑到商场买了一套衣服和一些好吃的，心里美滋滋的。

回到村里，小黑向伙伴们吹嘘一番，感觉财神眷顾了自己，在睡梦中都咧开嘴笑着。村里整天游手好闲的张大棍、赵老三等人赶紧巴结小黑，让小黑带着他们上山挖兰花。第二天，他们一行六人到离村子五十里远的山林里挖兰花。经过一天的跋山涉水，身体布满荆棘的刮伤痕迹，但也有些收获，平均每人挖了十几丛。

周末，他们来到兰花交易市场，可惜无人问津。一直到下午快散市时，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蹲下去看了看小黑等人的兰花，笑着说：“小伙子们，你们这些草太普通了，根本不值钱，当然卖不了钱，你们可以去外地挖一些好的兰草，有的价值上百万呢！”

小黑急忙问道：“大叔，我们就在自家附近挖的，也不懂什么是价格昂贵的好草，能否向您讨教一下，谢谢！”

“一看就知道你们还是菜鸟，那我就告诉你们吧，现在兰市流行的上等兰花是春兰的蝶草、蝶花……”中年男子看到这群年轻人一副迷惑的样子，侃侃而谈。

中年男子说了半天，小黑等人似乎听懂了，却又感觉什么也没听懂，但至少長了见识。原来兰花有很多种类，光按开花季节分类就有春兰、夏蕙、秋芝、寒兰等。临别时，中年男子送了小黑一本兰花鉴赏手册，封面还留了该男子的手机号码。

回到家后，小黑认真翻着兰花鉴赏手册，看到书中一幅幅精美的“蝶花”犹如彩蝶一样在叶丛中翩翩起舞，很是羡慕。他心里想，要是某一天能挖到这样一株兰草，那就能发家致富了。

二

过了不久，正值寒冬腊月，恰是挖兰花的好时机。小黑说服父母拿出三千元路费，跟另一个村的兰友们奔赴千里之外的邻省去挖兰草。这是小黑第一次出远门，为了方便联系，他还特地花四百元买了一部二手的手机，与同伴们约好在县城火车站见面。但小黑连火车站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是通过亲戚帮忙才找到火车站。满怀希望的小黑带着发财的梦想启程，去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挖兰花。

他们这群人中，有第一次接触兰花的新人，也有经验老道，玩兰数十年的老师傅。一路上，小黑认真听着他们聊兰花的那些事，并把有用的经验信息记在心里。

到了目的地后，小黑与同伴们修整一天，第二天早晨吃了早餐后就一起奔赴深山老林。第一次来到异乡的大森林，小黑心里难免有些害怕，但为了实现自己的发财梦，他不想放弃这次机会。

进入山中后，不一会儿同伴们全部分散开，消失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小黑背着十几斤重的背包，里面是一些零食和水，还有一些急救用的药物。他握着铁锹来到一座山上，山里长满松树，听说松树林里兰花多，小黑直接进入松树林。

树林植被茂密，虽然是晴天，但在林中感觉阴森森的，只有植被稍微稀少的地方才隐约见到一缕缕阳光。

一上午的时光很快过去了。小黑看看手机，已经下午两点了，虽然已阅“兰”无数，但没见到值钱的兰草。他继续前进，来到另一座山时，发现这里兰花很茂密，分布在每一棵松树周围。小黑一丛丛浏览着，没有开花的就看叶子是否奇特，看叶边是否带艺；开花的就看花色是否奇特，是否“蝶化”；有花苞的就剥开看看，这是在火车上玩兰老师傅聊天时候说的，小黑把他的话当作秘诀记下来，正派上用场。

半山腰有一道水沟，沟里流淌着清澈的溪水。小黑来到沟边蹲下，顺手捧了几口水喝下，然后抬头望向溪水流向的尽头，是一处植被很茂密的地方。在火车上时听老师傅说过，越是有水有坑的地方，越容易生好兰花。小黑顿时眼前一亮，沿着沟边走去。到了一个拐弯处，有直径五十厘米的杉树，长得很茂盛，还有一些错杂凌乱的原生石头，犹如一座小山丘。

此时已下午四点多，在树林里感觉就像天快黑的样子。小黑踩着遍地的荆棘，翻过一个大石块，想看看那边有没有好兰花。进入茂密的杉树林后，小黑抬头一看，吓得浑身直冒冷汗，胆小的他差点儿晕过去。

一座新添的坟茔呈现在小黑眼前。小黑愣在原地，双腿发软，上身不断颤抖着。更令小黑害怕的是坟前一支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小小的火焰在微风里晃来晃去，时而看似熄灭，时而又燃起来。小黑慌张地环顾四周，隐隐约约能听到类似乌鸦的叫声。听村里老人说，在这种场景听到乌鸦叫声，是非常不吉利的。“得罪勿怪！得罪勿怪！”小黑双手合十放在胸口，低头默念着。

全身冒着冷汗的小黑，越想越害怕，越看越惊悚，心中期盼赶紧离开这个阴森的环境，只恨这时腿脚有点不听使唤。顷刻间，小黑将背包里的防身刀拿出来，紧紧握在左手，右手捏着铁铲，像是要展开一场殊死搏斗。

亮出了防身武器，小黑壮了胆。他从新坟侧面迅速走过，原本爬了一上午的山，身体早已疲劳不堪，但小黑此时只想赶紧远离这个地方，一点不觉得脚酸。不一会儿，小黑终于到了另一座山头，这才放慢脚步，回头望了望。

太阳快下山了，小黑在草地上坐了两分钟后，起身向着山脚有公路的地方走去。快到山脚时，小黑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有几块大石头错落其间。翻过一块大石头，突然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他转身望去，在其左侧五六米处，有一丛长势茂密的兰花矗立在那里。

小黑赶紧几步上看，顿时惊讶不已。他看到长约三十到四十厘米不等的兰花叶子，呈75º 角生长着，还开着三十几朵兰花，这丛兰花面积约有一张圆桌那么大，粗略估计有四五十株。

小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想多尝几口空气中携带的兰花香味，大饱嗅觉之福。令小黑惊喜的是，这丛兰花开的全部是“内捧蝶花”（兰花一般有五个花瓣、一个舌头和一个鼻子，五个花瓣是指内两瓣和外三瓣，其中内两瓣也叫捧瓣，若捧瓣产生变异后蝶化成蝴蝶翅膀形状，俗称捧蝶），它们如一群彩蝶在叶丛中嬉戏，在微风下翩翩起舞。

才经历一场可怕的惊吓，又突然来一场意外的惊喜，小黑简直不敢相信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误以为自己已陷入了可怕的梦境，这只是梦中的假象。

为了证明这不是梦，小黑下意识地用左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顿时发出一声“啊”的惨叫。他又用右手抚摸着这丛兰花，才发觉原来这一切是真实的。喜出望外的小黑，小心翼翼地用铁锹刨着这丛兰花，花了半小时终于完好无损地刨出来，在余晖的伴随下朝着县城旅社奔去。

回到旅社后，众人围过来看小黑挖的兰花，皆惊叹不已，都说小黑这回算是发大财了。当场就有几个兰友以五千元一株的价格跟小黑买了几苗，这算比较低的价格，要按市场价应该在一万五千元至两万元之间。

为了能顺利地携带兰花回到家，小黑跟比较熟悉的同伴老张说：“我分你几个这丛兰花的老格蔸，你陪我回家吧。我一个人也不敢回去，担心回家路上风险大，毕竟离家太远了。”老张爽快地答应了小黑。

第二天早晨，小黑与老张打出租车去了附近的火车站，买上火车票回家，其余人继续寻觅宝贝。

三

坐了一天的长途火车，小黑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点。此时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因为一路上既惊喜，又担心这千年难遇的上好兰花被他人盗去。小黑采挖到好兰花的消息，几乎一夜间传遍了整个雾都村，甚至连外省也有不少兰友知晓。

次日，天刚蒙蒙亮，小黑还没起床，就听到自家院子里熙熙攘攘，好不熱闹。小黑的父亲来到他的房间，对他说：“黑仔，你快起床去门外看看，一大早就有很多人来我们家，都想看看你的兰花。”小黑迅速起床，随便洗了一把脸，走出屋门，只见一群人站在庭院。有他认识的雾都村的老少妇孺，也有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旁边通村水泥路上还停着几辆小轿车。

看到小黑出来，张大棍、赵老三等人迅速过来，一把抓住小黑的臂膀说道：“小黑，听说你发大财了，挖到了好兰花，赶紧拿出来让大伙儿瞧瞧。”此时众人眼光全部汇聚到小黑这里，小黑咧开嘴笑了笑，随后转身进屋从自己的床底下端出装着兰花的大铁盆。来到庭院里，众人一下子扑过来，小黑被迫坐在地上。只见他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的视线全部聚焦在这丛兰花上。

“哇，真是好草，很完美的捧瓣蝶花，豆瓣兰，且有香气，实为上等品。”一位站在外围戴着眼镜正踮起脚看兰的老者说道。

众人听到这个外来的玩兰人赞叹的声音，一起附和道：“哇，这么牛！小黑，你真是发大财了。”

接下来，外地的兰花商户纷纷从小黑这里购买，累计买走三十多株兰花。因每一株兰花长势有优有劣，价格在一万五千元至两万两千元不等，小黑收入近六十万元，成了雾都村的红人，自然而然成了雾都村的富豪。

一夜暴富的梦想，终于在小黑身上兑现了，小黑也成为雾都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受小黑售卖兰花发家的影响，雾都村很多人也开始分批次去外地挖兰花，每次人数最多时达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有，尤其赵老三携自己的妻子和年仅十五岁的儿子也加入挖兰大军中。

遗憾的是，一批批人去外地挖兰收益甚微，运气好点的人挖到稍微好一点的兰花，以其数量的优势卖了上千元，勉强弥补路费，大多数人没找到好品种，白白损失上千的路费。

尽管如此，在小黑这个“成功人士”的影响下，雾都村民种地的越来越少了，无论男女老少，开启了挖兰、养兰的热潮。他们挖不到好的兰花，干脆去兰花交易市场买好的兰花来养，待到次年春天兰草发芽再卖新苗，兰花似乎已成为雾都村的主业，像小黑那样一夜成为暴发户，几乎成了全村人所追求的至高梦想。

雾都村得天独厚的自然气候，种植出来的兰花确实不错，不但肯发芽，而且叶子长得茂盛，全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建有兰花大棚。

刚开始种养兰花的一年多时间里，很多村民确实赚了钱，虽没有小黑那样来得快，但通过培育兰草新苗，倒买倒卖，陆陆续续也赚了一些钱。

小黑拿出二十万元交给父亲，让其找人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新房，一楼用来住，二楼用作兰房，除了培育那次挖兰剩下的老格蔸外，还陆陆续续去兰花市场上买了近三十万元的兰花放在自家兰棚里培育。

为了提高兰花繁殖技术水平，雾都村的村民还特地花钱请了兰花种养专家到村里现场传授培养技术。小黑珍惜每一次现场教学，认真听课，并做好每一场学习记录，比如什么时候兰花需要翻盆，翻盆时要注意些什么，什么时候需要浇水，什么时候需要晒晒阳光，如何处理病变的兰叶，等等。几次培训下来，小黑学到很多养兰知识，加上自己买了上千元的兰花书籍，且认真学习完毕，也算成了一名养兰的资深人士，还经常指导村里其他人家种养兰花。

四

两年后，因家家户户都养兰，让雾都村在西南地区小有名气。重要的是，很多村民通过种植兰草发家致富，原来的很多老瓦房渐渐被取缔，小洋房渐渐多起来，种养兰花成了一门产业，成为雾都村一道亮丽的风景。

雾都村兰花产业的发展，引来当地有关媒体相继报道，因雾都村良好的气候环境，一些外地的兰花种植大户纷纷来雾都村租地搭建兰棚，专门培植名贵兰草。雾都村的土地荒芜得越来越多，除了六七旬的老人还种着一亩三分地外，村里人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培植兰花上。因此，雾都村的很多良田好地，几年没耕种，杂草丛生。

二〇一〇年年初，雾都村上空突然来了一片乌云，笼罩着整个雾都村，久久未散去，似乎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年后不久，兰花市场价格开始暴跌，曾经上万，甚至几十万的名贵兰花，一瞬间跌到几千元、几百元。很多名贵品种价格一夜暴跌，成了普通兰花的价格，之前一些从外地来雾都村租土地的种兰大户，也纷纷撤走了。

兰市暴跌，究其原因，是生物技术的发展使很多名贵的兰花品种可以通过生物技术培育成千上万株，且成本不高。很多人用生物技术培植的科技兰草替代下山兰草，以次充好，严重扰乱了兰花市场。

兰花市场价格的低迷很快殃及了雾都村，原本几十万、上百万的兰花因市场暴跌成了废草。一些人家连牛马都卖了，换来名贵兰花种养，靠其发家致富的梦想瞬间被低迷的兰市击破了，很多养兰比照顾小孩还精细的村民几乎走到了绝望的边缘。作为雾都村养兰模范代表的小黑，同样也没能逃出兰价暴跌的魔掌，其近百万元的兰花突然变得不值钱，小黑曾经的高光时刻渐渐暗下来，一去不复返。

尽管兰花市场价格低迷，雾都村的男女老少依然没有放弃，继续种养着兰花，期盼有朝一日兰花市场能好转，再把手中的兰花抛出去，大赚一笔。但他们等了一年又一年，兰花市场却一蹶不振。到二〇一五年，兰花市场虽有所复苏，但兰花的上等品不再是春兰的蝶花，而是转移到绿兰（也叫送春）的艺草艺花上，曾经高贵的春兰蝶花成了普通兰花品种，雾都村民苦苦等待几年，却是这样一个令人悲伤的结局。

面对这样的形势，雾都村民仍不放弃，继续去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采挖最近流行的绿兰品种。因为野生兰（也称下山兰）比种植培养出来的兰花价格贵几十倍，一些家庭几乎耗尽了全部家财，挖兰、买兰、养兰，几乎把所有的期盼都放在兰花上，结果兰市复苏没多久，又继续暴跌。

小黑经常去县城网吧上网，了解兰市有关动态消息，在新闻里听取有关专家对兰市的分析。有个专家分析的话语，让小黑至今还记忆犹新。大概是这样说的：“从兰花的市场发展规律看，兰花就像股票，是兰花大户之间的博弈，他们若交易频繁，刺激和带动中小养兰户之间的兰花交易，那就迎来兰花市场好的时候；一旦大户间停止或滞缓兰花交易，处于中下游的养兰户自然会受到严重影响，兰市价格就会大跌。”

小黑似乎渐渐明白，玩兰如炒股票，承担着极大的风险，虽然曾经因兰花发财的他至今也没亏损，但他的精力和青春年华却付诸东流。尽管兰花市场波动频繁，雾都村的很多养兰人家仍然没有放弃，仍然等待兰市复苏那一天的到来，继续做着像小黑曾经那样的发财梦。

五

二〇二一年下半年，兰花行业发生了一件大事，野生兰属植物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名录，从此，野生兰花受到法律保护，以后采挖、销售和购买野生兰花都属于违法行为，将依法追责。

为了防止一些野生植物灭绝，禁止采挖野生兰草是社会发展的必然选择，这个变化改变了雾都村现有的兰花产业格局，对雾都村乃至整个兰花行业带来深远影响，兰花市场面临大洗牌。曾经受小黑挖兰发财的影响，种兰已十余载的雾都村，在禁止采挖野生兰立法后，曾做着长达十几年发家梦的他们，梦想彻底破灭。

当地政府了解雾都村的情况后，多次派普法工作员到村里进行普法宣传和引导，乡村振兴工作队到村里指导产业转型发展。拥有丰富种植经验的小黑，成了雾都村红米产业种植指导员，张大棍、赵老三等人把自己承包的土地流转到村级合作社，并在产业基地务工。

一年后，雾都村的红米产量提高，且由于口感好，市场销路好，村集体及村民都盈利了。红米的香味弥漫在雾都村的每个角落，曾经在雾都村上空的那一抹阴云渐渐消失，整个村庄焕发着蓬勃生机，文体娱乐活动多了起来。曾经种养的兰花真正成了家家户户庭院里的一道风景，乡村烟火气越烧越旺。下一步，霧都村将扩大红米产业种植规模，并增加产业种类全面发展。

雾都村的人，经历了这场风风雨雨后终于明白，踏实，勤劳，才是他们迈向美好生活的基础。